书城传记一花盛开一世界一生相思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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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倾城国色 (4)

而月华,总是如期来临,将薄薄的月色铺成一片微凉的锦帕。远远的,不知是谁吹起胡笳,一声声,一拍拍,抵进她干陷的眼窝,牵扯出她经年不曾有过的泪,让她想起,再也无法回去的过往。

那一刻,她问自己:为什么选择了呼韩邪?

她微微地阖眼。关于过去,她总是无法记得清楚。仿佛,他是英伟的,宝带轻裘、微笑温煦,漫天的风雪在他身后翻舞,若狂暴的银龙挥洒天地。而他,自帐外款款行来,发丝在风里飘散,衣袂翩翩、两袖寒意,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心跳,总是令她沉迷,她埋首于他的颈畔,鼻端是塞外深冬的苦寒。或者,她是爱慕他的。当她越众前行,自请于殿前时,或者,她正爱他。爱他驰骋于旷野的狂放,爱他统率族众的仁慈,亦爱他拜跪于殿前的卑微。他俯身的表情,总是牵扯起她轻淡的疼痛。她想,自己和他,是相似的吧。囿禁深宫的卑微,与依附强者的卑微,其实,本出同源。

而又或者,她其实并不爱他。当她独坐车上,看窗外的风景自青绿转作萧瑟,听风声猎猎,拂过青布的车帘。那时,她常常会想,我是不是爱他?

可是,没有谁来给她答案。窗帷里划过孤雁的羽翼,掠过塞外空阔的四野。

也许,她并不爱他,只是爱他生命里的自由不羁,爱他身后暴虐的风雪,爱他驰骋的苍茫天野。

而其实,爱或不爱,又能怎样?

四围的宫墙里,她的命运已写就了孤凄。梦中的香溪与青岚,终究只在梦中而已。而若终老亦不得自由,倒不如,换一只更大的笼,做她此生命运的冢。

或者,她还是该多谢毛延寿。一粒丧夫落泪痣,自此,画就她风沙遍野的后半程,予她旖旎与屈辱,还有亘古不息的惆怅,缭绕于塞外的明月与山脉。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在孤清的午夜,当月华转淡,星子被云层遮掩,她常常会念起这首古诗,遥想着,那诗中的女子,以绝世的美丽,换取一生静好。

想来,她是羡慕诗中女子的吧。美丽、无名,佼佼于如霜的月华,盈盈于时光的长廊。无论那倾慕的男子怎样痴心,女子的面容,始终隐没于岁月的纱帘,无人得窥其真容。

劳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

这一歌三叹的婉转,这清丽静美的月华,终她一生,也不能索得分毫。

诗中的女子,应是寂寞的吧,寂寞却又孤高,不染半分尘色。不像她,拼尽一生的力气,也只得化作委身土中的一缕幽魂,卑微地,向这尘世要一些暖意。

她回过头,恍惚间,那诗中的女子正看着她,那忧伤的眼穿越她经年的离伤,看向她未知的命运。

若得有来生,若一切,可以再次回头。她愿意做诗中所说那样的女子,将美丽掩于软红十丈,以美丽换取命运的无名。她不要黛色横空的绵延青草,做她冢上苍翠的羽衣。她只想,要一段平凡的命运,数十年的温暖,而后,湮没于众生。

然而,她不是古诗中高华的女子,脱身于这尘世,洁净得如同莲子。她是一只筝,美丽的筝,再怎样飞舞于天际,终究还是,身不由己。

呼韩邪,怎么就这样去了呢?关于他的离开,她始终不能忆起。

她还依稀记得,在那个大雪的深冬,他拥她入怀,温暖的心跳和着她的呼吸,宝帐内,有淡淡的梅花香气。而她的指尖,仿佛还沾染着他袍袖上的寒意,那寒意,总会令她的心,微微地凉,再些些地暖。而他散乱的发丝,亦曾缠乱了她潮湿的梦境,让她在异乡的子夜,有了可以依靠的地方。

然而,不过只是一个转眼,他的华年,便干枯成了一座孤单的冢。冢前,她静静垂坐。塞外的春天,青草总会铺到天边,像一匹华丽的绿锦,零星的野花,便是锦上最初的繁华。她轻抚额头,那些记忆,早已零落在塞外的风里,记忆中残留的暖意,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醒来时,依旧是风沙漫天,遮盖四野。

昔时,温暖在握;

眼前,一抔凉薄。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再盛美的生,亦敌不过逝。她的夫君,是掠过塞外的一场春风,回首时,风花早已落尽,只留下她孤单的裘帐,独对冷冷的月华。

然后,她便看到了他——雕陶莫皋。他年轻的眼眸明亮得如星子,灼灼地凝注于她的脸庞。她不明白,命运为何于此刻转折,将她此生最大的屈辱,映入他年轻高大的身影,映入这塞外苍白的月色。

他,是她夫君的长子,亦曾唤她为母后。而她,竟不得不再嫁于他,辅佐他,使他做了匈奴的下一任单于。

而在后世的词章里,他们说,她忍辱负重、顾全大局。

她牵了牵唇角,疲惫早已让她浮不起一丝笑意,连悲伤也只是袖边的淡痕,被时光悄然拂去。这大局,她又怎能不顾?呼韩邪殷殷的寄望,隔着生与逝的那一场春风,凝注于她迟疑的脸庞。香溪的水边,还住着她最爱的亲人。她的命运,左右着他们的悲喜;她的每一次蹙眉与微笑,总会牵引他们的心。那清浅的溪水与山畔采药的歌吟,是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她想回去,回她的原乡。

她,无从选择。

然而,命运的手指再一次轻轻拨弄,这卑微的愿望,不过是它指间的一朵落英,轻轻的一个转腕,便已凋零成空。

雕陶莫皋,是爱她的吗?后世的人说起这一段,总说他爱她怜她,恩深意重。然而,她真的无法分清,他眼中的明亮,是因了情爱的深挚,还是因了权势的炽烈。再嫁的她,不只是自大汉深宫里走出的锦衣华服的女子,她还是曾经的王妻。她的身后,是无上的王权与强国的威仪,说他爱她,莫不如说,他敬重她身后的这些赘名。

而即便如此,她再嫁的夫君,与她,也曾有过温柔的片时。

当第一阵东风拂过塞外的旷野时,他曾携她的手,去绿洲的湖边,看水鸟掀动翅膀,带来中原的湿红暖绿;而在深冬的午夜,他的怀抱总是带着一缕寒香,让她想起,开在香溪的那几树梅花。还有他们的两个女儿,似上天垂怜于她眼前的两粒明珠,抚慰她长久以来的孤寂。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的眸光,并不落在她们的身上。他充满野心的眼神,灼灼地望着他的疆土,以君临天下的表情,说起他的雄图霸业。而她,还有他们的女儿,不过是这大业的附丽,是匈奴收敛的证明。塞外的悍勇不服,因了她的存在,有了几许臣服的温软。她的温婉宁和,亦令大汉西边的宁定,延展了更长的时间。

而其实,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她转过身,将那颂美的辞章与叹婉的诗句,统统拂于足下。

是的,他们是恩爱的,爱彼此的江山亲族,恩彼此的愿望野心。可是,再深重的恩爱,亦掩不住她心中的委屈。王嫱,是香溪水泽里洇出的净好女子,因了大局、因了命运,只得化作深明大义的筹码,永远钉立于塞外的旷野。

这,便是她此生的际遇吧。她叹一口气,塞外的月华正扫过她的裙裾,满坡的青草苍翠欲滴。在这孤清的大黑河岸,她又听到了雁叫声声,断续哀鸣。它是因她而鸣吗?为她永不能见的原乡,为她夜夜哭泣的心。

你看见了吗?当星华漆黑的夜色掩映,苍冷的山脉横亘绵延,远远的,那一片冥蒙的青色,便是她的冢。每一夜,她在冢上守望,中原的雨丝与乱红,飘不到这苦寒的旷野。她只得将眼光放远一些,再远一些。

她仿佛看到,香溪的水涨满春天的柔波,那水边悄立的身影,便是年少时的她。那一刻,她的艳名尚未四播,她的美丽,只是溪水中微香的颜色。她俯下身,将双脚踏入水中,让清凉漫过脚底,心底里纯净无邪的欢喜。眼前,一只青玉色的蝴蝶,正展开羽翼,掠过溪边的野花,飘向远处青色的山野。

若你,于这月华微凉的夜,偶尔行经她的冢前,你一定会看到,她潮湿的乡心夜夜成雨,飘散于冢上离披的野草。而无论季节如何转换,那草色始终青冥如黛,年年岁岁,永不褪色。

华丽缘——李师师

是有些不同的吧,她的一生,盛时是盛极,谢时,也必得以一腔碧血来了断,却又不见如何迫人的杀气,仿佛,她只是轻拂了一拂衣袖,便离了这扰扰尘世。

我低下头,书页间划过她平生的遭际,窗外有隐约的乐声,清婉散淡,渐歌渐远,如她渐渐淡去的身影。她的一生如此奇特,那非同常人的际遇,如一枚远古的楔形文字,从她落生的那刻起,便被命运写进了手掌。她不挣,也不抗,知道,抗也是抗不过的,于是,便含了一丝冷笑,紧紧握住手心,静待着,在经年后的某个瞬间,将纤纤的足印,踏进她最馥郁的季节。

而在那些曾经绮靡的朝朝暮暮,她的鬓边掠过了尘世最华丽的回眸。她几乎母仪天下,以一种敛首低眉的姿势,将一时的艳名,留进了世人的记忆中,在尘世最华贵的顶点,人们仰望着她的背影。然而,当我在这个春天的夜晚,遭逢她一世的落拓与繁华时,我却有霎时的恍惚,仿佛,她只是偶尔行过身边的山野女子,荆钗布裙,淡淡地扫了蛾眉,发间簪一枝白茶花。

春夜温柔,辗转流过光阴。我读她的故事,她在灯下与我共坐,偶尔扶住白晰的额角,想起那时,她方年少。

那时,她方年少,醉杏楼头,滟滟的红袖轻舞飞扬。帘外有日光的影子,明亮而干净,她是自己掀起了帘栊,抑或只是走到窗前,看东风穿帘而过的痕迹呢?无人知晓。唯有终日不息的落英,悠悠飘落。那些个温暖的午后,她在楼上向外望去,满城都是春天了,而之后,又渐渐转做了秋,她仿佛嗅到一些清淡的花香,然而,也只是仿佛罢了。她这里是望不到季节的,除了永远永远的春在醉杏楼上穿梭往来。

“我叫赵亿,是个商人,特来拜会李师师小姐。”他温和地说。

他的身后扬起风沙,东华门外衰草连天,镇安坊的琉璃瓦被黯淡的天光寂灭了灵动,显示出一派轻盈的颓废,他的笑容温煦如一朵秋花,映在无边的萧瑟里。那一刻,他们尚未开始他们的旅程。他是她的路人,她是他即将见到的倾城倾国,陌生的,带着一点刺激与猎奇。而即便到了最后,他们也依旧是不相识的路人,在她最后的眼眸里,望不到他袍袖上的纷飞泪雨。

离开时,她的背影孤单,他的眼睛寂寞。

而后来,她也曾经想过,那初识的萧瑟西风,是否便是一种暗示呢?一切都是如此,有怎样的开始,便有怎样的结束。她握住手心,手心里是她这一生的命运,她不想这样早早便写下结局,于是,她给了他一个下午的时间,和一个等待的开始。

殷勤的李姥让进贵客,小小的敞轩边种了竹,初秋的阳光筛过竹影。他安静地坐着,等她来。珠环翠绕的日子过了太久,那些精致而奢华的笑颜,让他觉得异常厌倦。而此刻,这一间小轩,半卷疏帘,满地细碎摇曳的阳光,以及那稍带着些竹叶清香的微风,都令他幽然神往。他想象着她的模样,却始终不能想得周全。美艳?娇娜?温婉?他一一想来,却又一一被眼前的景物推翻。

她终于来了,来得有些冷傲。当红烛染了一屋子的微光,她轻轻走进屋中。薄施了些妆,素衣上仿佛还留着冬天雪落的痕迹。他惊艳地望着她,淡若烟柳,艳如娇花,一时,他竟不能言语,仿佛深秋里一声婉转的莺啼,让他有些惘然起来。她视他如无物,毫不理会,走到一边弄琴,起手处,竟是清幽的《平沙落雁》。轻拢慢拈,意境超然,寥落的曲声中,仿佛一江寒水流到了眼前。

他听她抚琴,忘了她的迟来与轻慢,只有满心满意的爱怜,直到窗边映上曙色。时间竟过得这样快,虽然不是春宵,却是,此生难忘。

含着笑,他离开了镇安坊。那一天,漫天的风沙被红日温暖,有路人见一骑华服豪客,踏进宫门。

李师师,一夜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