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闲闲地说着话,窗外是深深浅浅的日光,窗内是远远近近的男女。是从哪一个眼神,抑或哪一句话开始,忽然,她有些恍惚了起来。她抬头对他微笑,一刹那的感觉,仿佛天荒地老。他是她的深刻而淡薄的知己,而她,则是与他多年未遇的挚友,他们倾谈的那刻,并非最初的相逢,而是故人的重遇。
她有些不能明白,明明是初识,却为何仿佛早已相对千年,共行过长长的路,同观过整整一季的兰香云影。她恍惚地笑,众人在座,她却觉得只与他一人独对,竟然,有一些不能自已。他看她在眼里,心头漾起淡淡的欢喜。虽是初识,她予他的感觉,却与以往那些女子不同。他说不出那样的感觉,只是觉得欢喜。
于是,有些不舍。
临别时,竟是依依。看着他的背影穿过花径,她不由淡忘了以往的孤寂,他带给她阳光与温暖,让她如沐在春天的风里。而他走在她盈盈目光里,亦稍忘了平生的不如意,脸上,竟带着满满的笑意。春风拂来,滟滟地迎上衣袖与裙角,那时,她根本无法预料,那一场春风,不过是一个美丽而温柔的幌子,她将耗尽余生,等待这一场春风再度的来临。
窗外天色晦暗,雨丝如绵。我伏在窗边,冥想着她和他一生的错失与重逢。我想,还是不能说王稚登怎样的不好。毕竟,他这一生直至郁郁终老,马湘兰都一直是他生命中唯一的香与色,为了她,他终生不曾旁顾,她的名字在他的心心念念间起落,辗转一路的清香。
她终生不嫁,而他,亦一世不娶,不算辜负了吧,虽然不曾执她之手,说到底,也不能说他不爱她,只是,她想要的,他给不了。他自己的孤寂,是不愿再沾染了她的生命的,所以,他读她的诗,领她的情,心知神明,却始终不曾点破。而经年以后,当他终于知道,他不能给她盛名之外的任何东西后,在某个初春的午后,他选择了离开。
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清冷了他的葛衫。他将蓑衣披在肩上,在陇头守一畦春韭,看那青绿直上天边。她在金陵的幽兰馆中独坐,窗外的雨声瑟瑟滴落檐角,院中有馥郁的香气,湿重温润。铺开一张宣纸,她写意自己的心事,兰花以一笔抹就,冰雪精神,清幽姿色。那一刻,她有些想他。始终,他都在她的心里,亦在她的身外。他们在同一方天空下守望,如此良辰,他独对风雨,她亦只有于灯下浅笑,画一幅兰花。
她想,她是知道的吧,这世间种种,到头来,谁不是独守晚风,听一场雨打芭蕉?
只是,她舍不下。
无论他离她多远,她始终惦记着他。若忘记他,便如忘记了她自己。虽然她早已明白,他们的命运已经写就,以他三十七年的春风辞笔,和她二十又四的绚美韶华。他们是注定只得错肩的客,连一夕温情也不能留下。可是,她是真的舍不下他呵。哪怕他避开她,避到另一方天空,与她绝了声息。她,却又如何能够不去看望他、安慰他呢?
是有些委屈的吧,我想。那艄公划下竹篙,渡头边有两三野树、几株春花。她坐在船头,望着渐远的寒山寺,春风掠过她的身边。
她忍不住来看他,一次又一次。她陪他聊天、写字、着棋、观画。她来,他欢喜,甚至感恩。她苦笑,知道他的念头,只是,她不要这些,她不要他如何的富贵显赫,只想他给她一个家,让她的心,有个停靠的地方。
可这些话,叫她如何说得出口?她已经如此俯就他了,若他不给她一点会意的眼神,她也只好独自惘然地坐上渡船,行一程寂寞风雨。
其实,现在想来,这样的他们,是最美的吧。在将及未及的当儿,彼此留了一段距离,足够欣赏,亦足够安慰,应是最完美的爱情吧。常常会想,或许,在她以一生忍受这折磨的间隙,亦会有片刻的享受与欢喜。
韶华便这样虚度了过去。她与他,清淡如水。他在岸边结庐,清贫,衰老。陇上的油菜花开得灿烂,他看着,又仿佛没看。这一生,他空怀大志,一无所用,唯有对她,他是用了一点真心的,这样想时,他便会觉得自己残忍。他想,他毕竟还是做了一把岁月的快刀,将她最美的光阴,剪成了悲伤的碎片。甚至连一点甜蜜的回忆,都不能留给她。
他不由哭了出来。七十岁的老翁,却哭得像个孩子。在他生日的那天,他执着她的手,涕泗滂沱,不能自已。他们都老了。老得已经没有力气再相爱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是他误了她,误得那样狠、那样深。
他的眼泪湿进她的心底,她心头一酸,又忍住,伸手替他拭泪。那一刻,春风滟滟,温柔地穿过他们执起的手,她有些恍惚,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也是这样的天气。她回头望去,眼前是江南的春夜,月色洒满窗台,温柔而又荒凉。她想,也许真的就只能这样,执子之手,两两相望罢了。
回去了,去时有兰花开满庭院,春风袅袅,拂过她不再生动的脸庞,她坐在椅上,紧闭的双眼宛若熟睡在甜美的梦里,久久不愿意醒来……
谁解桃花寂寞舞——李香君
其实,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结局。当时光涤尽韶华,年轻的容颜被岁月吹散,我明白,所有一切,只是一场来来去去的风,在某个停顿的瞬间,与我们错肩。
而我亦不能为她写一个结局,许多年后,我翻开书页读她的故事,看一树桃花在江南的春天开了又谢,想,这又是一段没有终点的旅程,而我,只能行经,无法改变。
于是,在这个春天微凉的子夜,我的指间划过她流星般短暂的一生,偶尔落泪,时常叹息,久久无言。
无法确知她婉转的心事,在那些飘散的光阴里,她与自己的爱情乍合即分,她伸出等待的手,却握不住自己的幸福。媚香楼外桃花千树,她也只能惘然地拾起一朵,插在鬓边。
李香君,这慎持而俏丽的名字,有一种清奇的品格,含着些微清苦与花香,如同这个春天,温暖而淡泊。我轻轻地念她的名字,这名字在我唇齿间忧伤地流离,描画着一个遗忘的影子。窗帘外鼓荡着一卷又一卷的风,将凌乱的金盏花,抖落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推开窗,望见檐角牵起的那颗孤星,在深青的天幕上,闪烁着寥落的亮色。
我想,她一定是明了的。在遥远的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媚香楼的雕花栏杆落满初雪,她在纸上写下诗句,那是一首即将被他以毕生铭记的诗,而那时,她并未预想出他的到来,她只是在落雪的夜里感到忧伤,那不可名状的忧伤,如寒江上孤单的小舟,凄清而寥阔,于是,她以一种珍重的姿势,抬腕,落笔,写道:
瑟瑟西风净远天,江山如画镜中悬;
不知何处涸波叟,日出呼儿泛钓船。
而在千年之后,我在微凉的春夜看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混杂在那些华丽而苍凉的表情里,盛放出桃花般温暖的粉色。轻捧着她明媚的笑脸,那一刻,我的心里有微微的疼惜。我仿佛看到她祈盼的眼,水一样远,水一样空,水一样长。她等待的手,紧紧握住那把画满桃花的扇子,日日夜夜,在虎丘山下冰冷了春光与月华。那时,她并不知道,终此一生,她也等不来那涉尽千年的一握。
一握,然后告别,这一去,山长水阔无处问,是生命里最冷漠的永诀。她的裙边落满桃花,盈盈如一场雪舞。千年前的一个回眸,换来今世他的眷顾,她的心里满是欢喜。既然要不了他的一生,那么,便只要这一刻吧,如果不能与他长相厮守,便做一柄艳丽的桃花扇,将一腔热血,摺进他生命中最美的爱恋。
可是,这决定叫人哀婉。我看着她的笑容,她的眼眸婉约而坚执,是战士马蹄下飞扬的落花,是英雄宝剑边垂下的流苏。而她命运的风沙,自初识那日便已扬起,她不曾逃避,只挥一挥衣袖,将一川风雪化为一场桃花雨,画进她命运的画轴。
那一场桃花般温柔的雪,洁白了他来时的脚印。他在媚香楼的门前站定,依稀看到一树桃花,殷殷盛开。秦淮河上彩舟画舫,枝柯摇动起满天飞花,渲泻出末世最后的繁华。他在飞花里抖落了一身的风尘,翩翩踏上台阶。
而那一刻,她正在暖香坞画梅,金兽笼熏起一支沉香,满室氤氲。她并不知道,她此生的幸福正如前夕清月,清冷的月光拾级而上,缓缓步入她渐呈流丽的年华,在她的生命中怒放成一枝血色的桃花。
十六岁那年,她与他初遇,一诗,一画,一个回眸。是前生注定今生难弃的约定,无须更多言语,她便知道,她是他一直以来的期待。她微笑,略略垂首,沉浸往昔。难以尽述那一番相知,明知没有结局,这一程风雪无阻,便有千次选择,她亦不会错失。他为她踏雪而来,只为寻她君子般的皎洁清香。而她,只缘感君一回顾,便耗尽前生,也要换今世永诀前的一握。
她,握住他的手,这一握,暖了尘世冰冷孤单的心,成就此生不渝的无悔之约。当春天的风吹融了雪色,媚香楼外东风浩荡,他为她梳了笼。那一日,贺客如潮,嘉宾云集,当着众人,他将那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宫扇放进她手里,微笑着说:“从今后,你只为我一人绽放。”
她含羞低下头,握住那柄扇子,如同握紧他的心,知道这一生是不会再有旁顾的了。她生命中的桃花早已绽放千年,只为等他今生的执子之手,与子相约。此时此刻,她仿佛望见自己的心丰盈盛开,生命鼓涨如窗外的千树桃花,只想为他做一次最美的飞舞。
然而,她的盛开注定是一场寂寞的独舞,他看不到。当末世的繁华终于落成灰烬,媚香楼的东风渐呈凄切,命运的风沙逼近眼前。她在月华下低了头,回想起最后的告别,她明净的脸庞爬满忧伤,如一张纠结的蛛网,刻画出惘然的皱纹。
最后一别的夜,没有月华如霜,唯风雨扑打窗台。他与她作别,为避祸,亦为自己报国寻一个出路。她知道留不住他,她的心事百转千回,抵达他眼前时,亦只能无言地低下头去,剪下一朵烛花。她心里清楚,爱他,就必须让他走,不舍,亦要舍。她将头低得更低,忍住泪,转过身去,替他理好行囊。
他的背影被马蹄踏碎,雨丝淋湿了她送行的脸。她看着他走出自己的视线,不知道,这一生,他们再也不会重逢,她的桃花盛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跳着舞,寂寞地,不见来时路。
原来,生命中一些重要的场景,其实也只是这样的平常呵,平常得叫人心碎。那一夜,他匆匆的背影如此仓促,甚至,他连吻她一下亦不曾,只留下一柄扇子与一句诺言。
媚香楼外桃花初谢,她闭了门,静静地等他,不施脂粉,亦不接来客。坚执得如同最完美的处子,将世人对青楼女子的妄念全部打断。
然而,人世间的事便是如此奇特,越是抗拒,便越是有人奉迎。当媚香楼似一柄破空的剑,以等待的锋刃斩落无数达官显贵的绮念时,有卑劣如阮大钺、田仰之流,却欲以强势压人,将她生命中的桃花,收入房中。
她是何等刚烈的女子,骨子里那一番骄傲与坚执,即便战士马蹄、英雄宝剑亦不能撄其锋芒。当强人意图来袭,逼得她无路可退时,她不退反进,自宿命的峭壁间断然跃下,将生命舞成一场最绚丽的桃花雨,坠落在红尘之中。那一刻,秦淮河边有铮铮琴韵,将她的勇气与刚烈写成传奇。
桃花树下,血染香扇。她生命中最后的一舞,是为了他,可是,他看不到。
他隔她远远,有若千里。他们总是这样相隔,时间的,空间的。命运的手轻拨着他们的机缘,让他们一再错肩。我叹息着,翻动他们不忍回顾的那一段错失。乱世之中,或许真的容不下一对相爱的男女,他们思念的指间划过彼此的缘分,伸向再也不能相遇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