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1月4日,我出生在湖南省长沙岳麓山下的赵洲港。
岳麓山在湘江的西岸,丛峦叠翠,碧嶂屏开。在岳麓山主峰的右前方,有一个叫做天马山的山峰,我的家乡赵洲港,就坐落在天马山东边的坡地上。这里和橘子洲隔江相望,东临北去的湘江,江边的渡口叫朱张渡,据说当年南宋理学家朱熹、张栻从江东到岳麓书院讲学时,经常在这里渡江往来,由此而得名。然而,这依山傍水的家乡,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并没有给我童年的记忆里增加多少幸福的回忆。20世纪初叶,中国在帝国主义铁蹄的践踏下,在摇摇欲坠的清王朝的腐朽统治下,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我的家乡也同样是一块满目疮痍,苦难深重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赵洲港的几户人家中没有一家富户,大都是贫苦的船夫,靠在湘江里摆渡为生。听我母亲说,我们的祖籍在乡下,祖父和父亲都是农村穷苦的手艺人,一年到头带着简单的纺织工具,走村串户,替人家纺纱织布,挣钱养家糊口,后来流落到这里。在我两岁的时候,父亲和祖父相继去世,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在天马山上租了一块社地(地产归庙主的),在别人的帮助下,盖了三间茅草房,从此便在这里定居下来。那时,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都未成年。家中没有一分田地,父亲、祖父留下的唯一祖产就是一架纺织机。从我记事起,家中就很少有隔夜粮。每天清晨,母亲就送哥哥们上岳麓山去打柴。到了傍晚,母亲就坐在门口,一边把锅里的水烧开,一边望着通往朱张渡的小路,等着到橘子洲去卖柴的哥哥们换米回来。如果哥哥们手中无米,母亲就要到邻居家借米做饭,生活非常艰难。那时岳麓山属庙主管,上山打柴要是碰到和尚,不仅抢走柴,还要挨打挨骂。为了生活,大哥和三哥十几岁就去当学徒,出师以后当了厨师,挑起了挣钱养家的生活担子。我有两个姐姐,都是很好的湘绣手,靠绣花为家中换一点钱。我的母亲是一个贤良能干的农村妇女,她一辈子的心血都花在抚养我们几个娃娃身上。她在社地上种点菜,还种了几棵橘子树,每年卖几十块钱,这就是我们全家一年的零花开支。由于她的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日子总算能维持。童年生活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一家人谋生艰辛,度日如年。它使我饱尝了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的苦难。
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给我起名萧玉成,大概是希望我日后玉琢器成吧。辛亥革命前后,我到了上学的年龄。由于哥哥当了厨师,家境稍稍好一些,母亲便和大哥商量,想送我去读书。在旧社会,传统的观念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要想摆脱贫困,改变社会地位,只有去读书。我大哥也认为萧家兄弟这么多,应当有一个读书人,便同意送我进了一家私塾。记得去那家私塾要翻过天马山,山上茅草丛生,经常碰到豺狗、豹子,路上很不安全。辛亥革命以后,旧学逐渐衰败,新式学堂日益兴起。读了两年私塾以后,我便到镇上的“洋学堂”去改读新学,每天往返20里路。那时候,我虽然还很小,但深知家里送我上学很不容易,因此,读书很用功,成绩也不错。读书,上学,改变社会地位,这是在我幼小心灵中萌发的对不平等社会的抗争。
学校生活开阔了我的视野,使我走出了家门,接触了社会,逐渐知道了中国和世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深切感触到处于社会变革之中的时代脉搏。几个帝国主义国家纷至沓来,竞相与腐败的清政府签订不平等条约,参与瓜分中国的争斗,把中国推入民族危机的深渊。为了反抗帝国主义的侵略,先进的中国人纷纷起来,为寻找救国救民的真理,前赴后继。戊戌变法、保路运动、辛亥革命,湖南都是率先响应的省份之一,成为民主思潮活跃、爱国知名人士辈出的地方。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听说过“维新六君子”的故事,尤其敬佩谭嗣同为变法献身的精神。陈天华为唤起民众觉醒,愤然跳海一死的故事也曾感我至深。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黄兴、蔡锷安葬岳麓山,长沙各界人民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我们学校的学生也参加了送葬的队伍。我听了他们参加辛亥革命、护国战争等反帝、反袁的事迹,深受感动。在我心目中,黄兴、蔡锷、谭嗣同、陈天华这些人都是英雄,他们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不惜舍身捐躯,是我们学习、效法的榜样。这些是我所受到的最初的爱国主义教育。
袁世凯帝制瓦解,进入了北洋军阀统治时期。连年的军阀混战,更加深了人民的苦难。而人民的苦难,又伴随着人民的觉醒。当时在湖南,无数爱国人士为救国救民而奔走呼号。主张“教育救国”者,办起了新学堂,传授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主张“工业救国”者,办起了新式工业,企图振兴国力……社会处于剧烈动荡之中。老人们说:“世道要变了。”
世道真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