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元宵节的前一天晚上,上高县县长黄贤度宴请74军驻扎在上高县的营以上军官。
黄贤度是一个传奇人物,很多年后,在上高县城还有人提起这个抗日县长。上高会战中,因为后勤工作做得好,前线作战的****能够吃上饭,而弹药也比较充足。后勤的有力保障是****取胜的根本。而做后勤工作的,就是黄贤度。黄贤度的身份是国民党县长,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共产党员。
黄贤度是江西上饶人,29岁的时候在湖南加入了国民党,两年后的1938年,在他的老师黄道介绍下又加入了共产党。他加入共产党的时候,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颁发什么党章党徽之类的东西,黄道说同意他加入共产党了,他就是共产党员。在共产党组织中,也只有黄道一个人知道他是共产党员。那时候入党形式很简单,情况特殊。
黄道是早期共产党的领导人之一,他生于1900年,比黄贤度大7岁,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和****早期著名领导人邵式平是同学,并一起在江西开展工作。南昌起义时,和刘伯承秘密联络,并参加了起义。后,与****历史上的著名将领方志敏一起在江西策划指挥暴动。红军开始长征后,黄道在闽北从事了三年游击战争。后,抗战开始,国共合作,黄道任闽赣省委书记,和陈毅、张云逸来往甚密。1939年,黄道在江西樟树市送别了赴桂林的周恩来后,突然发病,住进旅社,求药问医。党史记载,国民党特务派凶手把毒针打入黄道体内,致其死亡。
黄道死后,黄贤度改由当时****江西省委书记郭潜单线联系。郭潜密令黄贤度发动社会关系,出任上高县县长,****江西省委还将一批****党员秘密派到上高,担任各部门重要职务,那时候的上高县,政府秘书、各乡区长、学校校长、警察局长、所有的政府部门官员,全是****党员。这种情况,国民党一点也不知晓。
上高会战开始后,黄贤度积极号召民众,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为前线将士服务。1987年7月7日的《赣中报》曾经登载过对黄贤度的访谈,在这篇文章中,黄贤度说:“当时,我的公开身份是县长,为了配合这次会战,我以政府的名义,组织了大批民众支援参战部队,并担负了维持战地治安、疏散战略物质、抢运弹药粮草、接送伤员的任务……民众的抗日激情很高。战斗之中,上高县共组织了四分之一的民众支前。男女老少都积极参加破路,保障我方军用通讯线路的活动。县自卫队也在各方路口查缉甄别,维持秩序,并协助疏散妇孺,使得我方作战部队减少了后方顾虑。”同一日期的《江西日报》也刊登了黄贤度的回忆录,他写到了上高百姓参战的动人场面:“部队打到哪里,我们就出现在哪里,为了部队能打败日军,上高一些青年自发组织起来,设立接待站,成立向导队。峨坑村民王会元为我军带路,包抄围歼日军一个中队,自己在战斗中壮烈牺牲。蒲城青年熊先移为我军刺探日军情报遭敌追捕,不屈不挠,以身殉国。在墓田、泗溪、杨公圩等战场上,当地人民群众自发拿起大刀长矛,土枪土炮,配合军队作战,通歼倭寇。”
我在上高采访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上高战役很特殊,特殊在于前线作战的是国民党领导的军队,后勤供应的是共产党领导的民众。上高会战是一场国共携手取胜的漂亮战役。
人们还说,当年,当罗卓英告知黄贤度****要在上高大打一场时,黄贤度马上说,上高人们绝对能够做到“三保”——保证运输畅通,把军粮弹药及时运到前线,把伤员及时转运后方;保证破坏彻底,在交通要道上挖掘堑坑壕沟,让日军的机械化优势丧失殆尽;保证后方没有汉奸特务,上高县12万人不会有一个人当汉奸。
12万人确实没有一个当汉奸;12万人中,有3万人从事后勤运输;日军所要行走的所有道路都被挖断;前线作战的****都能吃上饭;每一个日本特务进入上高,都会被绑起来交给****……共产党员黄贤度具有卓越的领导能力,共产党具有卓越的发动群众的能力。
那天晚上,74军58师172团三营副营长魏杰正在吃饭,突然电话响了,是军部打来的,军部要求所有将士立即归队。魏杰说:“我们饭还没有吃完,就散了,情况这么紧急,肯定是要打大仗了。”
将士们归队后,副师长张灵甫站在队前宣布命令。魏杰说,张灵甫是一个大个子,人长得很帅。58师师长是廖龄奇,但是此时染病,没有归队。58师师长就由张灵甫代任。
廖龄奇和张灵甫是一对老搭档。在74军,廖龄奇任副师长时,张灵甫任旅长;廖龄奇任师长时,张灵甫任副师长;廖龄奇蒙冤被杀后,张灵甫继任师长。
廖龄奇是一个悲情人物。
廖龄奇早先在叶挺手下任职,在被写入历史教科书的汀泗桥战役中,因作战勇猛,被打残右臂,后只能用左手写字,左手打枪。淞沪会战时,德械师88师奋力鏖战,战况紧急,廖龄奇火线升任旅长,坚守上海两月余。南京保卫战中,廖龄奇率领全旅坚守城墙,手下两个团长相继阵亡,他全身浴血,仍死战不退。撤退命令下达,才率领仅剩的数百人撤到江北。后,被调到74军58师。
74军51师师长是李天霞,与张灵甫素来不睦,原因在于两人都是牛脾气,谁也不服谁。张灵甫在51师当旅长,不愿意受李天霞压制,就调到了廖龄奇的58师任旅长,不久就升为副师长。58师师长副师长,一个伤了手臂,不能弯曲;一个伤了腿脚,要靠拐杖。两个伤兵惺惺相惜,配合得非常好。
很多书籍在写到上高会战时都说,是廖龄奇指挥74军58师。这是不对的。其实,指挥58师作战的是副师长张灵甫。魏杰说:“在整个上高会战中,他接到的都是张灵甫的命令,从来没有见到廖龄奇。”我在上高战役结束后的《忠勇官兵表彰表》中,也没有见到廖龄奇的名字。
上高会战证明了张灵甫的指挥能力,他完全能够指挥一个师上万人参加作战。
上高会战结束后,廖龄奇病愈归队,74军马不停蹄,参加了第二次湘北战役。战役前夕,廖龄奇回老家河南祁阳结婚,没有参战。此战****伤亡惨重,追究责任,有人诬陷说廖龄奇临阵脱逃,蒋介石盛怒之下,枪毙了廖龄奇。旋即,蒋介石经过调查,方知廖龄奇蒙冤身亡。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
上高会战后,第19集团军《上高会战战斗详报》详细记载了当时的战斗部署,罗卓英是以战斗力较弱的第49军和70军作为赣江两岸的诱击兵团,在第一线和第二线抵抗日军。当将日军引诱到第三线阵地后,向两翼张开,准备侧击日军。战斗力强悍的74军为决战兵团,部署在第三线阵地,当日军来到阵前时,“即以猛虎在山之态势,与敌决战,协同各兵团,将敌合击而聚歼之。”地方武装的挺进第二纵队和江西保安纵队和赣北各县自卫队,在日军后方“破坏交通通讯,袭击后方据点,并发动民众,向敌后实施全面扰乱”。
此战法当时被称为“磁铁战法”。
魏杰所在的74军58师就在第三线阵地。
那天,张灵甫给魏杰布置任务,他说,上高城北面有一座山,名叫龙形山,守住了龙形山,就等于守住了上高城的北面屏障,然后可以居高临下,痛击日军。
张灵甫对上高城内城外地形很熟悉,他可能在战前就查看了地形。
当时,营长陈鳌在重庆集训,副营长郭伦初代理营长,另一位副营长魏杰接受了在龙形山阻击日军的任务,在张灵甫面前立了军令状,愿意与阵地共存亡,然后,他带着第八连和一个机枪排开赴龙形山。
魏杰说:“接受任务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畏惧,我是单身,死了就死了,就算为国捐躯。”
魏杰带着弟兄们来到上高城北的龙形山阵地前时,看到光秃秃的龙形山,突然大吃一惊,山上没有草木,一览无余,毫无遮挡,如果开战,日军的每一发炮弹都能够直接命中目标,弟兄们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事已至此,怎么办?弟兄们望着魏杰,魏杰指着龙形山,斩钉截铁地说:“军令状已立,我们绝不后退一步,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座山上。”战士们看着魏杰说:“副营长你放心,如果日本人占了这座山,我们就没有一个活着的。”
龙形山下有一条河流,魏杰命令弟兄们在河边挖掘壕沟,壕沟边扎起草人,作为疑兵,迷惑日军。然后,魏杰分出一部分人在山上挖掘战壕,山上石头异常坚硬,用铁锹铲下去,只能铲出一条白印子,无奈之下,战士们只好把石头垒起来,作为屏障。
当天,无战事。
傍晚时分,从高安方向涌来了一大群逃难的百姓,拖儿带女,哭声震天。他们站立在河边,彷徨无计,惊恐不安。显然,日军已经占领了高安县城。魏杰请示上级该怎么办?上级指示不要管,严防日军偷袭。魏杰说:“我当时想了又想,该怎么办?如果去援救乡亲们,日本人突然出现了怎么办?如果不救乡亲们,又于心何忍?”战士们看着悲怆无奈的乡亲们,询问魏杰。魏杰下定决心,说:“我们抗日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救国救民,老百姓有困难,哪能不管?”魏杰分出一半战士监视日军,另一半战士护送乡亲们过河。值得庆幸的是,日军没有衔尾追赶。
战士们将乡亲们送到通往上高的道路上时,日军还没有出现。魏杰知道日军很快就会进攻,高安已失,与之接壤的上高,很快就会遭受日军侵袭。他命令战士们抓紧时间休息,只派出固定哨和流动哨密切注意高安方向的动静。
当天夜晚,平安无事。
天亮后,日军出动了。
老兵们回忆起抗战时期日军的战术,总结出两个特点:一是夜晚日军大部队绝不出动,严格按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时间,这是由日军的机械化武器装备决定的,飞机坦克大炮利于白天作战,视线开阔,目标明确,却都不利于夜战;二是日军每逢作战,先是飞机轰炸,然后大炮轰击,最后是步兵冲锋。而中国军队由于武器装备落后太多,只能选择奇袭夜袭和死守,所以付出的代价就比日军惨重得多。
魏杰说,那天东边刚刚出现了一道霞光,日军的飞机就出现了。
在上高会战中,日军拥有飞机百余架,这百余架飞机组成第三飞行团,由远藤少将指挥;而中国军队没有一架飞机,中国空军的飞机早就在抗战之初消耗殆尽。山高会战的两个月后,一个名叫陈纳德的美国人带着一批美国志愿者来到中国,“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群美国人带来的,只有68架飞机。而日本当时有多少架飞机?仅仅陆军航空兵就有1500架飞机,而海军航空兵的飞机数量远远大于陆军航空兵。
天空中出现了两架日军飞机,它们在万道霞光中飞过来,银白色的机翼闪闪发光。魏杰判断出这应该是日军的侦察机,因为日军的轰炸机如果出动的时候,一定会像苍蝇一样一哄而上,狂轰滥炸,而侦察机只会一架两架。当年,日本人欺负中国人没有飞机,它们的侦察机和轰炸机出动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战斗机护航。
魏杰让弟兄们爬在壕沟里,避免被日军飞机发现。一名机枪手要对空射击,魏杰劝告说,飞机飞行极快,要被射中的几率几乎为零,而且还会暴露目标,不划算。
日军的飞机果然来得很快,战士们刚刚来得及伏下身体,飞机就飞到了头顶上,它们在龙形山的山顶上盘旋着,洋洋得意,魏杰看到了机翼上像烧饼一样的膏药旗鲜艳夺目。
飞机在龙形山上盘旋了两圈后,就继续飞向西方。
魏杰让所有人做好准备,他知道战斗很快就要打响了。
不久,天空中出现了日军五架轰炸机,五架轰炸机呼啸着掠过龙形山,将河边壕沟上的稻草人炸飞了,日军错误地将那些稻草人当成了****战士。第一波轰炸过后,空中又出现了十几架日军飞机,对着龙形山和龙形山周围疯狂投弹,魏杰说:“面对日本人的飞机,我们束手无策,只能在弹坑中跳跃着,躲避着,爆炸的热浪和蒸汽扑过来,我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了。”
轰炸过后,远处传来了沉闷的声响,是无数双皮鞋一齐叩击地面的声音,这是日本人进攻的脚步声,那时候的中国军队都穿着草鞋,条件好的能够穿上布鞋,而日本人都是牛皮鞋和猪皮鞋。魏杰一声大喝,弟兄们像土拨鼠一样,从掩体里钻出来,抖落掉头上身上的尘土,准备迎击日军。魏杰举起望远镜,他看到日军像蝗虫一样密密麻麻,他们喊着号子,排了队形,队伍中还有一面挑在枪刺上的膏药旗,膏药旗四周行走着几个腰挎指挥刀的日军。这一定是日军的指挥官。
魏杰高声喝叫两名重机枪手,把所有的弹夹都准备好,他用手指着日军的太阳旗,对机枪排张排长说:“一会枪一响,你们照着太阳旗玩命地打,把这几个带刀的全打死。”
张排长笑着说:“你放心,****的来咱这里,就是送死来了。”机枪排排长的名字已经忘记了,只知道他姓张。
日军慢慢地逼近了飘荡着硝烟的龙形山,他们大喇喇地走着,一二一,一二一,喊着号子,膏药旗在风中呼啦啦地飘呀飘,这种情景很像安徒生童话《坚定的锡兵》中的场景,日本人可能没有想到****会在寸草不生的龙形山上布防,因为这样光秃秃的山岗太不适宜防守了;日本人或者想到龙形山上有****布防,但****肯定已经在飞机多次的狂轰滥炸下丧失了战斗力,所以他们趾高气扬地坚定不移地走过来,排着操练队形,而不是战斗队形。
日军慢慢地接近了龙形山,魏杰高喊一声:“打。”弟兄们从掩体里一齐露出头来,伸出枪支;重机枪欢叫着,子弹像泼水一样落在了日军整齐的队伍里。日军经过了短暂的抵抗后,纷纷向后逃跑。魏杰举起望远镜,再也看不到那面耀武扬威的膏药旗和把几把自鸣得意的指挥刀了。
那几个日军指挥官是多大的官儿,魏杰不知道,但最少也是佐官。
日军逃跑后,魏杰接到了58师师部的电话,说日军已经在正面战线全部退却,应立即发起攻击。魏杰带着弟兄们发起了冲锋,他站在山顶向两边望去,看到在视野所及的范围里,到处是仓皇逃遁的日军和英勇追击的****。他们一口气追赶到了日军驻地,看到几间房屋里,日军的行军锅里还盛着大米稀粥,他摸着锅底,稀粥还是热的。日军逃跑得非常狼狈,连稀粥都来不及喝。
与魏杰和他的弟兄们交战的,是日军34师团216联队第2大队。日军一个大队有1200人,而魏杰率领的一个连和一个机枪排最多也就200人,1200名日军与200名****一触即溃,日军34师团的战斗力难道就这么不济?不是的,是因为日军第2大队陷入了****74军58师的包围圈中,如果他们逃得慢了,就会被包了饺子。
34师团216联队第2大队大队长木下重四郎不知道他面前的对手是74军,他没有料到74军早就在张网以待,也没有料到他的性命会丢在上高城外。
上高县的当地人说,魏杰所战斗的那条河流叫浦水,这里距离上高县城有十多公里。
浦水上有一座五孔石桥,这座桥被称为官桥,官桥边有一条官桥街,上高会战中最激烈的战斗就发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