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4年1月2日
(莎士比亚的伟大;《维特》与时代无关)
……
我们谈到英国文学、莎士比亚的伟大以及生在这位诗坛巨人之后的一切剧作家的不利处境。
歌德接着说,“每个重要的有才能的剧作家都不能不注意莎士比亚,都不能不研究他。
一研究他,就会认识到莎士比亚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种倾向,无论在高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描写得竭尽无余了,后来的人就无事可做了。只要心悦诚服地认识到已经有一个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优异作家在那里,谁还有勇气提笔呢!”
“50年前,我在我亲爱的德国的处境当然要好一点。我可以很快就把德国原有的作品读完,它们够不上使我长久钦佩乃至注意。我很早就抛开德国文学及其研究,转到生活和创作上去了。这样,我就在我的自然发展途程上一步一步地迈进,逐渐把自己培养到能从事创作。我在创作方面一个时期接着一个时期都获得成功。在我生平每一发展阶段或时期,我所悬的最高理想从来不超过我当时的力所能及。但是我如果生在英国做一个英国人,在知识初开的幼年,就有那样丰富多彩的杰作以它们的全部威力压到我身上来,我就会被压倒,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就会没有轻松而新颖的勇气向前迈进,就要深思熟虑,左右巡视,去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我把话题引回到莎士比亚,说,“如果以某种方式把莎士比亚从英国文学的氛围中单抽出来,假想把他作为一个孤立的人放在德国文学里来看,那就不免要惊赞那样伟大的人物真是一种奇迹。但是如果到英国他的家乡去找他,而且设身处地地把自己摆在莎士比亚时代里,对莎士比亚的同时代的和后起的那些作家进行一番研究,呼吸一下本·琼生、玛森格、马洛、博芒和弗勒乔等人所吹的那股雄风,那么,莎士比亚固然仍显得是个超群出众的雄强而伟大的人物,可是我们却会得到一种信念:莎士比亚的许多天才奇迹多少还是人力所能达到的,有不少要归功于他那个时代的那股强有力的创作风气。”
歌德回答说,“你说得完全对。看莎士比亚就像看瑞士的群山。如果把瑞士的白峰移植到纽伦堡大草原中间,我们就会找不到语言来表达对它的高大所感到的惊奇。不过如果到白峰的伟大家乡去看它,如果穿过它周围的群峰,如少妇峰、玫瑰峰之类去看它,那么,白峰当然还是最高的,可是就不会令人感到惊奇了。”
“再者,如果有人不相信莎士比亚的伟大多半要归功于他那个伟大而雄强的时代,他最好只想一下这样一个问题:这样令人惊奇的现象在1824年今天的英国,在今天报刊纷纷闹批评、闹分裂的这种坏日子里,能否出现呢?”
“产生伟大作品所必不可少的那种不受干扰的、天真无瑕的、梦游症式的创作活动,今天已不复可能了。今天我们的作家们都要面对群众。每天在50个不同地方所出现的评长论短、以及在群众中所掀起的那些流言蜚语,都不容许健康的作品出现。今天,谁要是想避开这些,勉强把自己孤立起来,他也就完蛋了。通过各种报刊的那种低劣的、大半是消极的挑剔性的美学评论、一种‘半瓶醋’的文化渗透到广大群众之中。对于进行创作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妖氛,一种毒液,会把创造力这棵树从绿叶到树心的每条纤维都彻底毁灭掉。”
“在最近这两个破烂的世纪里,生活本身已变得多么孱弱呀!我们哪里还能碰到一个纯真的、有独创性的人呢!哪里还有人有足够的力量能做个诚实人,本来是什么样就显出什么样呢?这种情况对诗人却产生了不利的影响;外界一切都使他悬在虚空中,脚踏不到实地,他就只能从自己的内心生活里去汲取一切源泉了。”
接着话题转到《少年维特》,歌德说,“我像鹈鹕一样,是用自己的心血把那部作品哺育出来的。其中有大量的出自我自己心胸中的东西、大量的情感和思想,足够写一部比此书长十倍的长篇小说。我经常说,自从此书出版之后,我只重读过一遍,我当心以后不要再读它,它简直是一堆火箭弹!一看到它,我心里就感到不自在,生怕重新感到当初产生这部作品时那种病态心情。”
我回想起歌德和拿破仑的谈话,在歌德的没有出版的稿件中我曾发现这次谈话的简单记录,劝过歌德把它再写详细些。我说,“拿破仑曾向你指出《维特》里有一段话在他看来是经不起严格检查的,而你当时也承认他说得对,我非常想知道所指的究竟是哪一段。”
歌德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说,“猜猜看吧。”
我说,“我猜想那是指绿蒂既不告诉阿尔博特,也没有向他说明自己心里的疑惧,就把手枪送交维特那一段话。你固然费大力替这种缄默找出了动机,但是事关营救一个朋友生命的迫切需要,你所给的动机是站不住脚的。”
歌德回答说,“你这个意见当然不坏,不过拿破仑所指的究竟是你所想的那一段还是另一段,我认为还是不说出为好,反正你的意见和拿破仑的意见都是正确的。”
我对《维特》出版后所引起的巨大影响是否真正由于那个时代,提出了疑问。我说,“我很难赞同这种流传很广的看法。《维特》是划时代的,只是由于它出现了,并不是由于它出现在某一个具体的时代。《维特》即便在今天第一次出现,也还是划时代的,因为每个时代都有那么多的不期然而然的愁苦,那么多的隐藏的不满和对人生的厌恶,就某些个别人物来说,那么多对世界的不满情绪,那么多个性和市民社会制度的冲突〔如在《维特》里所写的〕。”
歌德回答说,“你说得很对,所以《维特》这本书直到现在还和当初一样对一定年龄的青年人发生影响。我自己也没有必要把自己青年时代的阴郁心情归咎于当时世界一般影响以及我阅读过的几部英国作家的著作。使我感到切肤之痛的、迫使我进行创作的、导致产生《维特》的那种心情,无外乎是一些直接关系到个人的情况。原来我生活过、恋爱过、苦痛过,关键就在这里。”
“至于人们谈得很多的‘维特时代’,如果仔细研究一下,它当然与一般世界文化过程无关,它只涉及每个个别的人,个人生来就有自由本能,却处在陈腐世界的窄狭圈套里,要学会适应它。幸运遭到阻挠,活动受到限制,愿望得不到满足,这些都不是某个特殊时代的,而是每个人都碰得着的不幸事件。假如一个人在他的生平不经过觉得《维特》就是为他自己写的那么一个阶段,那倒很可惜了。”
1824年2月22日
(谈摹仿普尚的近代画)
后来我们一同观看了法国某画馆里近代画家作品的许多铜版复制品。这些画所表现的创造才能几乎一律软弱。在40幅之中只看到四五幅好的。其中一幅画一个姑娘在写情书,一幅画一个妇人呆在一间标明出租而从来也没有人去租的房子里,一幅画捕鱼,一幅画圣母像前的音乐家们。另外一幅风景画是摹仿普尚的,还不算坏。看到这幅画时,歌德说,“这样的画家们从普尚的风景画里获得了某种一般概念,就着手画起来。我们对这种画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它们不算坏,因为从其中每个部分可以约略看出所根据的蓝本是很高明的。但是你也不能说它们好,因为它们照例缺乏普尚所表现出的画家自己的那种伟大人格。诗人中间也有类似的情况,例如他们摹仿莎士比亚的高华风格,就会搞得不像样子……”
1824年2月24日
(学习应从实践出发;古今宝石雕刻的对比)
今天午后一点钟去看歌德。他对我说,“你趁着写那篇评论的机会研究了一番印度情况,你做得很对,因为我们对自己学习过的东西,归根到底,只有能在实践中运用得上的那一部分才记得住。”
我表示赞同,告诉他说,我过去在大学里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对于教师在讲课时所说的话,只记住了按我的实践倾向可以用得上的那一部分,凡是我不能在实践中运用的东西我全忘了。我说,我过去听过赫雍的古今历史课,到现在对此已一无所知了。但是如果为着写剧本我去研究某一时期的历史,我学过的东西就记得很牢固了。
歌德说,“一般地说,他们在学校里教的东西太多了,而且是些无用的东西。
一些个别的教师把所教的那门课漫无边际地铺开,远远超出听课者的实际需要。在过去,化学和植物学的课都属于医科,由一位医生去教就行了。现在这些课目都已变成范围非常广泛的学问,每一门都要用毕生精力来学,可是人们还期望一个医生对这两门都熟悉!这种办法毫无好处;一个人不能骑两匹马,骑上这匹,就要丢掉那匹。聪明人会把凡是分散精力的要求置之度外,只专心致志地去学一门,学一门就要把它学好。”
歌德接着把他写的关于拜伦的《该隐》的短评拿给我看。我读了很感兴趣。
他说,“由此可以看到,教会的教条不足以影响像拜伦那样的人的自由心灵,他通过这部作品,力图摆脱过去强加于他的一种教义。英国僧侣们当然不会为此感谢他。我不会感到惊讶,如果他将来继续写与此类似的圣经题材,例如不放过像所多玛和蛾摩拉的毁灭之类的题目。”在这番文学方面的议论之后,歌德把我的注意力引到造型艺术方面去,让我看他在前一天已经赞赏过的那块宝石雕刻,看见它的朴素的构图,我感到欣喜。我看到一个人从肩上卸下一只沉重的壶来倒水给一个男孩喝。那男孩看到壶还太高,喝起来不方便,水也流不出,他把一双小手捧住壶,抬头望着那个人,仿佛要求他把壶放斜一点。
歌德问我,“喂,你喜欢它吧?我们近代人对这样一派自然素朴的作品也会感到它极美;对它是怎样造成的我们也有些认识和概念,可是自己却造不出来;因为我们靠的主要是理智,总是缺乏这样迷人的魅力。”
接着我们看柏林的勃兰特所雕的一块徽章,雕的是年轻的忒修斯在从一块大石头下取出他父亲的武器。姿势有些可取之处,但是四肢显得使力不够,不能掀开那样重的石头。
这位年轻人用一手捉住兵器,另一手掀石头,这也像是一个缺点,因为按照自然的道理,他应该先掀去石头,然后才取兵器。歌德接着说,“作为对照,我想让你看一块古代宝石雕刻,用的是同样的题材。”
他叫他的仆人去拿来一只装着几百个古代宝石雕刻复制品的盒子,这些都是他游览意大利时从罗马带回来的。我看到古希腊人处理同样的题材,但是和上面说的那块差别多么大!
这位青年人在使尽全副力量去推那块石头,他也能胜任。因为石头已掀起,很快就要倒到一边去了。他把全身力量都放在那块沉重的大石头上,只把眼光盯住躺在石头下面的兵器。
我们看到这种处理方式非常自然真实,都很欣喜。
歌德笑着说,“迈约经常说,‘但愿思维不那么艰难!’”歌德接着又说,“不幸的是,并不是一切思维都有助于思想;一个人必须生性正直,好思想才仿佛不招自来,就像天生的自由儿童站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喊:‘我们在这里呀。’”
1824年2月25日
(诗的形式可能影响内容;歌德的政治观点)
今天歌德让我看了他的两首很值得注意的诗。它们在倾向上都是高度伦理性的,但是在一些个别的母题上却不加掩饰地自然而真实,一般人会把这种诗称为不道德的。因此他把这两首诗保密,不想发表。
他说,“如果神智和高度教养能变成一种公有财产,诗人所演的角色就会很轻松,他就可以始终彻底真实,不致害怕说出最好的心里话。但是事实上他经常不免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缄默,他要想到他的作品会落到各种各样人的手里,所以要当心过分的坦率会惹起多数老实人的反感。此外,时间是一个怪物,像一个有古怪脾气的暴君,对人们的言行,在每个世纪里都摆出一副不同的面孔。对古希腊人是允许说的话,对我们近代人就是不允许的、不适宜的。本世纪20年代的英国人就忍受不了生气蓬勃的莎士比亚时代英国人所能忍受的东西,所以在今天有必要发行一种家庭莎士比亚集。”
我接着他的话说,形式也有很大关系。那两首诗中,有一首是用古代语调和音律写的,比起另一首就不那么引起反感。其中一些个别的母题当然本身就易引起反感,但是全篇的处理方式却显得宏伟庄严,使我们感到仿佛回到古希腊英雄时代,在听古代一个雄壮的人说话。至于另一首,却是用阿里俄斯陀的语调和音律写的,就随便得多了。它叙述的是现代的一件事,用的是现代语言,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一些个别的大胆处就惊人得多了。
歌德说,“你说得对,不同的诗的形式会产生奥妙的巨大效果。如果有人把我在罗马写的一些挽歌体诗的内容用拜伦在《唐·璜》里所用的语调和音律翻译出来,通体就必然显得是靡靡之音了。”
法国报纸送进来了。法军在昂顾勒姆公爵率领之下对西班牙进行的战役已告结束,歌德对此很感兴趣。他说,“我应该赞赏波旁王室走了这一步棋。因为通过这一步棋,他们赢得了军队,从而保住了国王的宝座。这个目的现在算是达到了。那位战士怀着对国王的忠贞回国了。从他自己的胜利以及从人数众多的西班牙大军的覆没,他认识到服从一人和服从众人之间的差别。这支法军保持住了它的光荣传统,表明了从此它本身就够英勇,没有拿破仑也能征服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