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西方哲学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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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从卢梭到现代 (8)

尽管马克思主张了这么多,可我还是认为他有两个错误之处。第一个错误之处是,必须加以考虑的社会情况应该包括经济和政治两个方面,马克思只强调经济,忽视了政治;第二个错误是,如果一旦把问题确定为细节和专业的,那么社会因果关系就可能不大适用了。

马克思在黑格尔依据辩证法提出的模子里,又新放入了他的历史哲学。尽管他的历史哲学包括的东西很多,但他在事实上只关心一个三元组,即:以地主为代表的封建主义、以工厂主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和以雇佣劳动者为代表的社会主义。

马克思选择研究社会主义,或站在雇佣劳动者的立场上说话有道德或人道主义的理由吗?这个别人很难说,而马克思本人则坚持否认。此外,他还断言说,有些人认为从道德上讲雇佣劳动者的立场比较好,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正确的说法是,这个立场与辩证法有关。马克思相信,从某种非个人的意义上看,一切辩证的运动都是进步的。他还坚持认为,比之于已往的封建主义或资本主义,一旦实现社会主义,人类一定会享受到更多的幸福。也许,支撑他为社会主义事业操劳一生的动力就是这些信念吧。

如果视马克思为一个纯粹的哲学家,那么他所具有的那些缺点就太严重了。作为哲学家,马克思的过于实际的特点就是一大缺点。对于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他总是投入过多的精力去关注。除了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之外,他的眼界又被我们生活的这个星球所限,而在这个星球之内还有局限,这个局限就是我们人类。显然,自哥白尼以后,人类已经失去了以前人类自许的那种在宇宙中的重要地位。因此,只要是没有彻底接受或领会这个事实,那么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称自己的哲学为科学的哲学。

也许,马克思给他的社会主义观点穿上哲学的外衣的举动,与他的哲学的基础没有多大关系。其实,叙述一遍他的主张的最重要部分很容易的,还可以不必涉及到辩证法。马克思认为,如果彻底工业化的社会不走私人资本主义的道路,那就必然要走国有资本的道路。

由于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现代的欧洲和美洲分成了三个阵营:在可能的范围内,有自由主义者的国家仍然信奉洛克或边沁的学术;在俄国,马克思主义者已经掌握了政权,在其他国家的势力也正在扩大。从哲学上看,以上这两个阵营的意见应该相差不大,都是主张理性,都带有科学和经验主义的意图。但从实际的政治观点上看,他们又有着明显的差别。

必须承认的是,马克思的理性主义在某些时候是有限度的。虽然他认为自己对发展趋向的解释会被事实证明,但他自己也明白,这只能说服跟他站在同一个阶级上考虑利益的人。而且,他不认为劝导和进言有什么用,他相信只有阶级斗争能起到作用。这样一来,在实际行动上,他就成了推行强权政治的人,尽管不是主宰民族论者,但已经成了主宰阶级论者。当然,阶级划分也许会随着阶级斗争和革命逐渐消失,最终能取得政治和经济的完全和谐。但这只是个遥远的理想,就像基督复活一样。

从哲学见解的差异度讲,以纳粹和法西斯为政治代表的第三个派别与其他两个派别的差异,要比那两个派别之间的差异大很多。这个所谓的第三个派别的哲学继承自卢梭、费希特和尼采,特点是反理性和反科学。他们特别强调权力意识,认为权力意识主要集中在某些民族和个人身上。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认为,这些集中了权利意识的民族和个人就应该统治其他民族和个人。

在卢梭时代之前,哲学界有一种统一。卢梭之后的一段时间,这种统一又消失了,但这种消失是暂时的,不是长久的。要恢复这种统一,只有从理性层面重新战胜人心,除此之外的其他方法都没有任何用处。如果幻想通过对支配权的要求恢复这种统一,那只会带来战争。

柏格森

法国本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是亨利·柏格森,他不仅影响了大名鼎鼎的威廉·詹姆斯和怀特海,甚至影响了法国的整个思想界。

虽然柏格森哲学的影响很大,但涉及的方面却很单一,主要是在保守方面,因此,柏格森的哲学和发展到维希政府的那场带有保守性质的运动取得了协调。但是,柏格森的非理性主义也引起了人们与政治无关的所有兴趣。不过,现在让我们抛开政治,来单纯的看待柏格森思想的纯哲学部分。

通常,给各派哲学分类的话,要按方法或结果来分。举个例子,经验主义哲学、先验哲学都是按方法分出来的;而实在论哲学和观念论哲学就是按结果分出来的。可是,如果用这两种方法里的任一一种给柏格森的哲学分类,那就是很难有结果的事了,难度在于他的哲学贯穿了所有分类的界限。

这样一来,我必须考虑用另外一个不太精确的办法给哲学分类。这个方法虽然不够精确,但哲学界之外的人都会觉得它很有用。促使哲学家做哲学思考的主要欲望是这个方法的划分原则。举个例子,用这样的分类方法,可以分出由爱好知识而形成的理论哲学、由爱好实践而形成的实践哲学,等等。

有一种哲学叫“感情哲学”,也是用第三个方法分出来的,包括所有乐观主义或悲观主义的哲学。还有一种哲学叫“宗教哲学”,也是用第三个方法分出来的,包括所有提出拯救方案或表示不会有救的哲学。而上面所说的理论哲学则包括了很多的哲学体系。理论哲学的数量可不少,因为哲学里大部分精华的源泉都是很少见的知识。如果哲学家都是很平常的人,那么在西欧人中应该很常见实践哲学,但实际上,至少截止到现在,这种哲学在西欧是很少能见到的。因为不常见,人们也就不会知道,这种哲学的代表人物主要就是柏格森。

自从实践哲学兴起以后,像柏格森那样,我们可以看出现代实践主义者对希腊威信的反抗,其中反抗的最激烈的一种威信是来自于柏拉图的。我们还可以把实践主义者反抗希腊威信这件事联系到帝国主义和汽车上,至少席勒是愿意这样做的。实践哲学取得的成就是可以预料到的,因为现代世界需要这种类型的哲学。

柏格森的哲学体系是二元论的,这和过去的大多数哲学体系都不一样。柏格森认为,世界被分成生命和物质这两个完全不同的部分,更或者,世界是被理智看成物质的某种东西;而宇宙是向上攀登的生命和往下降落的物质冲突矛盾的结果;所谓生命,是自从有了世界就一举产生的一大巨大的活力体,当它遇到物质的阻碍时,凭借力量在物质之间打开了一条道路,之后又逐渐学会利用物质。如果要给他一个形象的比喻,那么,它就像拐角处的风,被四周的墙壁分成方向不同的潮流。由于物质要求它适应,而它也想突破物质,因此它的一部分被物质制服了,另一部分则战胜了物质。但是,随时随地、每时每刻,它都充满了自由活动的能力,而且总是在努力寻找出路,总是在四周对立的墙壁间争取更大的运动自由。

相比于机械论,虽然柏格森更同情目的论,但他却没有为这两种观点提出任何相同的观点。他认为艺术家的作品是真正有创造性的。预先存在的东西里,包括一种行动冲动和一种不明确的要求;但是,如果这个要求还没有得到满足,那么人们是不可能知道它的性质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柏格森提出,进化无法预料,而且决定论者也不会说服自由意志的提倡者。

柏格森还认为,分离事物的理智是一种幻梦。人的整个生命是能动的,理智却不是这样。他说,在做梦时,人的自我会分散开,过去也会破裂成碎片,彼此渗透的实际事物被视为分离的固体单元,超空间者退化成分离性。因此,既然理智起分离作用,有几何学的倾向,那么讨论外在的逻辑学,就是按照物质性的指引从几何学产生的结果。

就像理智和空间被联系在了一起一样,本能(或直觉)也和时间联系在了一起。和大多数哲学家不同,在柏格森眼里,时间和空间的差异很大(这也算是柏格森哲学的一个特点)。空间是物质的特征,这个特征产生的原因是分割流注。虽然在某个限度内,这种分割在实践上有用处,但它依然是错觉,在理论上会让人误入歧途。

相反,生命或精神的根本特征是时间。不过,这个时间不是数学时间,而是外在瞬间的均匀集合体。柏格森认为,空间的一个形式可以表现为数学时间,相应地,对于生命重要之至的时间是对它的延伸。在柏格森的哲学里,这个延伸的时间是个基本概念,最早出现在《时间与自由意志》一书中。

记忆里的过去保留到了现在,因此这种延伸的特别表现是在记忆方面。因为这个原因,在柏格森的哲学里,记忆论也变得非常重要了。柏格森《物质与记忆:身心关系论》一书就是在说明精神和物质的关系。记忆是精神和物质的结晶,因此,通过分析记忆可知,书中断言的精神和物质都是实在的。柏格森认为,通常被叫做记忆的有两种根本不同的事,关于这两者的区别,柏格森作了特别的强调。他指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可能被记忆记住,但是通常来说,只有有用的东西才会被意识记住。

柏格森认为,记忆的精神要素的缺陷并不真是表面上的记忆缺陷,而是把记忆变为行动的运动机制的缺陷。在讨论了脑生理学和记忆丧失症之后,他终于证明了这种看法。最后,他由此得出结论:脑髓的功能不是真的记忆。过去必须体现在物质的行动上,然后再体现在精神的想象上。记忆的过程不是物质发散的过程,应该是,物质的过程是记忆发散的过程。

在纯粹记忆的另一端,柏格森放入了纯粹知觉。柏格森对待纯粹知觉的立场是超实在论的。在他看来,知觉和知觉的对象是同一的,因此他几乎都不肯把知觉称为精神。正在开始的行动构成了纯粹知觉,能动性就是它的现实性。本来脑髓不是行动的手段,通过转换以后,也和知觉产生了关系。把精神生活限制在实际有用的事情上就是脑髓的功能。据说,如果没有脑髓,人就察觉不到任何事物,但是实际上我们只察觉到了引起我们关心的事物。这样说来,脑髓也是有选择的。

柏格森论述直觉的前提是延伸和记忆的理论。以人类为例,理智的边缘是直觉,直觉本来也应该处于中心位置的,但是由于在行动中,直觉发挥的作用比不上理智,于是就被挤出了中心位置。尽管如此,直觉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它还有更奇妙的用处,因此应该再次恢复它的地位。柏格森想让理智叫醒至今还在酣睡的直觉的潜力,本能和理智的关系被他比作视觉和触觉的关系。按照他的说法,理智无法带给人遥远事物的知识。的确如此,在柏格森的理解里,从触觉的角度解释一切知觉就是科学的功能。

以上只是我转述的柏格森的观点,还没有提及他得出这些观点的依据和理由。通常情况下,他并不给自己的观点寻找依据,他是依赖极好的文笔和这些观点自身的魅力吸引和打动读者的。因此,与大多数哲学家相比,在给自己的观点寻找依据方面,柏格森是最容易的。总之,他就像广告明星一样,利用鲜明和多变的说法,从表面上解释了许多隐晦的事实。他很善于使用类推和比喻方法,而且使用得可谓得心应手。向人们介绍他的意见时,他使用的类推和比喻占了整个方法的大部分。我在他的著作里见得到的对于生命的比喻,甚至多过我在我所知的诗人的诗集里见到的。

在面对使人类处于动物界之上的这场袭击时,一个感觉自己仅是旁观者或评论家的人,会觉得与这场袭击相比,沉着细心地思考是这样的格格不入。柏格森听见了别人对他的意见,这意见说,思考不过是避开障碍物的冲动,只是行动的一个手段。也许柏格森会觉得一个有哲学家身份的人不该持有这样的观点,骑兵指挥官才应该持有这样的观点。说到底,思考是哲学家的本职工作,但是柏格森觉得,在猛烈的激情与喧嚣中,没有地方容纳理性演奏的弱小音乐声,也没有闲情逸致进行公平的沉思。这种沉思是通过反映出来的宇宙之大而追求伟大的。他也许会忍不住要问: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服我接受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宇宙观呢?当他这样问的时候,他会发现,整个宇宙和他的著作里,都没有这种理由。

柏格森的空间论和时间论是他的哲学的两个基础,这一点可以证明,柏格森的哲学并不只是一种诗意的和富于想象力的宇宙观。

对于他指责理智来说,他的空间论是必需的。他与理智之间是一场残酷的战斗,如果他失败了,理智就会成功;对于他证明自由来说,他的时间论是必需的,而且,对于他逃开詹姆斯的“封闭宇宙”、他的不存在任何流动事物的“永久流转说”、有关精神与物质的关系的全部讲法,他的时间论都是必需的。因此,在评论他的哲学时,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空间论和时间论这两个学说上。如果这两个学说是正确的,任何哲学家都难以避免的那种细小错误和矛盾就没有多大关系了。如果这两个学说是不正确的,那么柏格森哲学剩下的,就只有不能从理智根据批判(应该从审美根据评判)的富于想象的叙事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