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仗义执言 (3)
这条船是武昌长江船行的中型客船,专走武昌南京,预计顺水顺流六天内可抵九江。船上载了五十名旅客,有二十人要在九江府上岸。
船在黎明启碇,他的铺位在前舱,二十名旅客挤在窄小的舱中,每人仅可占到恰可容身的半席地。由于是匆匆上船,他还没有仔细打量过同舱的旅伴。
秋汛已过,但水势仍然汹涌,顺风顺流,风帆吃饱了风,势如奔马。
船过青山矶,他步出舱口散散闷气。大江中行船有风帆助力,用不着橹浆,因此舱面只有三两个水夫,大部份旅客都到前舱来观赏江景。
舱面全是男客,女客居住在中舱后段,不敢出来抛头露面。他向左舷踱去,倚舷远眺,船行似箭,倒还相当平稳。
他发现身右来了人,本能地扭头看去。看打扮,是两个中年水客,但一个目光阴沉,一 个却锐利如鹰隼。目光阴沉的人,右耳后有一条三寸长刀疤。眼神锐利的人,生得满脸横肉。
“这两个家伙不是好路数。”他心中在嘀咕。
两水客有意无意的地扫了他一眼,傍着他的身左倚靠在舷板上。傍着他的人,是目光阴沉的水客。
他毫不介意,目光落在江岸远处。
目光阴沉的水客,用肘尖轻触他的左肘,脸并未转过,若无其事地低声说:“老弟,小姓雷,单名方,请教老弟贵姓?”
他淡淡笑,扭头笑问:“雷兄,久仰久仰,有何见教?”
“贵姓,”
“小姓安。兄台有何见教?”
“呵呵!萍水相逢,咱们聊聊。六日水程,交个朋友也可解旅程寂寞,是么?那一位是在下的拜弟,姓尉名延,咱们是江湖人。”
他向尉延拱拱手,笑道:“尉兄在江湖上得意,兄弟似乎有点耳熟哩!”
尉延抱拳回礼,意气飞扬地说:“咱们兄弟在巢湖混饭糊口,匪号是姥山双奇。”
“哦!原来是管巢湖沿岸渔户的姥山双奇,失散了。”
“老弟是返回庐州府么?”雷方平静地问。
安平心中暗惊,虎目生光,盯视着雷方兄弟俩。
雷方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说:“老弟,不必奇怪,咱们也算得是近邻,老弟台的善行义举,咱们兄弟十分佩服。老弟,你是不是想查出贵店被查封的内情呢?”
安平一揖到地,凛然地说:“雷兄必定知道内情,如蒙见告,感激不尽。”
雷方仍然不动声色,低声道:“假使老弟能准备黄金千两、兄弟愿掬诚相告。”
安平一怔,苦笑道:“在下巳是一无所有的人了,怎能筹措黄金千两?”
雷方哼了一声,扭头正视着安平,冷笑道:“贵号被封之前,已得到些许风声,金银资产先一步转移,损失微乎其微。在下确有可靠的消息来源,深信可值黄金千两。三东主,何必在咱们兄弟面前哭穷?”
“实不相瞒,在下对店号被封的事丝毫不知……”
“但你已易装,从武昌来,武昌有贵店的分号,要说不知,谁能置信?”
“在下从山西来,途中方知其事。店伙已经星散,两位东主下落不明……”
“三东主,放明白些,雷某久走江湖,岂会受骗?一千两黄金已是最便宜的价钱,如果阁下舍不得。那么,咱们可另找买主。”
“雷兄,在下确是身无长物……”
“好,咱们无法再谈这笔交易了。”雷方冷冷地说。
“雷兄,不是在下哭穷,目下确是手头不便。这样吧,请宽限百日……”
“笑话,江湖人谈生意,现钱交易,概不挂欠。”
“但兄弟目下确是不便,必须奔走各地设法筹措,一千两黄金并非少数,挑也得要一两个人哪!”
“咱们江南人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决不空言。你阁下既然舍不得,自然有人舍得。”
“雷兄的意思,是指……”
雷方冷笑一声,阴森森地说:“你以为雷某的消息就没有人会要么?不错,别人并不需要这件消息,但另一件却有人想要得紧,而且出得起大价钱。”
“雷兄是指……”
“指你三东主阁下。”
“我?”
“是的,三位东主漏了网,三厂的贪官们岂肯罢休?只要有一人落在他们手中,便不愁追不出转移他处的金银了。贵店有十八处分号,家财数千万,任谁都会眼红。”
安平脸色一变,沉声道:“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明白就好,也可省掉在下不少唇舌。三东主,不是咱们兄弟不义,见钱眼开,落井下石,委实是迫于无奈,只怪咱们人穷志短,而三厂出的赏格却又太重了些。这几天之内,内厂的十八豪杰,将有三名到达九江。七僧八道中,天龙僧法明已在三天前从武昌启程前往会合,天长羽士可能也从赣州赶到。鄱阳王已决定起兵劫掠江南,可是人手不齐,粮切不足,依我看,他已注定失败的命运,除非他能在半月中弄到一二十万两金银,不然武功山五杰决不会起而响应。因此,两方面的人,皆需款甚急,皆不惜以重金悬赏,擒捉贵号的三位东主追索金银。”
“雷兄如何打算?”安平沉住气问,其实怒火早已冲上顶门。
“这得看三东主的意向了。”
“夏某似乎还不够明白。”
“还不明白?你如果愿意用一千两黄金买安全,也可以得到有关贵号受害的内情。不然,咱们兄弟的一千两黄金也不会落空,但可以先与阁下商量,阁下愿意和鄱阳王打交道呢,抑或是愿意与三厂打交道?一句话?一句话,雷某等候答复。”
安平强压心头怒火,冷笑道:“阁下,你似乎已稳可获得一千两黄金的重赏哩!”
雷方呵呵怪笑,得意洋洋地说:“三东主所说,半点不假。俗语说;仁义如粪土,财帛动人心,雷某并不因为三东主为人仗义疏财,颇有令名而放弃发财的机会,是么?”
安平怒极而笑,说:“然则夏某却不愿受阁下摆布,一千两黄金你还未到手哪!”
“你不愿受摆布?哈哈!笑话!”尉延旁若无人地接口。
雷方桀桀笑,傲然地说:“别说你是一个只学了两手花拳绣腿的生意人,即使是武林一流高手,在大江之中,也不敢不受咱们兄弟俩的摆布。在船上动手擒你,易如反掌,你如想跳水寻死,保证你浮不出十丈外。咱们横行江湖,可翻江倒海下潜百丈,十天半月不需饮食,仅活捉鱼虾充饥。你想死也死不成,不信且拭目以待。”
蓦地,三人的耳中,均清晰地传来细如蚊纳轻呜的声音:“吹牛!不要脸!”
蛇山双奇财迷心窍,忘了舱面上还有旁人,这时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安平也心中一懔,这是用传音人密术传来的声音哪!一般说来,传音人密的有效距离,通常仅在 八尺之内,即使练至化境,也难超过丈二左右。这时身后没有人,仅对面船舷有人倚着舷板观赏江景。除了两个老人用背椅板之外,其他的人皆面向外倚立,面貌难辨,如果是两位老人,相距在丈三四左右,内功火候之深厚,实是惊人哩!
两老人年约古稀,毫不起眼,分明是两个极平凡的老汉,而且是家境不佳的穷村夫。左面那人形容枯槁,脸带病容,看上去已是风烛残年,入土之期不远了。右面那人五短身材,白发稀疏,背部微驼,白髯拂胸,有点仙风道骨的鳞峋气概。从任何角度看,两人绝不会是刚才发话讪笑姥山双奇的人。
三人的左右,也全是些庸庸碌碌的水客,很难令人相信这些人中,会有身怀奇学的人。姥山双奇语惊四周,但有些人听不懂,有些人胆子小,不敢和江湖人打交道,因此没有人向他们注视,很难从神色中找出发话的人来。
唯一岔眼的人,是坐在舱门右侧倚舱壁而坐的一个十余岁小伙子,穿一身青短衫,身材结实,眉清目秀,稚气未褪,睁着一双清澈的灵活大眼,歪着脸蛋颇饶兴趣地注视着姥山双奇。
尉延走了一辈子江湖,大概从未遇上真正的高手,居然没听出刚才的话是用传音入密之术送过来的,还以为有人找麻烦小声出言挖苦他两人哩!他没发现身后有人,却看到小后生送来的顽皮目光,愈想愈火,便向小后生走去,神色极不友好。
小后生毫无怯意,仍然歪着脑袋惑然地向他注视。
他更是气愤,双手叉腰恶狠狠喝道:“好小子,你给我站起来。”
小后生一怔,极不情愿地站起,讶然问:“大叔,你这么的干什么?”
“小子,别装蒜,刚才是你出口伤人么。”尉延凶狠地问。
“出口伤人?我?我什么话都没说。”小后生莫名其妙。
“混蛋!准是你这小王八蛋。”
“大叔,别骂人好不?”小后生不悦地叫。
“骂你算便宜你呢,大爷还要揍你。”
安平过意不去,接口道:“尉兄,何必和小孩子过不去?刚才发话的人,绝不是小孩子,毫无半点童音,犯不着胡乱找人。”
雷方冷哼一声,阴森森地说:“阁下,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敢管闲事?”
尉延也重重地哼了一声,凶狠地说:“哪个王八龟孙骂了人不敢出头,太爷只有找一个替死鬼出口气,也好让那个王八龟孙心里不舒服。”
小后生也不是善男信女,大眼一翻,撇撇嘴说:“你这个大混蛋岂有此理,莫名其妙……”
尉延怒从心上起,恶向后胆边生,突然咬牙切齿地一耳光抽出,捷逾电闪。
小后生也不慢,“左盘手”架拨住抽来的腕部,“噗”一声双腕相交,架住了。同时,右拳疾闪,“霸王敬酒”拳头着肉。他个儿矮了近两尺,这一招用得不恰当,但尉延太过大 意,竟然未能避开,“啪”一声暴响,下颚挨了沉重一击,几乎牙掉唇裂。
“嗯……”他闷声嗥,仰身暴退。
小后生踏进一步,正待越过舱门追袭。
舱内突然伸出一把分水钧.从后搭上小后生的左肩,钧尖恰好破衣而入,抵住肩井穴下的销骨四人处,沉叱震耳:“小子站住!”
小后生看不见身后的人,却看到肩前锋利的钩尖,钩身前半段两面有锋口,不能抓不能碰,想反抗已力不从心,脸色一变,乖乖地站住了。
舱面大乱,旅客们发出惊呼,有人叫:“你们好大的胆子。没有王法了么?”
雷方挺身而出,大喝道:“谁敢管咱们江湖朋友的事?除非他不要命了。咱们姥山双奇和巢湖之蛟的事,不许任何人过问。”
喝声如沉雷,所有的旅客和船夫皆惊呆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尉延被打得口中冒血,眼冒金星,无明孽火直冲天灵盖,站稳后一声怒吼,拔出衣底藏着的匕首,欺近小后生恶狠狠地叫:“小王八蛋,太爷要挖出你一只眼珠,割下你打太爷的手,方消心头之恨。”
安平忍无可忍,大喝道:“不许行凶,姓尉的。”
雷方迎面截住,厉叱道:“阁下,你找死么?”
安平见事已急,不动手不行了,冷哼一声道:“笑话,看看是谁找死!”
声毕,手起劈掌落,“噗噗”两声闷响,两劈掌正中雷方的颈下左右销骨,力道恰到好处,销骨不折,但潜劲直迫内腑,雷方怎受得了?“哎”一声惊叫,身形下挫,双手绝望的抬起,想招架接踵而来的打击。
但安乎却不再攻上盘,一拳捣出。
“嗯……”雷方又叫,小腹挨了一拳,痛得他冷汗直冒,胃肠似乎要从口腔向外翻出,上身急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