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之后,我已几日未曾见到李治。但他的消息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的一举一动我皆明了。他昨日又得了风寒,虚弱不堪,今日连早朝都姗姗来迟。
深旷的宫殿中尽是按官阶品秩列序而行的文武百官,如此多的人,却寂静如一潭死水,只有在朝臣上奏时才隐约有回音。
有朝臣奏曰:"......世风渐趋奢靡,特别是女服,花样颇多,崇尚靡丽,风气豪纵,女裙至少得用六幅布,华丽的则要七幅到八幅,过于浪费,此奢靡之风绝不可长......"
"恩......"我颔首,"陛下向来提倡节俭,我既为一国之母,理当身先。皇后之裙为十三褶,自明日起,便改为七褶,以做表率。"
"朕明日便下诏。"李治懒懒地说道。
我起身跪拜:"陛下,如今奢靡成风,许多人游手堕业,稍有不慎,便致饥馑,臣妾特上表建议十二事,请陛下恩准。"
"说吧。"李治终于抬眼望着我。
"一、劝农桑,薄赋徭。二、给复三辅地,免除长安及其附近地区之徭役。 三、息兵,以道化天下......十一,京官八品以上,益廪入。十二,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
李治听得昏昏欲睡,犹如大梦初醒:"好,好,很好,此等利民之事,朕都准了。"
"谢陛下。"我微蹙眉。
我所上表十二事,原本就是利国利民之事,朝中自然也无人有所异议。
今日早朝便如此波澜不惊地度过了。
散了朝,百官依次退去,我缓步出了大殿。
殿外冬日暖暖,溅落而下,照得我有些眩晕,眼前忽地一片空茫。
"皇后娘娘。"狄仁杰立于殿外阑前,躬身施礼。
"怀英有事要奏?"我笑道,"似乎迟了点,已退朝了。"
狄仁杰亦笑道:"呵,那娘娘是否肯听臣之奏呢?"
我不语,只径直朝前走去,渐渐远离了巍峨宫阙,踏上青石板路,宫女内侍皆离远远地跟着,唯有狄仁杰随于我身侧。
狄仁杰轻声说道:"皇后娘娘今日上表的十二事,确是明智之举。"
"你似乎话中有话。"我侧头望他。
狄仁杰略略欠身:"其一、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当然,历代多少帝王都曾提出此事,皆不了了之,但我深知娘娘提出此事,并非纸上谈兵,而是施惠百姓,切实减了他们的负担。息兵、不建宫殿、不好大喜功,免除长安及边区之徭役,这都已落实此事。长安又是首善之区,是给其他地方做表率的地方,所以皇后娘娘便先将此处百姓的徭役给免了。我说的对不对呢?"
"还有呢?"我脚步略停,敛容问道。
狄仁杰轻松一笑,继续说道:"其二是笼络百官。由提高官员功名俸禄入手,尤其是那些中下级官员。给才高位卑、长期得不到升迁的中下级官僚升官。如此一来,这些官员又怎么能够不由衷地支持与感激皇后娘娘呢?"
"呵......"我自信地微笑,反唇相讥,"看来,你在我母亲身边,确是学到了不少精华。"
听我提到母亲,狄仁杰的神色稍暗黯,而后他长叹一声:"臣并无他意,确是由衷地敬佩娘娘。娘娘深知,百姓皆善忘,王朝的颠覆、帝王的异位,对他们并无影响,只要生活安逸,他们便会很快地适应习惯。"
"你说的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我拈了一朵梅花,幽幽地续道,"帝王与百姓,犹如兽之毛皮,草木枯荣,毛损而皮不伤。百姓想要的,只是自身的安定生活,至于何人为帝,天下姓氏是谁,恐怕都不是那么重要。"
狄仁杰唇角狡黠地勾起,目光缓缓转向我:"娘娘所说的,恐怕不是皇后之道,而是帝王之道吧?"
我闻言心下一凛,直直地望了狄仁杰看。
"怎么?臣说的不对?"狄仁杰瞪大双眼,无辜地反问。
或许是他是那个我与母亲最后一丝牵系的人吧,望着他仿佛无所用心的笑容,隐有镇定人心的力量,我竟感平静,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忽有冲动想将心中所想一吐为快,似乎向他诉说之后,我的内心便会得到安宁。
冬日之阳暗暗地流泻光华,织出一片迷离声相迷离,我却倏地挣脱出来,回身立于梅树下,依然吐出冷淡如霜的声音:"我累了,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狄仁杰躬身施礼,他仰首,仍是浅笑如水,映着淡淡阳光,却有一抹怅然若失浮上他的眉间。
望着狄仁杰缓去的背影,我收回目光,轻轻叹息:"母亲......"
梅花怒放,琼枝玉蕊似有了人气,美得令人失神惊艳,幽幽寒香就在身边游走,撩拨已悸动的心,仿佛伸手便可抓住,它却在我的叹息中躲开。很快飘散于风中,再难寻觅。犹如一个飘渺的梦境,隔着天上人间。
蛰伏了多个雪天,今日终于稍稍放晴,日光斜照,薄雪铺地,梅枝婆娑,却不见花影。
缓步踏入藏书阁,却见太平半倚在长椅上,手边散落着笔纸,听见我的脚步声,她睡眼朦胧地睁开眼,似醒非醒地唤道:"母后......"
我伏下身,宠溺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为何睡在此处?若着凉了该如何是好?"
"哼!着凉了更好!反正也没人疼我了!"太平忽地清醒过来,她推开我,负气地扭过头去。
"怎么?还闹别扭?"我无可奈何地笑着,"还在气父皇罚你抄写《女则》一事?"
"哼,我才不气父皇,我气的是您!"太平撇着嘴,仍是不看我,"父皇命我抄写《女则》,而您竟不帮我求情!"
"傻丫头......"我不顾太平的挣扎,再次将她拥入怀中,柔声说道,"你确是太过娇纵顽劣,抄写《女则》对你会有帮助。"
太平摇头:"我不懂,《女则》中说:'女子不可嫉妒','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上孝下怜','励行节俭'......莫非这就是一个女子的一生么?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那你觉得一个女子的一生最重要的该是什么呢?"我淡然一笑,反问道。
"容貌?"太平拧眉苦思,"才华?"
我笑意微微,却不答话。
"莫非,是--爱情?"太平好奇地望着我,等我的回答。
"呵,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是爱情?"我微微一怔,终是忍俊不禁,"容貌、才华、爱情,对一个女子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它们都无法与你相伴一生。"
太平追问道:"那么,母后以为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自古男女有别,男子生来就坚强的意志、强健的体魄决定了他该承载的重量、他该经受的磨练。女子生来就柔弱,所拥有的善良、宽容与爱是一种自然的流露,源于浑然天成的母爱。"我抚着太平的发髻,目光锁住她,郑重地说道,"但是,千万别埋怨女人的娇弱,上天赐予的,总有它意义所在.起点不同,要求也迥异.先天的劣势便注定了我们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受更多的痛苦。要用能力证明自己的存在,使他人不看轻自己。"
"母后,我不懂......"太平凝望着我,眼中全是疑惑。
"将来你会明白的。"见太平茫然的模样,我心中却有几分欣慰,她尚年幼,纯白若雪,眸中全无人世的烟火沧桑,只是一个的普通少女。而一个女子愈是普通,便愈接近所谓的幸福。
"母后,那,那您爱父皇么?"太平瞥了我一眼,谨慎地问我。
我怔了怔:"为什么这样问?"
"我不知道父皇是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是,我肯定他不是一个好男人!"太平又偷瞧了我一眼,见我并未动怒,才又说道,"因为他除了你之外,还有那么多的女人!"
"傻丫头,要一个好夫君,还是要一个好男人,就看你希望自己与他的关系维系多久了。"我的语调如徐徐的风,波澜不惊地吹着,"你父皇近来已收敛许多了,夜晚极少再招宫人侍寝,每几日便召你们几个孩子入宫,膝下承欢。要一个坐拥天下的男人不纵情声色,比让他放弃这无边江山更难。"
"母后,我还是不懂......母后,您的马术好厉害!"太平拧眉,苦苦思索,她似想起了什么,现出兴奋的神情,"那日我用您教我的马术,居然轻而易举地赢了哥哥们呢!"
"若说马术,你的外祖母才是真正厉害。"想起母亲,我长叹一声,却见太平正睁大眼看我,便笑着解释道,"她曾说,马儿是极有灵性的,若只是充当脚力,日行千里的良驹确是数不胜数,但为何能青史留名的只有那么几匹?你可知乌锥与赤兔?"
"我知道。但是为什么呢?"太平摇着我的手臂,催促道。
"项羽乌江自刎,乌锥也随即投江。关羽被杀,赤兔便绝食而亡。纵观古今,勿论马儿,即使是人,又有几人能有这份忠心?"我带着几分凝重,缓缓说道,"人与马,实是个神奇的组合。马儿最会懂你,它不会唠叨你,更不会逼迫你,亦不用让你去揣测,它只会静静地陪着你,踏实且安心。"
这番话,年幼时母亲对我说的时候,我总是似懂非懂,成年后却是完全懂了。如今,我亦用它来告诫我的女儿。
深宫之中,庙堂之上,人心易变,最是难测。人心最冷,甚至抵不过一只畜生。
银角香炉中,沉香的气息悠然飘散在空中,我轻吸两口,只觉精神一振,低头继续研磨。
林锦的声音轻轻响起:"娘娘,上官婉儿已在殿外等候。"
"宣。"我心念一动,手腕微颤,一滴浓墨随即落下,在纸上晕染开。
平淡的女声,仍带着一丝稚嫩:"上官婉儿参见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