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后头说:“你们不会在一起的。子衿,别走,嫁给我好吗?”
赵允夫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晚的月光吧。银色的、绸缎似的光芒,在昏昏欲睡的灯光之下,依旧璀璨地照耀着。他爱了太多年的女孩,在这样的光芒下,留给他一道清瘦的背影。
窗外,稀疏相碰的枝桠,吃进黑色的叶片,颓圮的围墙,空空荡荡的球场……这儿是不属于她的天地。一瞬间,仿佛相隔的不是两片地砖的距离,而是天与地、陆与海。人变作渺小的沙尘,在这月色下挥散。
江子衿背对着他轻声地哭了,带着齐耳的短发,在岁月薄脆的纸缘,划出沙沙的声音。她说:“对不起,允夫。”
爱情若是走到了尽头,“对不起”三个字便已足够了。赵允夫从这间狭小的屋子里走了出去,关上门,呼吸到夜的气息时,他自沙哑的喉咙里发出了干干的几声,像抽泣。
江子衿在第二天的清晨踏上了归途。走之前,她只知会过赵允夫一个人,甚至连工作也没有辞。
可当归去的风吹过她的头发时,她呼地舒出口气,走就走吧,谁又真正关心呢。如果太考虑重重枷锁,她还怎么能潇洒走过?
江子衿回到翰府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小雨。翰府是临海城市,一阵风过,留下淡淡的海的气味。对她而言,故乡,就是柯彦夕在的地方。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柯宅的地址。那是她住了十年的地方。她既欣喜又兴奋,一颗心怦怦直跳。
下了车子,她忽然又胆怯了。这些日子的逃离仿佛是一场闹剧,如今她又回来了。这是否代表原来的那些坚持都已经成零?最终她还是要走向他,无论之前下过多大的决心。
可是她爱他啊,她不能没有他。
她鼓起勇气,按响了门铃。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奔跑了几万里,终于跑到了终点。她扬着嘴角,不知他看到她的那一秒,惊讶还是高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内却始终毫无动静。
柯彦夕是在接到方采电话的当晚赶去建塘镇的。只是翰府连着下了几日大雨,航班多有延误,最快的一班也要等到第二天的清晨才能出发。他实在等不及了,让司机直接开车去了汀州,到了之后再坐飞机去云南。
一路上,大雨倾盆。雨水打在车玻璃上,啪啪啪地响着。每逢阴天有雨,他的腿总是会隐隐作痛,有时实在受不了,他便塞给自己一片止痛药和一片安定,以此对付一晚上。似乎她走之后的这大半年,他总是这样随意地对待着自己。
他不是没有去过那遥远的地方寻找她。香格里拉,是她心中的桃花源。她走之后的第二周,他便寻到了那儿。走在大街小巷,看着人群自身旁穿流,想象到也许有她呼吸濡染过的一片天地时,他便总要停下步子,仔仔细细地观察一张张行色匆匆的脸。
某一天,身后忽然传来骚乱,车铃声急促地划过他的耳膜。他已经拐过一处街口,然而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什么在身后羁绊住他,一愣,随即往后退,却只看到两个女人将另一个搬上了计程车,随着飞驰的速度,将他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那时,风自耳边呼啸而过,他几乎是有些绝望地想,以后,是不是再也找不回她了。她故意将自己躲起来,不见他,以此抵抗他对她的那些不公。她十八岁时的胆怯,四年之后,终于长作坚强的壁垒。
柯彦夕赶到建塘镇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方采。她狠狠地打了他一拳,无奈地说自己好好儿的蜜月都变作红娘体验月了。许希揽着自己老婆的肩头,冷冷地看着他。
“她在小学里做老师,有些落魄,我真佩服她能坚持到现在。虽然她没说,不过我看得出她活得很累。”方采两手抱胸,语调懒懒的,“她说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她男友好像就是当年让你吃醋的那个男孩。小姑娘还信誓旦旦地和我说,她已经不爱你了。”
柯彦夕蹙着眉头,没有说话,半晌,浅浅一笑,“我不会放弃她的。”
方采白了他一眼,“你还真是个浑蛋呢。”
柯彦夕告诉自己,明天一早就去找她吧。他一人在街上游荡,想象着有她在身边。
忽然,他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张海报上,有颗剔透的蓝钻。他走进首饰店,买下了那颗蓝钻。
然而走出首饰店后的三十秒,他所离去的时空里,一个消瘦的身影趴在橱窗前,在看不到那一枚会发光的碳时,突然间慌张失措。
人生真的就是由相遇与错过组成的。他赶到了那所小学,却被告知江子衿不在宿舍,不知道去了哪儿。他们带他去了她住过的那间小屋。屋子不到十五平方米,只够摆得下一张床、一张书桌。窗台上有一盆欧石楠,叶子有些蔫了,间或有几只嗡嗡叫的虫子飞过,停了一停,又飞走了。
一个和江子衿相熟的老师问他:“你是小江老师的什么人啊?哥哥,还是……叔叔?”
柯彦夕冲她浅笑,带着点儿调侃的口吻,“我看起来很老吧?”
“哦,不,不,只是小江老师很年轻。”
“据我所知,她有个男朋友,是在这儿的医院工作?”
“是的,他经常来接小江老师出去吃饭。”另一个老师插嘴道,神情有些愤慨,“不过我真是很难喜欢他啊,总觉得这人太随便。小江老师都怀孕了,他也不好好照顾她,还让她这么辛苦地工作,孩子没了他第一个要负责任。幸亏我和其他老师在场,眼见着小江老师被车刮了,立刻打车送她去的医院!”
柯彦夕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老师,死命地抓住她的胳膊,声音抖得不像样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那个老师被他猛然一抓,胳膊疼得要命,立刻大声嚷嚷起来:“哎哟,痛死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了吗?孩子已经没了!哎,你放开我啊!”
柯彦夕将手松了,忙不迭地道歉。不等对方回答,他就转身走出了屋子。
柯彦夕在医院里找到了赵允夫。赵允夫见到他,第一句话便是,“她走了,你别来烦我。”
“走了?她又去了哪儿?”柯彦夕对着这个年轻的男人,语气极重地吼过去。柯彦夕觉得胸口闷得不行。
赵允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抽出一支烟,猛吸两口,“她可能去了西部,也可能去了东部,或者南部、北部,都有可能。谁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儿!”
柯彦夕走上前去,拽住他的衣领,一字一顿地问:“她流产了是不是?孩子是不是你的?”
赵允夫打开他的手,“神经病,敢做不敢承认是吗?你要真有种,当年也不会扔了她,害她跑这么远来躲你了!”他扔了烟,指着柯彦夕的眉心数落道:“我告诉你,柯彦夕,别以为自己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了,在我心里,你什么都不是!”
“你的意思是,孩子是我的?”
“你有病是吧,她那么爱你,你还跑来问我,这孩子是谁的?你想讥讽我就直说!我真为子衿感到不值得,如果她爱上的人是我,我一定会比你多珍惜她一千倍一万倍,更不会让她绝望到怀着孩子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你干什么!”柯彦夕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赵允夫望着这行为怪异的男人,冷哼一声,“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什么去了?”语毕,赵允夫快速地往自己的办公室走。
柯彦夕又问了一句:“她去了哪儿?”赵允夫冷冷一哼,走进办公室,大力关上了门。
如果两个人注定要在一起的,最终他们总有办法找到彼此。柯彦夕登上返程飞机时,最强烈的感觉便是,似乎她正待在某个角落,等待他接她回家。
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都要去接你。柯彦夕阖上书,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她的挣扎、她的坚持,反衬出他是多么懦弱。她并不成熟,却打败了他这个总想得太多的男人。
自他决定出走找她的那一天起,她便成了这场旷日持久战役的最大赢家。是她,用不会回头的决绝,替他找到了心底的答案。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一颗爱她的心是真的。
车子在柯宅门口停下了。柯彦夕下了车,抬头看去,家在雨中显得朦胧。司机为他持伞挡雨,他走得并不快。
柯彦夕猛然停下了脚步。门外有个人正在瑟瑟发抖,不是江子衿是谁!司机手一颤,伞偏了,雨水淋得柯彦夕狼狈不堪。他推开了身边的人,快步走上台阶,艰难地蹲下了身子。那人紧紧抱住膝盖,一动不动。他抱着她的头,喉咙干涩。
老天总爱和人开玩笑,一样的天气,一样归家的人,不同的时空内,上演着相同的戏码。哪怕很艰难,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坚毅。
因为淋了雨,江子衿发起了高烧。柯彦夕将她抱到床上,为她盖上被子。不一会儿,她沉沉睡去。他用蘸了酒精的药棉,帮她一遍遍地擦拭身体。蓝钻一早就被他塞进了她的手心,若她睁开眼睛,便能看到他食指上那枚小小的戒指。“万一你犯了错,我只要一念经,戒指就会嗖嗖嗖地收紧!”其实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很牢。
江子衿忽然翻了个身,口中呢喃着什么。柯彦夕将耳朵凑到了她的耳边,从她含糊不清的嘴里听到了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他问:“小蛮乖,是不是哪儿疼?”
她闭着眼睛,捂着肚子,小猫似的嘤嘤哭着,“这儿,这儿……”他想起他们还未出世就已死去的孩子,心中酸楚。他帮她揉着小腹,在她的耳边低语,“不疼,小蛮,我在这儿,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属于她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他得以又一次锁她在怀。再接近一点儿,他冰冷的唇便能触到她滚烫的皮肤。吻上她下巴的那一秒,他恍惚记起她十八岁那年曾离家出走。她归来的那个夜晚,他不止一次地在心中默念:我爱你,我爱你……
原来爱情早已在他心里扎根发芽。
他想告诉她,小蛮,就这样陪着我吧,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都要去接你。
他想,这一次,他终于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