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海恩难报
母亲是个非常有心的人,好记事。小时候的我,非常淘气,在外面常跟人打闹、生事不说,在家里,也三天两头跟母亲吵架。吵架之后,母亲竟一连几月阴云满脸,不跟我说话。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她都这么记着,要让她忘掉奶奶对她的伤害,的确不是件易事。
对奶奶的到来,母亲虽不高兴,但在我们兄妹几个的轮番说合下,总算勉勉强强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们也想,慢慢去适应吧,估计日子久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奶奶上来后,母亲给吃给喝,给柴给炭,每逢有好吃的,如饺子、炖肉、油糕,等等,还会让父亲给送去。一次,奶奶又摔伤了腿,连续几个月,炕也不能下,饭也不能做,父亲不仅天天为奶奶倒马桶,还把母亲做好的饭菜一天三顿送给奶奶。
对此,母亲并不说什么,但她从始至终不给奶奶一个笑脸,不跟奶奶说一句话,直到奶奶去世时都这样。我曾跟母亲开玩笑说,您属牛,奶奶也属牛,两个牛在一起势必要撞角角。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始终都十分牵挂奶奶,无论走出去多远,都会按时回来,想办法安顿她。一来有我常回家,母亲会心情开朗,不至于因见奶奶次数多而烦,二来我为奶奶做多少事情,母亲都不会有啥说法,为父亲省了好多事。
奶奶再次跟父母生活了将近四年,这期间,我们兄妹几个都很高兴,因为我们可以很方便地看望她,在看望父母时顺便就能看她。一走进那所院子,一望见奶奶的屋子,心里就充满了温暖。姑姑、姑父和他们的孩子也不时地来看望,或买点东西,或给点零花钱。有众人不时地出现在面前,让奶奶觉得日子过得并不凄苦。不得不提的是,二婶的儿子文文、女儿霞,即奶奶昔日非常喜欢和疼爱的孙子、孙女始终连门都没有登过。
不仅如此,二叔生前给儿子娶媳妇时向我们一家人所借的将近一万元也彻底成了死账。对这种结果,我们一家本是有所准备的,若还,就拿上,若不还,也无所谓,有没有这点钱,对我们的日子都无大碍。但弟弟买房时因差钱太多,就让弟妹过去试着向二婶提了一下。谁知钱没要着,倒被二婶大骂了一通,二婶让弟妹到坟场去向二叔要,还说自己不仅不欠谁的钱,甚至都不认得弟妹是谁。这让全家人吃惊不已,不是因为二婶不还钱,而是因为二婶五十大几、半辈子的人了,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二婶说手里没钱、没法还之类的话,众人也不会为难她,当然也不会吃惊。事实再次证明,二婶跟我们交往的目的纯粹是为了图利,无利可图时一切都无所谓,什么话都可以说。想不到我们一家人的脑子加起来还不敌二婶的精明!钱虽没要着,但此后二婶每次见了我们,都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我们再向她要钱。二婶不还钱,本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但二婶的女儿即我的叔别妹妹霞不还钱,就出乎我们的意料了。众人不明白,当年她写信骂人时,斩钉截铁、指天发誓所说的这辈子不会欠我们一分钱的豪言壮语哪去了?本来,我们都为她骨气十足、掷地有声的言语心生敬意,谁知她却如此经不住推敲。
为减少奶奶的孤独,在老人搬上来之后的第二年秋天,我把自家的那台刚用了一年的彩电送给了她。有了这台彩电,奶奶便可以在孤独之时打开看看,排解一下寂寞。我呢,将近四年来一直保持着一个定期回家的习惯,为奶奶搬炭、打炭、捡柴、倒灰,给奶奶买点小吃小喝,陪她说一会儿话,也算为老人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尽了一个孙子应尽的但并不完全的义务。不过,遗憾也有,最大的遗憾是,我曾答应奶奶,说要领着她老人家坐坐飞机,逛逛北京,但这个承诺始终没有兑现,因为奶奶实在太老了,根本经不起旅途的劳顿与颠簸。
日行千里的列车,在飞驰中将我于当日下午傍晚时分,准时地送回了老家那个村子。一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就被高悬于院门前的两串白色灯笼和黑底白字挽联震得不甚悲痛了,但我没有哭,我忍着,我不想在人前落泪,但心里已泪流成河。我的心在默默地哭泣,亲爱的奶奶呀,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大门敞开着,院子尽头,三间正房的屋檐下拉着一条又长又宽的黑底白字横联,上面写着“沉痛悼念慈祥的母亲”,横联两边,各垂着一条竖联,上面各写着“恩深似海悔未报”、“泪如泉涌想永远”,依然是黑底白字。
走进院子,可以看到,几个来帮忙的邻居和本家叔叔都走来走去地忙活着,几天前碧绿一片的菜畦被铲去了一多半,腾出了一个大场子。相识的人,一见我,就都跟我打招呼,我默默地回应着。父亲、母亲和弟弟都从屋里迎出来,招呼我,并领我进了堂屋。奶奶的棺材停放在堂屋中央,一幅经放大的遗像立在棺材前的木桌上。面对奶奶的遗像,我默然无语。众人都陪我蹲下来,一起向奶奶敬烧纸钱。之后,众人都向奶奶磕了一头,站了起来。望着那个被漆得花花绿绿的异常难看的棺材,我心里更加难过,几天前老人还活生生的,和我说着话,但转眼之间就躺在了黑洞洞的里面。
不仅我这样认为,所有人都觉得,奶奶的死是件遥遥无期的事情,因为她身体好,饭量好,没病没灾,再活几年也不成问题,但没想到老人家竟这样不声不想地突然走了。我悲伤,但在人前,却始终没哭,一路上不时涌上眼眶的泪水不知何去何从,而一旦独处之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几十年来与奶奶相处的日子,特别是最近三四年来的这段日子,想起这些,就仍不住泪如泉涌。
奶奶的灵在家里停放了七天,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按照祖辈留下的规矩,第五天天黑时要为奶奶叫夜招魂,第六天中午为奶奶接账,晚上为奶奶撒灯,第七天上午为奶奶送葬入墓。此时正是阳历八月底,天气不冷不热,这为帮忙料理丧事的人们提供了很大的方便。但在奶奶去世后的第五天,天公却十分不作美。这天早上,天刚发亮,灰蒙蒙的云天就落下了长长的细雨,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很快就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大雨。那段时间,正是大秋作物玉米最需要雨水滋养的关键时期,这场不期而遇的雨水让人们永远地记住了奶奶。人们都说,这是老人在遥远的地方为大家祈雨,也是上天通过布雨向奶奶致敬。
下雨前,院子里已支起了帐篷,使得为葬礼忙活的人们没有受到太多的干扰,但那天晚上的叫夜却受到了很大影响。人们在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着,不时被或明或暗的泥水滑得东倒西歪,近亲中的男人们,边走边呼喊着,让她老人家回家。冒雨随行的还有雇来的唢呐班子,以及自愿参加的乡里乡亲们。听说,随行人们的多寡是衡量死者及亲属人缘的标尺。人越多,说明对死者及亲属的人缘越认可,也说明人们对死者越尊重。
这天晚上,虽说天降大雨,但自愿随行的人们依然不少,这让我们一家人都很欣慰。姑父说,若不是下雨,跟的人一定会更多。叫夜回来之后,揭开了奶奶的棺材盖,为奶奶还魂。一揭开棺材盖,一看到奶奶躺在那里双目紧闭的样子,众人就忍不住放声大哭。这是所有人目睹奶奶的最后一次机会。看着老人那瘦小的身躯、纸白的脸、紧闭而深凹的眼睛,我很难想象,几天前还跟我有说有笑的奶奶怎么现在竟一声不响地躺在了那里?真是人事无常啊。我庆幸,幸亏几天前刚回来看望了她,要不会有多遗憾呀!但我仍旧没哭,没有掉泪,虽说心里已无比悲痛。
第六天中午,是接帐子,晚上是散灯。接帐或散灯时,家族中的孝子们按辈分和年龄大小排成一个长长的队伍,在村街上走了一遭。队伍由父亲打头,姑父随后,再后面依序是两个关系较近的本家叔叔,接下来就是我了,然后是弟弟和专程从楼台市赶来的妹夫,再往后是姑父、姑姑的孩子,即我的表兄弟。男人们之后,是家族里的女人们。奶奶唯一的曾孙子,即弟弟的儿子理应走在队伍最后,但被众人当宝似的置于队伍的最前方,手捧着奶奶的遗像,慢慢地走着。看着年仅八岁的侄子,我忽然想起奶奶多年来曾不止一次地劝我生个小子的话语,老人说,没个小子怎么行呢?但我却永远地让她失望了。奶奶的劝说还在耳边回响,但她慈祥的面容却只能在梦中一见。
众人白衣白帽,手里各拄着一支哭丧棒,排成一字长蛇,慢慢地行进着。队伍前面的爆竹接二连三地飞上天去,在高空中震耳欲聋地炸响着,雨后明净的天空,不时腾起一团团耀眼的火光与久久不散的蓝烟。身边的唢呐声吹得震天响,一曲又一曲的民歌成了奶奶的送别曲。此情此景,使我每走几步,就忍不住想哭,泪水不时从心底涌上眼眶,但我使劲地瞪大眼眶忍着,生怕泪水万涓成河。我知道,我一旦哭开,就很难止住,因为几天来这成河的悲痛已快决堤了。路两边围观的村民们不时对队伍指指点点,交换着各自的看法。下午,父亲雇的唱班子也来了。
丧事喜办,是近十年来我们这里形成的新风俗。不为什么,重要是通过唱曲,突出对死者的尊重和重视,不过也能为街坊邻居提供一台免费小戏。唱班子由三个人组成,一个灯光音响师,两个独唱演员。唱班子自搭舞台,舞台设在一辆经改装的货车车厢里,车厢三面用帐篷围起,顶上加了一个篷罩,面对观众的一面敞着。演员们站在车上唱,人群在下面围着看。唱班子的车停在巷口,唱了整整一个下午、半个晚上,直到夜深人静。晚上散灯与中午接帐稍有不同的是,孝子们手里除各提一支哭丧棒外,还人手一盏用白麻纸剪成的花状灯套,里边栽插着一枝点亮的蜡烛,用来祈祷和照明。
但此天晚上的月亮很好,夜空明朗而清澈,地面上像铺了一层银色的幔,使得这小小的灯烛不再起到照明作用。姑姑、姑父还为奶奶定了礼花,并在散灯后集中鸣响。奶奶活了八十八岁,共打了88响。月夜中,那五彩缤纷的礼花在乡村宁静的夜空上轰响着,绽放着,飘零着,向奶奶88年的人生历程做着最后的告别。
第七天早晨,是奶奶出殡的日子,也是葬礼的最后一天。早上七点二十分,是起灵仪式的开始,起灵仪式实际上是由唢呐班子做起灵道场,即吹奏一支乐曲。乐曲结束时,是七时三十分,奶奶的棺材就被抬了出来,父亲象征性地扛着棺材的大头,走在前面,我的一些本家叔叔和哥哥及弟弟们共同抬着两边,出了堂屋,来到院子里,再又向大门口走去。大门外停着一辆雇好的拉灵车,一出大门,奶奶的棺材就被推放在了车上。我是长孙,理所当然由我扛引魂幡,当我再次扛起这个用七彩纸条做成的花花绿绿的奇怪物件时,不由地想起了三十九年前的情景。
三十九年前,爷爷去世时,我才四五岁,距现在是何其遥远,但又是何其相近,近到几乎一晃而过。人这一生啊,逝去的年华总觉得行色匆匆,而未来的日子却又总感到遥不可及。大门外面的墙壁上,灵车的四周,都靠满了众人买来的纸扎、花圈。姑姑、姑父,还有他们的孩子,即我的表弟、表妹在奶奶的葬礼上不仅出钱出力,还分别买来了花圈。两个表弟,都在玉水县上班,一个在县交通局,一个在县司法局,都是旱涝保收的单位,都是令人羡慕的公务员身份,但学历并不比我高,才初中毕业,只因有个好姑父,起点就远远高于了我。
我中专毕业那年,正是县里公安局面向社会大举卖户的时候,凡有关系的领导,都劝亲戚买了,之后就顺理成章地安排了正式工作。我的两个表弟就是抓住这个机会被姨姑父安排的。而我这个拥有两个本科文凭并即将获得硕士学位的高学历者,却奋斗了三十多年,都无缘于公家,真应了奶奶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娃们,啥好也不如命好!而我则更倾向于“关系是第一生产力”的说法。普天之下,供应户——非农户都卖,是仅有玉水县一例,还是大势所为?我不知道,Whocantellme?两表弟敬献的一对花圈是用真花做的,价格不菲,每个就500元,以此来寄托对从小疼他们爱他们的姥姥的哀思。在大门外面的巷子里,亲属们按辈份大小都依次为奶奶做了一个道场。每做一个,由唢呐班子吹奏五分钟乐曲。
之后,灵车出发,沿着乡间大路,向墓地缓缓开去。这条我从小就熟悉的乡间土路,已被硬化成水泥路,路两边的玉米高高的、绿绿的,一望无际,被两天前刚下的一场透雨淋得长势起劲。与往年相比,今年的确是十年来一个难得的丰年。但就在这个即将五谷丰登的金秋到来之际,奶奶却永远地逝去了。在这条熟悉的大路上,奶奶曾拉着我的小手,一步步地走向爷爷的坟地,为他上坟。
奶奶走得那样无声无息,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奶奶是个平凡的人,一个普通的老太太,一生平淡无奇,她愿意悄无声息地离去。奶奶的墓地是现成的,与三十九年前去世的爷爷合葬在一起,只是父亲又对墓地做了重新修缮。父亲雇了一个专揽砖碹墓的工程队,为奶奶、爷爷做了一个规格和标准极高的砖碹墓。墓穴不深,只有九尺,但里边十分宽大,四周是用新出窑的红砖砌就的墙,并在头顶上形成一个砖碹的穹。历经三十九的风雨,爷爷和爷爷第一个妻子的棺木不仅早已腐烂,躯体也七零八落,遗骨散得遍地都是。父亲买来两口小棺材,将两位先人的遗骨,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用红布包好放进去。墓碹做好之后,父亲即将这两口小棺材一并放进了墓室。
奶奶下葬的时候,我、父亲,还有另一个帮忙的张叔叔站在墓室下面,慢慢地接住从上面用绳索一点一点缓缓放下的奶奶的棺材,衬着地上提前摆好的滚木,拉到了墓室里边。在墓室里,我和父亲对着地上由风水先生所标划的刻度线,将奶奶的棺材归了位,与爷爷和爷爷第一个妻子的棺材整齐地摆放在墓室里。奇怪的是,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连想都不想。以前,我不仅怕见棺材之类的东西,即便见到做纸扎、花圈的店铺,也瘆得不得了,常常是绕道而走,但手抚着奶奶的棺材,却惧意全无,好像手抚、手抬的不是死去的奶奶的棺材,而是活着的、健康的奶奶的身体。人啊,一个亲字、一个情字,会驱走一切的恐惧与恐怖。
奶奶的葬礼办得很隆重,也很庄重,农村人为父母送终所采用的仪式父亲都为奶奶举行了。我们一家人,姑姑、姑父一家人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人出人,姑姑、姑父出了3000元,定放了礼花,两个表弟、一个表妹每人各出了500元,我和弟弟、妹妹三个各出了2000元。大家都很团结、很齐心,向外人展示了亲情的难得与宝贵,也体现了对奶奶的尊重、留恋与哀思。
葬礼期间,一家人曾围绕应不应该通知二婶有过争论。最终的结果是通知人家更好,人家有权利来,但来不来没必要过问。负责葬礼的总管是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姓宗,在家里排行老二,我一直叫他老二,老二适时地把我们的意思进行了转达。之后,二婶没来,打发儿子文文来了。文文过来后,我们都主动跟他打招呼,因为不管过去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他作为奶奶亲孙子这一事实永远不会变,他来是为奶奶奔丧来了,我们没必要跟他计较什么。文文问,有什么需要做的营生,他可以帮着做。我们都说没有。不是谦让,而是真没有。
奶奶的葬礼赶得好,赶上了众人经济条件相对较好的时候,赶上了当地白事服务业十分发达的时候,市场上出现了让人省心省事的白事一条龙业务。只要花钱,什么搭建帐篷、摆放桌椅、洗锅刷碗、做饭等一切事情都有人揽着做。所以,父母几乎把一切事情都包了出去,家人们只做一些细小的、零碎的、无需雇人做的事情,如在院子里接接灯了,挂挂线了,接待一下****来烧纸钱的人了,等等。有了这,众人都省去了许多麻烦,基本上是动动嘴就行了。二婶的文文找不到什么可干的活,就跟我们一样,进进出出,或去坟地看看,或在院子里走走。
虽说是血浓于水的兄弟,但彼此之间经过这么多不愉快的事情,做到客气可以,做到亲热则万万不可能。而且,可以预料的是,这种不冷不热的关系将在奶奶的葬礼之后烟消云散。
葬礼上,文文在众人意料之中地为奶奶买了一个花圈,做了一个道场,总共花了一百三十元。这让众人甚感庆幸,因为大家生怕他出了大钱,尽管他娶媳妇时还欠着一家人许多钱,尽管他亦是奶奶的亲孙子,是奶奶付出最多、牵挂最频的孙子。我们怕他出钱,主要是怕二婶会因此骂我们穷得打发不起老人了,才算计她们孤儿寡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