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情界三重
自买的书籍,除让本寝室的几个关系好得不能再好的弟兄们看之外,我一般概不外借。不是我小气,而是书一旦离开寝室,就像肉包子打狗一样,绝难再回。有些借书的同学,责任意识很淡,借书之后,再无下文,时间长了甚至都忘了有这回事了。去问他要时,不是说找不着了,就是挠着头说好像已经还了啊。哎呀,还没还书,我还不清楚吗?怎么能这样呢!是真糊涂,还是秀糊涂?有一本好不容易才买到的《钱钟书人生妙语警言》,就是这样借来借去,直至不知所终。
曾于书里遇到一位嗜书如命的书友,为避免别人借书而又不想借的尴尬,特意在书的封面写了一行“书如女友,概不外借”的字,说从此以后果然再没人跟他借书了。但我模仿之后,却一点都不灵验。跟我借书的人哈哈大笑着,就将书拿了去。当然,丢书的事再次发生,气得我恨不得将借书者揪来赐几个巴掌。吃一堑长一智,直至手里一有好书,就立即包上书皮,藏于枕下,只在晚上睡觉前才拿出来一看。我不明白,大凡借书的人,一般来说,都喜欢书籍,既然喜欢书,肯定与我待书的态度差不多——要么不想借给别人,要么即便勉强借出也生怕丢了。可是,为什么借走我的书,却从不放在心上,甚至给弄丢呢?
我所学的这个专业,叫粮食加工,简称粮加,总共才招了两届学生。我们上面的那届是“处女”届,称作八九粮加。我们这届,自然算作小二届,称作九O粮加。中专学校的班容量是标准的班容量,肯定不超45名,我们这个班也是如此,全班有43名学生。学生中,男生占四分之三,女生占四分之一。这种占比格局,与其他理工科专业大抵一致。粮校是个二三流中专,招生对象仅限于本省几个地市,但也有数量极其稀少的外省客。不过,这外省来的学生并不是招来的,而是走高考移民通道移来的。如我这个班,就有3个外省的,一个来自湖北,一个来自河北,一个来自山东。山东的这位就是刚才提到的刘向光,河北的这位正好与我一个宿舍,叫赵鸣。河北人赵鸣,若以第二故乡论,也来自于楼台市,与我算作半个老乡。
常常听说,每一所学校,都有自己与众不同、个性鲜明的校园文化。那么,一个寝室,有没有或可否拥有类似于此的寝室文化?这个问题,向来很少有人提及,估计在现实生活中,寝室文化要么没有,要有也不成气候,还配不上这个称呼,若有善吃螃蟹者自作主张以此冠名,岂不有点牵强附会,甚至风马牛不相及了?记着,凡事都有例外,不能一概而论。嗳,您还别说,我们班、我们这几个男生宿舍,还真出现了这种并不多见的寝室文化。
九O粮加共有4个男生寝室,二楼3个,分别是216、217、218室,一楼只有1个109室。与其它宿舍相比,我所在的218室,文学气息最浓,除混混赵鸣之外,室友们全是纯粹的、坚定的文学爱好者,极爱看文学艺术方面的书籍,每人手里都有几部中外名著。8个弟兄中,余文兴、李金孩和我手里的此类书籍最多。不仅爱看书,众人还喜欢书法艺术,不论软笔,还是硬笔,都爱涂抹两下。韩兴清——老韩的硬笔字相当了得,几与字帖无异,最随其后的是刘向光和余文兴。一直以来,老韩都是指导崔耀文和我练字的小师傅。
闲暇时间,众人或看看书,或练练字,或就读书和练字交流一下心得、体会,有时还就一部作品的特色,展开热烈的讨论、激烈的辩论。刚来时,几个人都中邪似的迷上了古典名著《红楼梦》,不仅一人买来一本,而且课上课下都捧在手里,时刻不离不弃,像个铁杆红学会员。所以,第一学期,众人讨论或辩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红楼梦》上。这样弄来弄去,直至在班里掀起了一股经久不衰的红学热。
那几段精彩、堪称千古一绝的人物描写,室友们都能倒背如流,这边有人吟出贾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那边马上就有人对出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魇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桃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位话音刚落,另一位就会不甘示弱地来一段王熙凤“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凤骚,粉面含春微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第二学期,众人突然又把腔口对准了《唐诗三百首》,这边说上句“锦瑟无端五十弦”,那边马上就来下句“一弦一柱思华年”;那边“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这边上去就是“奔流到海不复回。”简直成了比赛了!非常有趣。
余文兴是很好的辩才,平时不怎么说话,但一逢辩论,就当仁不让,嘴巴比谁都会说。即便众人合起来四五张嘴围攻他,也是白搭。老余的哲学知识相当丰富,生活中的大事小事,学习上的难事繁事,文学作品中的真事假事,事事都能与哲学挂上钩,用哲学理论和观点与我们激辩,让我们很难驳倒他。老余还爱写些小作品,并不时投往校刊上发表。
我爱看书,也爱写东西,亦不止一次向校刊投几篇应景之作,但不知何故,我的文章却连一篇都没有投中过,直至再也不愿去凑这个热闹。投稿虽连连失败、屡投不中,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写作热情,只要有什么憋在心里不吐不快的文字,马上就会翻开日记本,饱含激情地挥洒几段。我兜里常年揣着一个小本子,随时随地将脑子里偶发的思想火花凝固成案头的文字。投稿虽从未中过,但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类征文比赛却次次都能获奖。小道消息显示,在刚刚结束的年度“五四”征文比赛中,我获得了全校第一名。真怪!投稿一次也投不中,征文还能获得第一的成绩。
时过境迁,现在想来,曾经所写的那几篇小作虽在内容上空洞无物,情感上无病呻吟,但就那时粮校的油印校刊而言,自认为还算班配的。在此,我不妨选上三两段,让读者“评评理”。
(一)故乡,那条涓涓的小溪
我朝思暮想的故乡,有一条魂牵梦绕的小溪,不过涓涓二三里余,却时刻如大江大河一样,奔腾在我青春的心里。
小溪哟,你光洁明媚的身躯,在三月里如小雨一样飘渺,五月里似凉风一般柔静,八月里像果香一样清纯,腊月里却凝固成雪花轻歌的舞场。小溪哟,你一年四季,都披一袭洁白的裙纱,好似一位脉脉含情的妙龄少女,守望着家乡那方希望的田野。
小溪哟,你就是一位少女,流动时是一位水美人,静卧时是一位冰美人。
小溪哟,你的记性是那么的好,无论我离你多久,距你多远,你都念念不忘地惦记着我,惦记着我撑开脚丫撒野的足迹,惦记着我与萤火虫捉迷藏的情景,惦记着我以你为镜抹着汗脸的惬意。
小溪哟,你日夜不停地流淌着,将我青春的梦滋润成现实的种子,在异乡的大地上开花结果,收丰获产。而默默无闻的你,却年年岁岁伏在你所熟悉和留恋的家园,足不出户,环绕着那里的一草一木,哺育着你那生生不息的子民们。
小溪哟,你用泠泠作响的流水,将我平淡无奇的往事谱成曲,写成歌,和着我跳动的心弦轻轻弹唱。无论铿锵、婉约、深沉,你永远都是我泛舟书海、不懈奋斗的最强音。
我思恋的故乡,这条涓涓的小溪,无论何时何地,都永远流淌在我心里。
(二)夸粮校
名校如林的省城
你貌不惊人,算不得亮丽
你娇小玲珑,数不上宏伟
但你却是与众不同的你
火树银花的十月
你枯草遍地,却处处溢着绿意
秋气日重的季节
你温情缕缕,好一派春的韵味
八方的学子来了
你眉开眼笑乐不可支
军训联欢文艺,还有老书记的教诲
别开生面的关怀皆驻心底
你蹲下身子告我
你年纪好大,已有五十好几
我摇着头连说
不信不信,没皱没须不过二十而已
造型精巧的各色楼宇间
朗朗的读书声一传就是几里
整洁别致的小操场
青春男女的步履如飞天的翼羽
我戏称,你风姿绰约,不言而喻
你却道,无意争春,任人评去
我说,你美!你美!你美
你说,哪里,哪里,哪里
常言说知音难找
可谓,踏破铁鞋无处觅
我却以为
有缘分得来功夫全不费
你不是一朵名花
却怒放在我年轻的心底
你不是一首好歌
却让我宁静的思想微澜四起
你的名字就叫粮校
听起来俗不可耐,不引人注目
但伟人凡人谁能离得了你
你不是谁,你只是粮校
(三)路灯赞
昨日风狂雨骤
你成排的兄弟忽然少了三个
但糊涂的我竟一无所知
今夜才似觉得少了点什么
小小的路灯哟
有了你并不觉得夜路多么易行
少了你才始知什么叫难离难弃
你为何如此默默无闻、一声不吭
你说你是路灯
不是星星,更不是太阳月亮
你说你的职责
只是照明,不是哗众取宠
我说你是光的使者
没有你夜行人将寸步难行
我说你职责神圣
没有你靠什么来见得光明
小小的路灯哟
你甘于寂寞,我却非要为你鸣一回
腼腆的路灯哟
你一声不吭,我却非要作歌来赞赞你
对门的217室,是一个标准的音乐之家,全室人手一把吉它,业余时间不是琴声铮铮,就是歌声飘飘。一会儿“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一会儿“黑头发飘走来”。216室,则绝对算得上另类了,因为全班学生,除女生之外,几乎没有几个男生肯在功课上下功夫,而他们满屋子人却不管课上还是课下,教室还是寝室,都始终手捧一本教材,一副苦心孤诣做学问的样子,终日寡言少语,呆头呆脑。众人嘲笑他们是一群书呆子、愣头青,不过书呆子们却每次考试都得奖学金,深得老师喜欢。
一楼的109室,十分古怪,纯粹是一撮怪人,除了爱打扮、爱穿新潮衣服之外,似乎什么也不关心。为买衣服,几个家里不富裕的,还天天从牙缝里抠钱,早晚两顿咸菜馒头。看外表,西装革履、衣着光鲜,谁能知道肚里却穷得要命?!什么老板裤、太子裤、萝卜裤了,什么双排扣、夹克西服、猎装了,等等,都能从他们寝室找到几款。我不明白,同一个班的学生,为什么不同寝室之间在喜好与志趣上竟会出现如此大的差异?是什么原因导致这种结果?是碰巧让宿舍把众人的爱好归了类,还是宿舍的整体环境同化了其中的成员。当然,我并非绝对地说,爱好读书的同学不爱穿新衣服,喜欢唱歌的同学不爱读文学作品,我是说大家的主要爱好、突出爱好大不相同。
看书、练字,这些既实用又有意义的事情,放在平时的晚自习去做,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以用来填充长得没法度过的自习时间。晚自习从七点一直上到九点,整整两个小时,长得熬都熬不出来。不是无事可干,每门功课都作业一大堆,而是大家都不怎么爱学习,作业一点也不想做,大多数人都抄作业,或抄女生的,或抄少数几个爱学习的另类男生的。晚自习谁都不想上,但又不敢不上。为防止逃课,期间不时有学生会的干部来查岗,清点人数,查住谁处理谁,小则通报批评,大则罚钱罚款。穷学生们最怕罚钱,罚钱跟要命差不多。
在周末,看书练字,一般来说很不容易坚持,除非有相当大的定力和毅力。不仅我难坚持,别的同学也难上加难。因为读书也好,练字也罢,都是心活,是需要环境的,若放在一个学习氛围浓厚的清静环境中,如教室、阅览室,效率就会高一些;如置于一个打打闹闹的场所,就会大打折扣。周末的宿舍,沸沸扬扬的弟兄们,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嘻嘻哈哈,尽是玩乐的气氛,谁能静下心来去读书、去练字呢?坚持得了一小时、两小时,怎么坚持得了一个晚上或一整日。
无事可干,或有事不能干,就只好跑出去看电影消遣了,可看电影是要花钱的,只能偶尔为之,断不能常去——大家都是穷小子呀。如此多次,就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进来没事干,出去没事干,手里无所事事,心里就会愈加空虚,直至对周末产生了越来越重的恐惧心理、抵触心理,觉得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过星期天一直上课哩。这样至少可以和一群同学和老师处在一起,虽说乏味,但并不寂寞。
在这种百无聊赖、不堪忍受的空虚中,班里有几个同学谈起了恋爱。其实,也不光是班里,遍观整个校园,出双入队的男女也越来越多,大有星火燎原之势,就连我这个曾对此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的冷眼旁观者,也越来越羡慕和神往了,看着他们那甜蜜幸福的样子,思想不由地滑入想入非非的深渊。临渊羡鱼,莫如退而结网,但无论心里怎么艳羡,都始终没有“就地取材”,付诸行动。我自觉是一个在感情方面算得上认真、在意和苛刻的人,觉得在小小的粮校里,还实在找不到一个能让我心仪的她。
俗话说,吃不上葡萄嫌葡萄酸,而我却正好相反,虽说现实条件局限了我对异性的热情,但在内心深处,这份由来已久、日渐膨胀的对爱情的渴望与期待不仅丝毫没有消退,反而愈加强烈,尤其是一受到现场刺激,思想就会情不自禁地走火入魔。许多次,我曾天真地想,总有那么一天,会在不期而遇中,邂逅一位志同道合、情投意合的美丽姑娘,与我携手共度人生。受此欲念驱使,每逢周末,在看书看不在心思上,聊天聊不进状态,上街不想上的时候,就会走出校门,在门前那条人来人往的南环街上,一路向西独行,走过大营盘,走过省师大,一直走到很远很远的省财大。然后,从财大门口折回身子,走回粮校。之后再从粮校门口,按同样的路线,打几个来回。如此反反复复,走来走去,思想虽如绵延不绝的春水,不断地向前,向前,再向前,而期待出现的那些东西,却似撞上了回音壁的话语,一次次地碰回,碰回,再碰回。
我想,在擦肩而过的过客中,我是唯一把行走当作消磨时间工具的人,也是唯一把行走当作寻找爱情奇遇的人。可笑的是,走着走着,有时竟会失声地自言自语:在转瞬即逝的人流中,难道就没有一个属于我的眼神?难道就遇不到一个与我相互心仪的她?在无人回应的自问中,我期盼出现一个奇迹。但这样一厢情愿的奇迹始终没有出现,就像天上的馅饼,永远不会掉落人间。这样的次数重复得多了,心里就不免焦虑、彷徨、失落起来,思绪也如轻烟一般无奈地飘着,飘着。
心诚则灵,上帝向我关上一扇窗,终于为我打开了一道门。不久前,竟幸运地让邂逅了昔日的同窗女生夏雪。回顾此前这段短暂的寻爱之路,自我感觉似乎经历了三重境界:第一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就像某老先生所言的做学问的三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