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节艰难苦痛
常言说,众口难调,是指做厨的人不易。但我觉得,这句话用在秘书身上,好像更合适,更恰当。同样的文字材料,郝局长有郝局长的要求,而一把手张局长则完全有着不同于任何人的要求。我慢慢悟到,张局长对文字的流畅度好像并不怎么讲究,可能是因为他工作太忙没时间一字一句细看的缘故。但他对文章的观点非常挑剔,尤其喜欢标新立异,爱看到一些新奇、新颖而从未见过的观点、提法。其实,SW部门的工作,业务性非常强,从上到下,可谓年年岁岁花相似,提法和说法基本上很稳定,若说有变,也是大同小异、相差无几,但张局长这个人老心不老的领导就爱图个新鲜,在提法、说法上搞个突破,且还得恰如其分,不能脱离实际,生编硬造与工作不符的两张皮。
这老汉最反感的是,材料中出现太多的老调重弹、旧话重提或人云亦云的说法。遇上这种情况,他立马就将材料扔到一边,再也不看一眼,但又不跟你直说,什么地方不满意,为什么不满意,全靠你动脑子去揣摩。哎哟,这写材料成了研究心理学了,我怎么选了一个这么难做的行当,三百六十行,哪行不好,偏要选此?偏要选一个费力不讨好的行当?这不是误入歧途,是什么?以前,在面粉厂给刘厂长写材料时,写好了他会连声叫好,写棒了甚至会拍案叫绝。即便不满意,也断不会发脾气,而是心平气和地给我指出,耐心细致地给我纠正,末了,还告诉我下次该如何如何改进。SW局这些腕级领导好像没这个雅兴,写好了,顶多说四个字:嗯,放下吧!写不好时,要么面沉似水、一言不发,要么就骂我个狗血喷头、摸门不着。
闹心时、绝望时,我开始留恋起了面粉厂的那种日子,虽说贫穷,甚至食不裹腹,但工作简单、没有压力,活得舒服啊;虽不体面,但至少有尊言,现在却让成天骂得一无是处,连脸都没处搁了。照此下去,恐怕连活路都没了。离开厂子的时候,刘厂长曾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如果工作不顺利,还可以回去;写稿时有困难,可以去找他,他这个老文秘没准能帮上忙。但我能回去吗?回去能让一厂子人给笑死。离开的时候,那些心里服的、不服的,至少在口头上、态度上对我服服帖帖,敬若神仙。要是我这么不明不白灰溜溜地回去,那就纯粹成了他们的笑柄:自不量力,不知自己几斤几两……若是这样,我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了。
况且,刘厂长能那样说,我却绝不敢那样去做。我这个临阵脱逃的逃兵、叛徒,回去以后能得到他的高看吗?他一直待我不薄,而我却不与他风雨同舟,保持一致,甚至主观无意而客观上炒了他,他怎么会有雅量再对我好呢?不仅不可能对我好,甚至会翻过脸来,打击我。因为这是有先例的,可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不是胡言乱语。厂子里,与我想法一样并同时付诸实施的还有一个职工,叫王划。王划是个合同工,与我是朝夕相处的同事,还是车间的代班长。听说,我刚走没几天,为了养家糊口,他就买了一辆三轮车,在八小时之外,干起了拉人生意。但头一天买上车,第二天就让刘厂长开了,“罪名”是动摇军心、蛊民惑众,不“杀”不足以儆“余猴”。
王划还连累了自己的老父亲老王。老王即是前面所说的那位种葵花的老王。怎么个连累法呢?老王是个快退休的正式工,老两口住在厂子中心一处位置较好的公房里。在儿子王划被处理后,老汉即被驱逐到厂区那间紧挨厕所的快要塌方的烂房子里,成天臭气熏天不说,下雨时还漏得无处安身。受此打击,老两口差点没气趴下。这事让我非常不解,也非常不安,刘厂长不是这样的人啊,他的人品绝对是经得起推敲的,但为什么会出此损招,是糊涂了,还是身边出了奸佞小人了。
不过,有此前车之鉴,我岂敢重蹈覆辙。看来,我的SW之行,是破釜沉舟、没有始退路了。而改变这种后无退路、前有荆棘的处境,除了努力学习,尽快进入角色、让领导满意之外,已别无选择。是啊,得学习!只有不断的、不断的、不断的学习、学习、再学习,才行!于是,我这个SW局独一无二的“刘姥姥”顶着堪称空前的压力,在秘书这条令人讨厌的路上,开始了艰难的跋涉。人生就是一场长途跋涉,只不过,我这跋涉实在是艰辛。这种苦,没人与我承担,妻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疼在心上,但就是爱莫能助,有劲使不上;这种苦,有时候真的难以言传,说之不出。能说出的苦,就不算苦了。
SW是个非常专业的行业,概念多、术语多,理解起来非常费劲。若对这些基本概念厘不清的话,写出的东西肯定不行。自己不满意,领导更不满意。与我相比,坐在对桌的小唐却正好相反,无论写什么稿子,都驾轻就熟,游刃有余。这更成为一种无形压力,时刻打压着我,鞭策着我,刺激着我。时隔多年,我仍然想不明白,当时的我到底是如何咬着牙在这条异常坚辛的道路上鼓起勇气,汗流满面、风雨无阻地摸索前进,在身心憔悴与精神崩溃的边缘一步一步地挺了下来。是妻适时的安慰和鼓励,还是美好生活对我的招唤?
在焦头烂额、千头万绪中,我艰辛的学习生活伴随着汗一把、泪一把的工作生活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铺开,并不断前移着。我甚至拿出了数倍于当年高考时曾投入的精力、时间和勤奋,如蚂蚁啃骨头一般地啃着业务和公文写作。每天早起晚睡,翻阅局里历年的计划、总结、经验材料、调研文章、领导讲话等各类文字材料,翻阅各类行业报刊,做笔记,做剪贴,撰写学习心得体会。一月之后,我主动向领导申请,从市局的职工宿舍中搬了出来,住到了与市局办公室同处一层的值班室。我觉得宿舍太闹了,那种哄哄的满面,有利于工作之余的放松,不利于求静求安的学习。环境的改善,使我每天晚上都能集中精力和时间,安安静静地独坐桌前,挑灯夜学了。
但付出并不见得能得到相应的回报,甚至连让人称之为万岁的理解都难以捞到。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领导尤其是我的文字“克星”郝局长,看了不满意的文稿后,竟不问青红皂白,就大训特训我怎么不用功学习?成天干什么哩?大张局长虽不骂人,但无论何时、何地,都对我阴着黑着脸,不吭一声。我甚至觉得,他在谁面前都笑脸相迎,唯独在我面前像个黑脸包公。不仅不跟我说话,即便我主动讨好,上前问候,也不予回应,像没看见、没听见似的,这使我在沉重的工作压力之下又平添了几份来自领导冷遇的折磨。别小看这种折磨,其杀伤力一点也不比刀扎逊色,甚至还不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痛快呢,还不及打我个半死、打我个生活不能自理好受呢。
痛苦与无耐之中,好多次,我满眼泪花地对着三四岁不谙世事的小女儿说,女儿啊,以后做什么工作,也别做这文字工作!冤死了。更冤的是,付出了这么多,得到是什么呢?除了挨骂、挨白眼之外,什么也没有!闪光的帽徽、笔挺的制服、优厚的待遇,一样都与我无缘。原来以为一考即可搞定的心怡生活和美好前程,就像海市蜃楼一样,遥不可及。人人都说,市SW局是个好单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好单位,全市独一无二的好单位,但“好”若落实不在我头上,“好”又有什么用?如果国务院、联合国不给员工开一分钱,到那里上班又有何益?!我来SW局干吗啦?!
自认为,此种难处既有自己不成器的原因,也有工作分工不科学的因素。刘主任这个专管文字工作的刀笔主任,在我一入职时就把办公室最重头的文字担子压在了我的肩上。他说我文章观点好,适合写大文章,就让我写领导讲话、调研报告和典型材料这几种大块头材料,小唐在细节方面擅长,就让他编了信息,另加计划、总结性材料。他的意思是尽量人尽其才,用其所长。我无话可说,照单接收,一来是不懂,二来初来乍到,也不具备发表意见的资格。但不久之后,才发现,这个分工相当不科学,你说我一个对业务一窍不同的外行怎么能写出政策水平和实务见解相当强,甚至只有专家们才可以写出的调研报告?怎么能在既不了解领导喜好又不熟悉单位工作的情况下写出让领导满意的讲话稿?典型材料就更不必说了,单位什么工作典型、出色,我一个门外汉怎么知道?这样,成天挨骂就成了必然。
相反,若是分工时让我跟小唐换个个,情况可能就会好些。让他做我的工作,应该问题不大,因为他在SW系统已有了两年的道行。同样,让我做他的工作,估计也做得下去,因为编信息,就是把基层单位报来的反应工作动态的小稿子,修修改改,套个红头印发就行了。这对于不懂业务的我来说,应该上手更快,且不易出错。而且这样看稿子,改稿子,既便于我尽快了解、熟悉的工作,又便于掌握业务。至于计划、总结,虽说也不易于写,但计划在年初就有了,此时还用不着写,总结则得到年底才写,我适应上几个月肯定能行。
见我成天让局长们骂得摸门不着,汗一把泪一把的,刘主任也于心不忍了,急了。是啊,这么大的人了,都有老婆孩子了,却让领导当孩子似的骂来骂去,怎么成?!而且,连工资都让拖着,一分钱也不给,连生活都成了问题。当然,另一位比我能干的小唐也没开到支,估计是被我连累了。为让我摆脱困境,刘主任出主意说,到《楼台日报》找个关系,多发几个稿子,虽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但至少可以避免处处被动,因为这至少说明你一直在努力工作呀,而且是看得着的。在他的点拨与反复建议下,我托了几个朋友,才好不容易跟《楼台日报》一位姓胡的记者建立了联系。胡记者信手拈来,立马就给我在《楼台日报》发了一个豆腐块篇稿子。不曾想,稿子发了,领导却仍无反应。领导没反应,但胡记者却反应相当灵敏。稿子见报不到一周,就打来电话,直言不讳地让我意思意思。愣头愣脑的我忙问,怎么个意思法?胡记者说,很简单,请报社的弟兄们吃顿便饭就行。我心里一惊,拿什么请人啊?身无分文啊。这个大名鼎鼎的SW局徒给了我好听的声名,却从未给我与盛名相对应的实惠。
我无钱请客,又推不过去,只好忐忑不安地把这个情况向刘主任作了汇报,想不到刘主任却异常慷慨地说,没问题,请他们一顿!两顿也行!在刘主任的安排下,我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大大方方地向报社胡记者发出了邀请。我的妈呀,吃饭那天,胡记者从报社一家伙领来一个加强排,男女老少足有三四十号人马。我原以为,胡记者即使不愿独来,顺便呼上几个亲朋好友,顶多也不超四五人。这样,我所准备的一桌酒席肯定绰绰有余,但万没料到居然会来这么多。胡记者介绍说,来赴宴的,既有报社记者,又有编辑,不过现在采编合一了,叫记者也行,叫编辑也没错;其余的,是几个校对,以及办公室的几个干事。
三十多人浩浩荡荡涌进了小包间,挤得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一看事色不对,赶忙招呼众人去大包间。边招呼,边一个劲地、木然地说着“欢迎欢迎,请坐请坐。”众人就坐后,我跑到大厅的吧台,汗淋淋地用颤抖着的手给刘主任打了个电话,用几近哑然的声音向他请示怎么办。刘主任好像早有预料似的,哈哈大笑说,好办!好办!比照那桌,再加两桌。刘主任的爽快,让我深受感动和佩服,我想到底人家当领导的,格局就是大,办大事像烹小鱼一样。在这场与记者们对弈的饭局中,我这个主人比客人还不自在,完全丧失了作为主人应有的主动权和对局面的控制。
记者们群情激奋,大呼小叫,有的抱成一团,有的黏成一片,有的东倒西歪。有的立在地上,一脚踩着椅子,一手拍着桌子,面红耳赤地大呼“拿酒来!拿酒来!妈了个巴子的。”像武松吼斥店小二一样声震屋顶。喝到最酣处,包间里的喊叫声、附和声、碰杯声、哄笑声震耳欲聋,如浪淘天。尤其是那几个女的,让一个爱讲荤段子的责任校对逗得一晚上都不停地笑,笑声一阵接着一阵,此起彼伏,从未停过。记者们酒逢知己,英雄海量,一桌饭放倒38个五粮春,青岛啤酒、妙士饮料、伊利酸奶更是无数。女人们喜欢饮料之类的东西,边喝边往包里装,说是给娃娃们拿两个。结账时,这顿饭,光酒水就花了六千多,加上饭菜直逼九千。
散席后,三个喝得摇摇晃晃、搂搂抱抱的记者途经吧台时,血红的眼睛扫了一眼服务员身后的货柜,顿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亮着、闪着孙悟空刚从太上老君炼丹炉里跳出来时炼就的火眼金睛,一个箭步就冲向货架,一人抢了一条软中华。服务小姐见状,大惊失色,忙扑上去去夺。这个举动让带队的胡记者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忙喊:嗨!嗨!做啥哩,放下!快放下!但三个狼见了血一样的记者哪里肯放,哈哈笑着,就在大厅里满地跑起来,躲闪起来。服务员一个个急得要哭,像玩老鹰捉小鸡游戏似的与记者们追逐着、纠缠着。见此,我忙喊了句:别追了,别追了,我给结账。然后,向有点尴尬的胡记者说,算了算了,三条烟没什么,让弟兄们抽了算了,吸烟有害健康。说罢,哈哈大笑。我不是大度,而是实在毫无办法,既然没办法改变局势,还不如索性装作大度,装作无所谓,这样与人与己岂不两全齐美、兼大欢喜。
最后,这顿原估计五六百元即可搞定的饭局,最终以一万挂零得以收场。送走记者们之后,我心烦意乱,惶恐不安。看这篇烂稿子发的,屁价值也没有,却白白让单位破费了这么多钱财。事后,我向刘主任诉苦时,惭愧不堪,像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似的。但刘主任微微一笑说,没什么,没什么,记者们就是个这,不过咱的钱也不会白花,以后想发稿子就容易多了,这也是为工作、为公事所做的必要公关啊。刘主任话虽这样说,但从此以后,我绝不敢再惹楼台日报的记者们了,更不敢找他们发稿子。我想,为一篇豆腐块大的小稿子,让报社人吃了一万多,这不是给SW局败家、添乱吗?若传到局长们尤其是一把手那里,我马上就得滚蛋走人。是啊,我这个连薪水都不拿的义工、泥菩萨,有什么资格以SW局的名义做东呢?领导对我不好,我忍着;不给开支,也忍着,等到我能够胜任工作,甚至能独挡一面时,看看情况会如何。
世上的路有无数条,但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学习!
学习,可能会改变处境,也可能改变不了,但不学习,则永远都没门。
机会向来偏爱有准备的头脑,无论什么机会,只要你用心去找,它就会用善意的微笑和欢迎的掌声向你招手。学习也不例外。不久,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宝贵的学习机会。楼台市委组织部为提高市直机关处级干部的整体素质,制定了一个集中培训学习制度。学习时间定在每周一晚八点到九点半,内容包罗万象,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的热点问题都有涉猎。这是一种高规格、高水平的培训学习。因为来授课的老师,都是从全国各地名校、名所、名企请来的名专家、名学者、名教授、名CEO。但遗憾的是,身居不算太低官位的处级干部似乎对此并不以为然,无故不去者有之,想方设法推脱者亦有之。市委组织部干部科曾统计过,市直机关处级干部不下五百人,但每次连百人都难以聚齐。
实在没办法,组织部只好采取现场点名、党报通报的办法进行督促。不过,也不是一刀切,实在有事有病不能去的,可以请假。市SW局的领导也不怎么热心,不去就得请假,请假自然得办公室写好假条,盖上大印,按时交到在学习现场组织签到的工作人员。这正好为我提供了学习机会。于是,每次我都以给领导递假条为名,光明正大地进去听课。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有了那么多高人的传授,我的水平焉有不提之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站得高才能望得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把我放在了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高度,让我学到了绝对非同一般的知识,使我的思想和见解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很大提高。
这事很快就让同事们知道了,众人十分佩服我,说我不知哪来的这股精神、毅力和钻劲、干劲,说时下这形势,工作上的事凑合着过去就行了,何必那么较真。是啊,眼下这形势,有几个人还在工作上这么较真呢?初来时,我不了解情况,还以为SW干部人人都像我一样卖力,一样拼命。日子久了,才逐渐了解到,情况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人人身怀绝技,个个奋发向上。这里的混混们多得很,大有人在。但我不能混,一天都不能,拼命学习、拼命工作,才端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空饭碗;若胆敢去混,马上能连这个空饭碗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