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节乡情乡韵
故乡,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终生难忘的地方”,位于黄土高原北麓,土地贫瘠、草木稀疏,荒凉而落后,但资源却异常丰富,尤以煤炭为最,素以煤海著称。
我所在的村庄,除西面二十多里处有座南北走向的大山之外,其它各个方向,皆地势平坦、一马平川,辽阔得一眼望不到边。村西二里之外,有两条并行且相隔不足二百米的大油路,村中间横穿着一条铁路,村北二里之处,有个小火车站。这三条大路,都是纵贯全省的交通大动脉。对村子里的人们来说,出行时无论是乘火车,还是乘汽车,都相当方便。
村子不算太大,约有一千来人,但街道则像城市一样,受过严格的规划,齐齐整整,方方正正。这种格局,在方圆几十里内都是绝无仅有的。村子绿化得更好,房前屋后,大街小巷都栽满了高大笔直的钻天杨。树多有树多的好处,好处是每年从谷雨前后树木开始返绿,此后一直到立冬前,整个村子完全被笼罩在一片浓密厚实的绿荫之中。村子地势稍低,站在略远一点的地方,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村子,满目所见都是一片绿海,连房舍街道都难得一见。此种景象,同样是罕见的,始终成为村民们对外炫耀的一大骄傲。
与令人心醉的绿对应的,是一件更加值得骄傲的东西:水。村子东南角,有一口大水井。水井呈非常规则的圆环形,内径六米,深约九米。从井底到井口一直用齐齐整整的条石砌上来,并约高出地面半米,形成一圈圆圆的围堰。井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满满的、蓝蓝的,看上去深不可测。这水算不上暖,但即便在数九严寒的冬天,也从不结冰,常年从围堰平出地面处留有的那个口子,无声无息地溢流着。外溢出来的水,经由一条自然形成的小溪蜿蜒东流,注入村东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工水库,用来灌溉农田。
水库是我儿时最爱玩儿的地方,珍藏着我许多美好而难忘的记忆。夏天,水库是天然的游泳场。每逢赤日炎炎的中午,我们这帮不耐酷热的孩子,就会瞒着家长、学校,偷偷地跑去游泳。每逢来到清澈见底的水库边,大家就乐得欢呼雀跃、手舞足蹈,一个个蹦着跳着,迫不及待地往下揪身上的衣服。眨眼功夫,就争先恐后地“扑通”到水里,成了一群快活无比的小鸭子。在清爽怡人的水里边,我们或尽情地游泳、做游戏,或兵分几组,热热闹闹地打水仗,在无忧无虑中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快乐。
游泳游厌的时候,还常去踩河蚌。水库的坝东面,有一片芦苇丛生的湿地,湿地里藏有一个又一个的河蚌。踩河蚌的时候,小伙伴们高挽着裤腿,光着脚丫,在芦苇根部的淤泥里一脚一脚地密密地踩着。几乎每走几步,脚下就会被一颗鸡蛋大小的硬东西顶一下,这时伙伴们就赶快弯下腰,把手伸进泥水里一摸。一般情况下,这个硬东西就是我们想要的河蚌了。无论谁摸到河蚌,都会立即拖泥带水地高高举起,兴奋地喊着叫着,向同伴们展示一番。既是一种炫耀,也是一种激励,以期大家踩到更多的河蚌。
等到每人手里至少有五六个的时候,大家就会结束活动,回到岸上。岸上不仅有绿毡一般的草地,还有枝叶婆娑、遮天蔽日的大柳树。快乐的伙伴们,席地坐在大树下,头顶头地围成一圈,把各自的河蚌放成一个小堆,互相欣赏着,叽叽喳喳地品评着,半天不愿离去。回家的时候,一定要带着这些河蚌,把它们养在小院水井边的水池里,以供赏玩。
我们特爱看到河蚌展开蚌壳的时候,但这样的机会总是鲜有。这些椭圆形的小家伙们非常胆小,终日紧闭着铁甲一样的蚌壳,保护着自己。只有在环境异常寂静、阳光异常强烈、天气异常炎热时,才会悄悄地展开蚌壳,露出那个粉嫩嫩、肉墩墩的躯体。而只要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即收紧蚌壳,合得严严实实,比之前还要严实,一点缝隙也不留,是纯粹的天衣无缝。小伙伴们心急,很难等到河蚌主动开壳的时候。为看到壳里的东西,甚至不惜用手掰,但这样一掰,不仅蚌壳会碎成几片,连河蚌也给活活掰死了。更有甚者,居然把河蚌放到锅里去煮,煮着煮着,蚌壳啪地一声就炸开了,但河蚌也死掉了。我一直无法搞清楚,这河蚌从何而来,为什么年年都有,踩也踩不完。
摸鱼是经常性的活动。清澈见底的水库里,游着不少可爱的小鱼,我们常去捞上几条,用水瓶盛着,提回家去,养起来。离开水库的鱼非常难养,一般情况下,仅过两三天,就从先前的活蹦乱跳之状变成一命呜呼的死相,翻起肚皮再也不动一动。冬天的时候,水库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场。明晃晃、光溜溜的冰面上,一到周末,就成天滑行着一个个箭一样飞来飞去的小冰车。我们都会自制冰车,找几块木板钉在一起,再在木板上箍上一圈铁丝,就成了。坐在冰车上,将手里的铁锥一划,嗖的一下就能滑出去好远。这种极速运动带来的美感与刺激,多少年都难以忘怀。
这些美好的东西,不知始于何时,也许从上祖时代就一直存在,但近几年,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一件件地消失,并日渐成为尘封于人们记忆深处的一个绝版。水井先干了,很快让填得平平整整。接着是水库,露出了淤泥底子,一条条可怜的鱼儿在绝望中挣扎着,打着求救的滚儿,直至与干裂的泥土融为一体,变成农民犁下的低产旱田。
滋育了无数代村民繁衍生息的老水井,流淌于村边的那条玉带般的小溪,还有孕育了无数枚河蚌的芦苇丛,都与桑梓永别了。
紧随其后惨遭厄运的,是村前村后的树木。人们惊奇地发现,身边这一棵棵年年岁岁比比参天、高入云端的钻天杨,在某年春回大地的时候,树头突然莫名其妙地枯了,只有在距地较近的枝条上缀着几簇零星的叶片。更加惊讶的是,不出两年,连整棵大树都完全枯死了,成了光秃秃的、了无生气的枯杆子,像一株株巨型枯草。最后,村民们不得不忍痛锯掉。村东一里地之外的田野,曾是一片占地四五百亩的滩地。说是滩地,其实与现在所说的湿地相差无几。每逢冬去春来之时,解冻的滩地就变得又潮又湿,像一块毛茸茸的巨幅垫子,行走在上面,颤颤悠悠的。更神奇的是,在滩地上随便找个地方,连续用脚跺上几下,地上马上就有一股一股的清水渗出来。
夏天就更不须说了。清凌凌的小水坑遍地都是,先前视眼开阔、一望无际的草地变成了没过人头的草林草树。但自打那个宝石般的水井干涸之后,这片土地没有多久就几乎变得寸草不生,要水没水,要草没草。我十来岁的那几年,每逢暑假,就与小伙伴们牵着自家的牲畜来此放牧、割草。听说,这几年,这块不毛之地再也无人问津,更无人涉足,只有白花花的盐碱在烈日下闪着孤独而耀眼的光。
我十岁前后的那些年,一到夏天,雨就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村中有个集体果园,地势稍低一些。每当巷子里的雨水无处可排、直往院落回灌的时候,村民们就会偷偷地在果园的墙脚挖个窟窿,把水注进去,因此而经常引发与护园人的矛盾。每当雨下得连日不停的时候,讲迷信的村民们甚至还会在院子里立一把扫帚,以此来提醒老天停下行云播雨的手脚。说什么黄土高原十年九旱,我觉得这是一句太笼统的话,太失偏颇的话,不能一言概之啊。至少我们那地方就不曾是。不过,现在倒是完全应了,名副其实的十年九旱。
有人说,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没有别的,全是那些被地方政府称为黑金的煤炭的“功劳”。村西几十里之外的那座绵延百里、纵贯全县的大山深处,沟沟凹凹里几乎集中了全县所有的大小煤矿,随着一车车乌金在天地间闪烁,方圆百里之内的地下水也被破坏殆尽。以前,村民们院里的水井,深不足一丈,在地势较低处,甚至不足五六尺。但自打煤炭业突飞猛进、大军突起后,井里的水线就开始直线下降,现在谁家的水井也有四五丈深,且还在不断下降。不知降到何时,也许有一天没准会降到吃救济水的地步。听父辈们说,以前村里的旱地,只有在春播时才需浇上一回,而水地,则一年到头都不需浇灌。即便如此,庄稼都长势很旺,只是缺少肥料,产量都不高。而现在,任何地片的土地,一年至少都得浇上三回,否则就会绝收。如果是那些浇不上水的旱田,就只有看老天眼色,收多少算多少了。
天越来越旱,地下水越来越深,昔日包括我村在内的许多水草丰美、树木葱茏的村庄也永远失去了秀色。在许多村子,尤其是我那个村子的四周,皆被一个个大小煤场、煤站围了个严严实实。耕地被占用了,蚕食了,环境却被污染了,一遇上刮风,整个村子就笼罩在了一片黑烟黑雾中,薰得村民们连门窗都不敢开。即便如此,家里还是落满了无孔不入的煤尘。煤场、煤站占用了大片良田,却被用地企业和当地政府以荒地或滩地上报征用,这种现象始于一九八五年前后,并一直延续着,几乎从未间断过。
既然,当您阅读这段文字的时候,已进入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的中期,那我不妨略提一下此一时期的情况。这种跑马圈地式的土地掠夺,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又有了快马加鞭甚至是登峰造极的发展。为什么?这完全缘于新世纪头一个十年全国快速发展的经济对煤炭能源近乎鲸吞的需求。
新世纪,征占我村以及附近村子土地规模最大的一次,发生在二OO五年。上好良田,连青苗费带地补每亩仅给占地农户4600元,而征地时,企业实际支付的补偿金每亩均在十万元以上,从市到县,从县到乡,从乡到村,一批批干部靠截留和瓜分地款而一夜暴富。对此,村民们都觉不公,曾自发组织起来,一次次地去上访。乡里去了,县里去了,市里也去了,但得了好处的上下官员们都一个个踢着皮球,始终不予解决。不仅不解决问题,几个带头上访的村民,还遭到了一群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社会人员光天化日之下的暴打。上访无望后,几个稍有点文化的村民又给不同地方和级别的新闻媒体写信反映,希望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媒体的大记者、小记者们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拨,但来了走了,来了走了,问题仍然挂在那里,直至再也无人问津。但有目共睹的是,一大批记者借助这个千载难逢的“新闻素材”大发了横财。
在事实面前,村民们只好认命,认了小腿抗不过大腿的道理。颇具戏剧性的是,那年年底,全省公开曝光的非法占地十大案件中,竟有这一宗,各级报纸、电台、电视台都在显著位置连篇累牍报道了此案。村民们高兴地说,这下可有人管了,但天真、幼稚的村民们又想错了,树大根深、手段神通的土地侵吞者很快就摆平了各路神仙,使此案很快不了了之。
丰富的煤炭资源成了极少数人发家致富的摇钱树,并由此而不断涌现出一代代暴发户——煤老板。煤老板们聪明得很,把污染的环境留给家乡父老买单,自己却跑到繁华文明的京津地区,买下至少四五十套房产,去享受荣华富贵了;把靠掠夺性开采老祖宗留下的资源所挣到的巨额财富花在了异乡,拉动了异乡经济的发展。在财富急剧膨胀的同时,老板们怪胎一般的思想也越胀越大,一小撮户主,自恃财大气粗,处处炫富耀富,其所作所为让人称奇道怪,现举几例,让读者小开一下眼界。也许读者早已耳熟能详,那我就算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吧。
A煤老板,因在京城某汽车销售市场上,不满销售人员对其“有眼无珠”的怠慢,用大方得让人惊乍的出手,当场买下三辆大奔。买下之后,立即找来一柄大铁锤,三两下就将倾注了无数现代科技结晶的豪车砸了个稀巴烂。
B煤老板,猎艳猎昏了头,不仅看上了车展上的名车,更看上了漂亮的车模姑娘,不仅要买车,竟要连人一并买走,任凭负责人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把售车市场折腾得一片狼籍,成为京城前所未有的奇闻。
C煤老板,为显示自己视金钱如粪土的高雅,买来四五辆路虎后,专门辟出一辆,养了一对宠物狗。
D煤老板,老娘死后,厚葬、豪葬得出了格,不光用数之不尽的金银珠宝陪葬,甚至将整捆的人民币直铺在寿材里老娘的尸骨下。墓碑,以及墓地的围栏全是清一色的汉白玉。怎奈老板如此孝心也赶上了时运不济之时,何也?日益猖獗的盗墓风让老板终日寝食难安。于是,不得不在墓地旁建起一座小别墅,并架设了N个探头,雇人日夜守护着,守护着。小道消息说,当地盗墓风愈演愈烈,煤老板绝对“功不可没”。到现在,连普通老百姓家的墓地都难以幸免。听说盗墓贼的探测器非常灵敏,针头大小的金银首饰都逃之不脱。
E煤老板,赌博赌得奇瘾无比,当地的赌局已装不下他,后一溜烟赌到了澳门,不到一周,输了二十个亿,卖光了所有资产还资不抵债,直至沦为街头,成为乞丐,靠要饭为生。
煤老板天方夜谭式的故事可谓层出不穷,只是我太孤陋寡闻,不能一一尽悉,姑且班门弄斧引上几则,权当给读者解闷。
暑假伊始,正是麦收时节。我的第一节劳动课,自然非割麦莫属,割麦并不费力,但背负着火球一般的烈日割麦,就让人难以吃消。在热浪翻滚的麦田中,我低头弯腰,一镰一镰地割着,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没过多久,就受不了了,头昏脑沉,腰酸腿困,汗流浃背。虽不是专职农民,但多年来,我并不缺乏田间地头的劳作,只是这断断续续的业余劳动并未让我练出适应力大、持久性强的真功夫,时间较短还能勉强支撑,时间一长就有点难以为继。
每割一会儿,我就不得不直起腰,歇息一下。割着割着,手上的速度就越来越慢,休息的次数就越来越多。每次歇息,都忍不住一边抹汗,一边手搭凉棚,望望那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火球,然后再低下头看看脚下这片一望无际的麦田。不看则已,越看越心急,越看就越觉得好像大半天了,仍旧呆在原地不动似的。在愁肠百结的同时,我更加深切地体会到终生务农的父辈是多么的辛劳与艰难,更加明白他们用血汗与苦力换来的每一分钱是多么的不易。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更加珍惜学校生活的幸福与宝贵,才更加理解父母为什么要痛下决心把我送出农村,让我过上在他们看来有如天堂一般的城里人的生活。
不过,他们也许并不知道,身份的转变虽改变了我的思想和视野,改变了我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但却始终没有改变我从小被父母在田间地头培养出来的吃苦耐劳性格和为他们分忧的责任。也许,正是这种身临其境的沉重劳作使我看清了压于肩头的担子。我越加明白,父母用在贫瘠土地里收获的那点微薄收入供我上学是多么难能可贵。他们节衣缩食,受苦受累,为的全是我呀。作为一个没有收入的学生,我回报他们的除了努力学习之外,再就是尽己所能,为他们分担繁重的农活,分担烦杂的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