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惊鸿一瞥
迎着扑面的寒风,随着攒动的人流,揣着一纸暖心的录取通知书,我自信地走出北京站,奔向心中那个梦想重生之地。JM大学是一所211高校,是国内培养外经贸人才的最高学府,特色专业主要是外语和外贸。外语是经贸类外语,外贸是外语类外贸,兼属复合型专业。不过,听说这个成教院所在的北区不在朝阳区的校本部,而在距市区百里之外的一个部属培训中心里。按照通知书上提示的乘车路线,我先乘地铁到了安定门,然后又转乘912公交车,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才终于抵达成教院所在的那个公交车站——真实的站名叫JM干院。来之前,浏览学校的网站时得知,JM大学北区位于风景秀丽的小汤山镇,周边环境优美、气候宜人,是首都的最佳宜居之地。
刚才公交车上,也一直想象自己奔赴的那个梦想之地一定是一个让人心醉神迷的所在。但令人的失望的是,与名气很响的学校所对应的站牌,竟是一块颜色褪得难以辨清的破旧牌子,孤零零地歪在几棵瘦骨嶙峋的枯树下的荒草间。草间镶着一条小马路,约能并行两辆小汽车。马路的路面破旧不堪,坑坑洼洼,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一直伸向几百米外拐弯处的一片铅灰色丛林中。马路附近四五十米远的庄稼地里,有一片在建的别墅状的楼群,约有十几栋,都两三层高的样子,被一道浅绿色的大幅防尘网围着。近路的那栋,悬着一块褪了色的红底白字大条幅,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阳光别墅。
茫然四顾中,我竭力寻找着通往“JM大学”的路标,但左右既不见牌子,又不见行人,只有一辆破旧得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散架的三轮摩托车停在路边的草丛里,三轮车自加了顶篷,酷似我老家俗称的“大花轿”。就在我东张西望时,忽见从车篷里探出一个脑袋,并随之甩来一声浓浓的京问:“去JM大学吗?还有二里地呐,打车走呀!”“二里地?这么远!啊?”我心里嘀咕道。看看脚下的大包小包,心想也只能打车了,于是便问:“多少钱啊?”听我问价钱,司机知道买卖来了,忙跳下车,小跑过来,说:“只收三元,便宜得很!”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裹着一身土旧、褪色的军大衣,一副农民模样。人虽看上去其貌不扬,但力气却相当不小,像摆弄玩具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连提、带扛把我的包一个个移到了他身上,活像一个耍猴人。
司机把包放进车厢的时候,我也紧跟着过来了。见我是个斯文的念书人,忙又伸出手来,将我一把扶在了车里边,然后才放放心心地从前面一撇腿跨上了驾驶座。紧接着,车突突一响,就向前蹦了几蹦,冲到了马路中央。三轮车的减震效果很差,再加上路况又不好,一路上将我颠得一蹦一跳的,就像坐在了筛子里,好几次脑袋都差点撞在车顶上。没走多远,屁股就被颠得生疼,就像小时候放驴时,骑在了瘦驴的背上。好在路不算长,还没超出我的忍受范围就到了。在小路尽头的一座大门前,司机动作娴熟地拐弯、调头,又来了一个急刹车,就稳稳地停了下来。我跳下车,先付了费,然后在司机的帮助下把车里的包一个个取出来,放在地上。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但空气中仍无暖意,只有一阵又一阵无处不在的嗖嗖冷风和一股又一股无孔不入的浓浓寒意,与昨夜老家时的情形相差无几。我把地上的几个包或挎在肩上,或提在手里,慢慢地走向大门。眼前的大门,传统、普通而又陈旧,四墩灰色的方柱子托着一方平平的顶子,形成三个门廊。当然,中间的门廊非常宽,是走大车用的,不过此时正由一对高大的铁栅栏门充塞着。大门两边的这对左右对称的窄小门廊,都敞开着,不时有学生模样的男女进进出出。四墩门柱上,各挂有一块窄长的牌子,牌子皆白底黑字,从左到右依次是“SW部培训中心”、“****SW部党委”、“SW部管理干部学院”和“JM大学北区”。校门两边是一道长长的砖石围墙,约有两米多高,一直通向很远处,直至被墙里漫上去的树枝和墙外未经收割的玉米秸杆所掩没。校门前是一块还算干净的水泥空地,左边是片叶无存的丛林,右边是杂草丛生的田野。田野间不远处的地方,搭建着几座形单影只的简易房,各由几条歪歪扭扭的砖石小道与校门前的空地连为一体。房子前面,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商品,隐约可见学生模样的人出没其间。
步入校园,就像走进了一座深深的庭院。无论走到哪里,眼里所见,除了树木,还是树木。只是除松柏之外,别的树木都枯枝乱陈,一片萧索,但由于植得又密,长得又高,仍能给人一种横柯蔽日、阴阴森森的感觉。可以想象,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眼下这万木憔悴的荒败之象必将变得绿意溶溶、生机盎然。若越过层层叠叠的树木远望时,则隐约可见一栋栋大楼小楼,散建于各个方位、各个角落。这一切,给人的初步印象是,这地方环境还算不错,是个求学深造的理想场所。不过,对我这个求知若渴、专事学习的成年人来说,所关心与关注的已不再是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硬件,而是师资与学风的好坏。校园里,不时有三三俩俩的学生走过,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和善舒心的微笑,要么不说话,即便说也是轻声细语,没有一点喧哗与吵闹,与四周宁静祥和的环境非常协调。
校园的中心区域,耸立着一座样式普通、洁白素雅的教学楼,大楼的中段有六层,两边各有五层,呈一个巨型凸字。经过打听,得知报到处就在此楼一层。这天是入学报到的第二天,现场非常冷清,只有零星的几个学生。我猜,大部分同学可能已于头一天报到完毕了。这样正好,我这个急性子一贯不喜欢磨肩擦踵、排队等候那种闹哄哄的场面,但这种求之不得、如愿以偿的稀落景象却又使我产生了新的担心,那就是我的大龄必然会得到“一枝独秀”的彰显。一直以来,造成我重返校园的最大心理障碍恰恰就是这个问题。这个令人尴尬、使人忧虑的大问题,从我产生辞职求学的想法起,就一直心病似的如影相随,挥之不去。我觉得,像我这样三十好几的大龄男性一定早已在社会上功成名就、有所建树了,而在校园里绝对是踏破铁鞋都难得一见。我的大龄必然意味着,在这不长不短的二年里,将和小自己许多的小年青们同处一室,同窗共读。这种情形,让我一想起来,就很不是滋味,谁愿意在羊群里做一头不光彩的骆驼?因为这个,我特别害怕显露出我的存在,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可现在倒好,在屈指可数的报到者中,我的大龄问题一下就冒了尖,抢了眼。
在办理人身保险的桌子前,我被挡住了,原因是我已远远超龄,这使我非常难受。难受并非来于办不了保险,而是我不光彩的大龄得到了彻头彻尾的暴露。报到室是一间大教室,空空荡荡中摆着一溜书桌,除七八个老师外,只有我和另外两个女生。置身其间,我忽觉在场的老师都用一种怪怪的眼神打量着我,窘得我浑身上下顿如针刺一般。报到结束后,我和几个小兄弟分在了一个寝舍。交流中,我试着向他们诉说了此种盘踞于心且愈来愈重的忧虑与不安,而他们却居然说我面嫩得很,看上去还不足三十岁,再说了,年龄大些又何妨,活到老学到老嘛。这样的安慰虽不治本,却也暂时可以治标,使我心中的大小疙瘩立马就小了几分。交流中,获悉JM大学的成教院面向全国招生,天南海北,哪里的学生都有。
报到之后的第二天,是入学体检,这让我更加尴尬。上午,和一群比我小得多的同学站在一起排队待检时,我一米八的大个子瞬间就鹤立鸡群,我的大龄和老脸也随之大抢眼球。不光如此,更让我不安与不解的是,在长长的队伍之中,女生竟占了绝对多数。我想,在随之而来的课常上,我这个名副其实的老汉,若突现在满室花枝招展的女生群中,将是一个多么不协调的怪象啊,我的存在一定会招来她们异样而厌恶的目光。一旦如此,我这个怪物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哪里还有心思学习啊。唉,我越来越感到自己已过了念书的年龄,但可怕的是,已做出这破釜沉舟的抉择,无论前面是雷区还是悬崖,都只能横下心来,义无反顾地往前冲了。
这样想着,心里似乎有了几分“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泰然,于是我渴望尽快开课,尽早进入学习状态,以求用紧张、忙碌、充实的学习生活去冲淡心中所怀的各种想法。但万没想到,学校竟对我们这些成年人进行起了入学教育。我暗笑,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用得着教吗?有这个必要吗?这不是小题大做吗?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入学教育简直长得没完没了,居然安排了整整一周,上下午都搞,且还点名查人。哎哟,怎么会是这样?在老家那个刚刚辞职的单位,我工作了六七年,也在文山会海里苦泡了六七年,直泡得浑身浮肿、面黄肌瘦,差点没把小命给泡没了,没想到又倒运地遇上这万恶的、该死的入学教育,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还要不要人活了?!
入学教育刚刚进行了一两天,我就受不了了,觉得这样的教育不仅学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新东西,反而却像一点一点地撕揭我疤痕斑班的记忆,逼着我回忆和重温噩梦般的过去。我头昏脑胀,狼狈不堪,心烦意乱,如坐针毡,但又百般无奈。但就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入学教育接近尾声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奇迹。确切地说,奇迹每天都在出现,只不过我没有留意罢了;就像美一样,时刻都存于身边,只是缺乏发现而已。入学教育安排在小礼堂,小礼堂的位置很人性化,在男生楼与女生楼之间。那天上午,我来得较早,礼堂里的学生并不多,成排的空座齐刷刷地林立着。我转到中后排,坐在了一处毫不显眼的地方。其实,对这令人心烦的入学教育,我并不喜欢早到,但每次却总要比别人早到十几分钟,原因是可以趁着人少,避开那一双对我来说咄咄逼人的眼目,防止我这张老脸曝光、抢镜头。因为无事可干,我开始漫不经心地或扫视全场,或遥望着主席台上那些忙得如走马灯似的工作人员,或瞅几眼从门口不断步入的学生们。
随着开讲时间的逐渐临近,从礼堂门口涌入的学生也越来越多。我忽然望见,在潮水般涌进的人流中,有一位身着红色风衣的高个子长发姑娘,颇有点与众不同,在攒动的人群中,她仿如一朵从天而降的彩云,让我眼前顿时一亮。那一刻,我猛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又实在无法想起见于何处。在惊愕中,我情不自禁地目送她随着密集的人群向一角飘去,但就在她落座的一刹那,心头忽地一下豁然开朗:“哎呀!怎么像我妻子呀?怪不得如此面熟。”这意外的惊鸿一瞥,使这天的我第一次喜欢上了这令人心烦的入学教育,整整一个上午,心里都怪怪的,处于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中。不仅如此,从这天起,我居然开始格外期待起了早先这该死的入学教育,并身不由己地关注起了那位女孩儿的存在。我忽然觉得,之前这令人生厌的入学教育,似乎并不怎么乏味,好像还有点津津有味。于是,我竟产生了一种希望能延长一些时日的荒堂想法。唉,人的思想是多么的善变和奇妙呀!
在等待开课的时间里,同学们都很自由。饭前饭后,大家悠闲地在校园里走着,聊着,熟悉着身边的人、景和物。学校的环境,是没得说的——如果单是为了学习深造。配套也很齐全,有图书馆、阅览室,有网球场、篮球场,还有一个简易操场,是跑步的好地方。甚至连静心养性的所在都有。校园西北角,有处大院落,是SW部的亚太培训中心。里边有一方小鱼塘,四周围着一圈高大的垂柳,鱼塘的大部依然冰冻着,只融有一块约三四十平米的水域。水中可见一条条肥大的鱼上下出没,左右游动。鱼们的反应相当灵敏,一听见人的脚步声或说话声,就刷地一下射入水底,藏了起来,但过不了多久,就又小心翼翼地一条一条重浮了上来。学校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游泳池,从外面看像个日光温室,池里的水是当地非常有名的温泉水,虽说对学生开放,但价格却贵得惊人,去一次得20元。学校以为我们这些成年人富得流油,专来这里洗油来了,岂料我们中好多人几乎都混到了亡命江湖、落草了事的地步。这不,连网吧的收费都贵得没谱,上一个小时竟得3元,这让一些网瘾成性的同学直呼不公。游泳馆同样贵得让人望而却步,但好在宿舍楼里设有淋浴室,一周还能洗两次免费温泉澡,实为幸事。
期盼中,千呼万唤的上课之幕终于开启了!但在入学教育与开课间隙,学校又安排了一个过渡性节目,即在小礼堂举办了一场文艺晚会。晚会由新生自编自演,一些有文艺特长的兄弟姐妹都报了名,到台上做了一番让人爽心悦目的展示。本来呢,我也极爱凑个热闹,且亦多亦少有点此方面的天赋,但一想到自己不合时宜的大龄,就只好作罢。晚会之夜,我静静地坐在台下,用心欣赏着那些生龙活虎的小年青在舞台上的出色表演,并不时把真诚、感谢和感动的掌声响亮地奉上。晚会很短,只有一个半小时,但内容却相当丰富、精彩,唱的、跳的、说的、吹的、弹的,各种节目应有尽有。同学们虽不是专业演员,但个个都是表演天才,唱是唱的味,跳是跳的样,说是说的相。让人不得不佩服,在这些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中,还真是人才济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独唱节目,由一个比我还大四岁的老兄表演。老兄手握话筒,大大方方地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当他说到自己已有39岁时,台下顿时嘘声一片,不知是感慨还是嘲笑,估计这两种情况都有吧。令人佩服的是,面对嘘声,老兄神态自若、不尴不尬,一曲浑厚深沉而又高吭嘹亮的《从头再来》,就赢得了全场师生经久不息的掌声。
老兄的歌唱得超棒,给人的感觉是,似乎并不比原唱者逊色。顺便说一句,这首歌的原唱者正是这所学校的教授,两年来一直是我们的精神导师和骄傲,但遗憾的是,他在校本部教书,我们整整慕名了两年,直至毕业也没能见上一面。老兄如此好的金嗓子,自然能博得满堂彩,但震撼我的除此之外,还有那意味深长的歌词,可以说是道出了我的心声,激起了我的思想共鸣。晚会之后,我才知道,此歌不光使我心动,大多数同学都为之一振。原来,来此“回炉”的同学,不少都是失意之人,都是在工作中受到了这样那样的挤压、打击和挫折才不得不重返校园,来寻求新的支点和依托。经历上先天的殊途同归,加上这首《重头再来》的后天拨弄,使大家顿时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认同与感慨。时隔多年,老兄的大名我早已忘记,但他演唱时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仍深印于脑海,尤其是那寓意深刻的歌词,让我终生难忘,每每忆起,就不由得心潮澎湃、激情四溢、力量倍增。现在,不妨多此一举地推荐给读者,相信您定能从中汲取有益的启示。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
为了我致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
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梦就在
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