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节折戟沉沙
文件上明明白白规定,在楼台市SW局,“三讲”教育是针对县处级干部而开展的,与我这个要职没职、要级没级的烂文秘是不相干的,但由此而衍生出的巨大的压力,却像乱刀一样,刀刀直向我逼来。我甚至觉得,巡视组就像一个刀具车间,把一项项政策加工成一把把削铁如泥、锋利无比的刀子,一刀刀地宰着我、割着我。而弱势的我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咬紧牙关,闭着眼睛,引颈就戮之外。好在这前所未有的、如注的刀雨日子,不会无限期地重复下去。过一天,少一天,直至逼向终点。就在我精力、体能和心血即将耗尽、思想和精神也濒临崩溃之时,“三讲”教育也“终于”接近尾声。“终于”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多么温暖、多么令人欣慰啊。
四月底,在塞外万木吐翠、春暖花开的时刻,这场旷日持久的运动性教育正式宣告结束。我如释重负,如久羁牢狱的囚徒遇到了大赦,激动得热泪盈眶。望着桌上堆成小山的文稿,忍不住手抚胸脯,条件反射地一口一口吁着气。稍后,认真盘点了一下,发现在此期间撰写的文稿至少是前两年总数的两倍,质量更不用说了,在以前的基础上,再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回头来看,才吃惊地发现,“三讲”教育对文字材料要求之高堪称空前,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但给予的时间却少之又少。
“三讲”教育,既摧残了我,又磨砺了我,使我的写作水平较之以往又上了一个更新的台阶。“三讲”之后,领导们都说,与以前相比,宁枫的思维更活跃,文笔更优美,出手更快。我自己也惊奇地发现,无论写什么材料,只要略加思索,脑子里马上就会呈现出一篇清晰、完整的文稿。提起笔之后,唰唰点点,顷刻就能一挥而就。这是好的方面,差的方面也有,就是落下了几种久治不愈的职业病。一个是便秘便血,大夫说是长期熬夜、加班、饮食不规律和压力太大所致。另一个是颈椎病,是长时间伏案写作得不到及时休息所致。从此以后,这两个毛病一直如影随形地伴着我,折磨着我,时至现在。还有一个,是失眠。“三讲”期间,是想睡不让睡;“三讲”之后,是让睡睡不着。这个毛病一直纠缠了我三年,直至告别文字工作,才得到了自动康复。
市局为奖励我在“三讲”期间所做的贡献,给我和另一个文秘小唐每人各发了600元现金。用肖主任的话说:钱虽不多,但荣誉至高无上,金奖银奖不如领导的夸奖,这是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比金钱更金贵。肖主任说得对,“三讲”期间,领导不仅对我客气有加、褒奖有加,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乃至各把手都说我是个大才子,是“三讲教育”的中流砥柱,是全市SW系统第一笔杆子,说只要一有机会就解决我的编制问题。但“三讲”之后没几天,市局机关干部普调工资,每人每月200元,所有人都有份,连临时工司机、打字员都有,却唯独没有我和文秘小唐的。
听说又是因为人事科的汪义在大张跟前咬了耳朵。我气得直想骂娘,******,干脆把大张的耳朵长给汪义算了!为什么大张要听汪义的?我非常不解,非常困惑,但心却一下子寒到了极点,几快滴水成冰。发那600元“三讲”补助时,听说老汉还不无歉意地直呼“不好意思,太少了,太少了。”怎么转眼之间就换了一副面孔。看来领导们对我好,不过是因为用我,才一时性起装个样子,摆个架子,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不管我多努力,都是徒劳;只要送礼不到位,一切的承诺都是空头支票。同学温晓曾说“当官的说话跟放屁一样”,对此,我一直半信半疑,现在看来,此话的确所言不虚!这200元补助,后经肖主任极力争取,总算如愿以偿地享受上了,但领导们这种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绝情已让我凉透了心,辞职的打算瞬时便油然而生,并很快如铁一般地坚硬起来。
“三讲”过后,喧闹一时的SW局机关,顷刻间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仅气氛恢复如初,环境恢复如初,就连工作秩序、人与人之间的态度与关系也恢复如初,一切的一切都恢复了,恢复得就像根本不曾有过这回事似的。这场来势汹汹、轰轰烈烈,被职工们寄予厚望的教育活动恍如青天白日的高空响了一声霹雳,不见云、不见雨,说走就走了。与教育活动相关的一干子概念,转瞬即逝,成了沉淀于人们记忆深处遥远的、文物类的词汇。放眼机关,昔日的一切无不卷土重来,不上班的照样不上班,请客送礼的照样请客送礼,领导用人照样还是凭关系、凭人民币,凭肚脐下三寸处的那个东西。
此前,局领导曾一度对职工们态度客气,和颜悦色、彬彬有礼,干群关系呈鱼水之状,但此后,很快又一反常态,新颜换旧貌,淡淡的、冷冷的、冰冰的。“三讲”时,领导班子对职工所提的各种问题,曾信誓旦旦地保证立说立行,立行立改,立马解决,但“三讲”之后,再也只字不提,更不要说去落实、去解决了。“三讲”时,领导们写个人剖析材料时,都不约而同、口径一致地把问题推给了班子,成绩却争来夺去,极力往自己脸上镀金贴银。
当然,也并不是说,局领导背上牛头不认账,绝口不承认自己有问题,说自己守身如玉、一尘不染,但所认的问题不仅十分冠冕,且千篇一律,一个个异口同声地把政治理论学习不到位、逢年过节拒收土特产不坚决、下乡抵制超标准接待态度不及时、公车偶尔私用等问题作为自身存在的主要问题,作为事关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问题来剖析,来大提特提,对群众所提的重大问题一律推给班子。既然推给了班子,个人就可以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就没有必要去改正和解决了。老张局长不时嘿嘿地笑着说:“三讲”,哈!嘿!不过如此,如此!“三讲”过后,一切照旧,哈哈哈……
职工中,有人愤而尖锐地指出,说这是认认真真搞“三讲”,扎扎实实走过场,上面的政策再好,也经不住下面的对策,政策永远滞后于对策。不仅如此,“三讲”时过度泛滥的文山会海,让楼台市SW局患上了严重的务虚综合症,直至演化成一种只做表面文章的不良风气,出现了以文件落实文件,以会议落实会议的怪象。任何一项工作,无论做与不做,做好做差,真做假做,只要形成一个空头文字材料,就相当于做了。如此咄咄怪事,看来滑稽,令人难以置信,但却真的发生了,不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就在我所在的楼台市SW局。
若说这场教育活动在楼台市SW局什么问题也不解决,也有点不客观,不符合事实,绝非我这红嘴白牙之人所言,纵观市局上下,还是解决了一些问题的,如从党性党风的高度给职工住宅楼安装了盼盼牌防盗门,从关系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为住宅小区那片遍地狼籍的空地进行了绿化。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甚至牛头不对马嘴?不是!我写整改方案时就是这样写的,因为既然从党性党风的高度查找了问题,那么,解决问题时就必须得与之相对应,相呼应,否则就高度不够了,巡视组那一关就无法通过了。这是实东西,既看得见,又摸得着,是干货。不过,软东西也有,主要是为享有五千年盛誉的汉语言添了砖,加了瓦,做出了历史性贡献,如写剖析材料时,第一段提出问题时,可以开门见山地直说自己不是个人;第二段分析问题时,可以一针见血地再说为什么不是个人;最后一段解决问题时,可以痛哭流涕地诉说今后如何重新做人。
有时,我不免乱想,甚至疑惑,全国性的“三讲”教育,是都像楼台市SW局这样蜻蜓点水,不着痕迹,还是只有楼台市SW局的领导们才如此变通,耍此小聪明,才别出心裁地架空了上级部门的要求,鼓捣出了这样一出像小孩子们过家家的游戏?想来想去,我觉得,别的地方的教育活动肯定认认真真地搞了,且绝对搞出了非常大的成效。若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就让楼台市SW局瞎折腾吧,一个巴掌大的楼台市SW局是影响不了大局的。按照平衡论原理,世上的瞎折腾就那么多,此地多一些,彼地自然就会少一些,这样与国与民岂不是好事一桩!
教育活动的成果反映在个人头上,最大、最主要的,是解决了两个人的问题,一个是郝局长的仕途问题,一个是我的前途问题。“三讲”之后,我的前途随着“三讲”期间发生在楼台局的一件大事而彻底泡了汤,完了蛋。原因是,在“三讲”后期,被我视为救星、视为救命稻草的郝副局长在仕途上遭遇了滑铁卢,一夜之间失去了问鼎下任一把手的资格。
回头来看,事情的发生,看似偶然,也似乎蕴含着几分必然。前文曾说,郝局长不仅与二张局长水火不容,也与二张阵营内的追随者关系甚僵,而郝局长又素来脾气大、火气重,批人、训人异常严厉,有不讲场合、不讲方式、不讲语言之称。这样,就不可避免地对二张的人马更加严厉,批评时往往更凶,更不留情。次数少了,即便针对性再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领导骂职工如家长训孩子一样,无须大惊小怪。但次数一多,就难免生变,就会使本来抱成一团的反对力量更加铁板一块,演变为一颗定时炸弹。郝局长本是一个聪明人,但却出奇地犯了这种糊涂事。
更糊涂的,还在后面。二张的突然高升,并远赴异地,使其长期苦心经营一个坚强阵营一下子因群龙无首而一阵大乱。对郝局长来说,这绝对是个可乘之机,如果他胸怀宽大一点,想得稍远一点,能及时放下身子,好言安抚这帮“没娘的孩子”,则完全可以顺手牵羊,为己所用。退一步说,即便不能为己所用,至少也不会树为铁杆敌人。但郝局长却将这些孤苦伶仃之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视为随手可捏的柿子和随棒可打的落水狗,不骂则已,一骂就用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口气与词汇,骂个狗血喷头,抱头鼠窜。这些人明白,一旦郝局长上去,自己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一个个都恨死了郝局长,恨不得抓住一个把柄,把他拉下台来。
郝局长的糊涂还不止于此,二张这个宿敌前脚刚走,不到一个月,他就又树起了若干个近敌,即跟大张和市局一个新提拨的年轻副职也闹起了矛盾。二张一离开,大张就让郝局长接管了长期以来二张一直分管的业务口,因为郝局长是市局班子中唯一懂业务的副职。同时,大张让郝局长把分管多年的办公室连同其所属的财务口让给一个新上任的副职银局长分管。但郝局长说什么也不让,不仅不让出旧的,还牢牢抓住了刚刚接管的新的。郝局长既管业务,又管行政,还管财务,权力一下子大过了任何副职,俨然成为楼台市SW局事实上的一把手,好像提前进入了一把手角色。这让新上任的银副局长很不高兴,更让一把手大张直皱眉头,虽说临近退休了,也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这个看上只会嘿嘿的老头子,向来城府极深,心虽记事,却始终不挂在面上,更不会当面发作。不仅不发作,还延用了其一贯的态度和作风,对郝局长仍嘻嘻哈哈,跟没事儿一样。
不知不觉中,郝局长已为自己埋下了三颗定时集束炸弹。是炸弹就有爆炸的可能,果然,这三颗炸弹终于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炸响机会。“三讲”教育中,有一个民主测评环节,而这次测评恰好是郝副局长扭正前的最后一次民意测验,但就在这个决定他命运的关键时刻,一直深藏不露的几颗重磅炸弹同时发了威。老谋深算的大张、新上任的银副,以及其阵营里的所有人员,加上昔日二张阵营中的留守人员,这三派人马在二张铁杆心腹办公室边副主任的秘密穿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汇成一股强劲的暗流,在民主测评中对郝副局长来了个集体否决。测评结果一公布,整个楼台局顿时一片哗然,连省局巡视组也为之一惊,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精诚团结的班子,竟会如此离心离德,而下届班子的接班人竟会如此不得人心。对此种结果,有鸣不平的,有喊不公的,当然,也不乏偷着拍手称快的。
按规定,在民意测验中,反对票超过三分之一,郝局长不仅没有资格成为下任一把手的考察对象,还得连副局长的帽子也一并摘去。当时的情况是,郝局长的反对票正好刚超过三分之一。但这个三分之一是个有争议的三分之一,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有资格投票的人员中,正好有两位缺席,而这两位缺席者不是别人,一位正好是办公室的前副主任刘主任,一位则是现任办公室的肖主任。两人之所以缺席,是缘于刘主任在“三讲”之初即被省局抽到另一个地市充当巡视组成员去了,肖主任正好获得了一个去扬州开会并旅游的机会,出了远门。考虑到这两人与郝局长的关系,巡视组在当场请示省局领导并征得同意之后,做了变通,让郝局长过了关。
但政治斗争非常残酷,此事并没有就此结束,那些成心置郝局长于死地的人,很快又联名给省局纪检组写了一份举报信,说楼台市SW局的民意测验存在问题,巡视组不负责任,有循私舞弊行为。为这事,省局专门派人下来作了调查处理。结果是,郝局长继续留任副职。后来,大家获悉,无独有偶,在全省SW系统出此“洋相”的还有一处,且此处不是别处,正是二张刚刚去就任正职的那个YF市SW局。
原来,在YF局原正职退休前夕,几个副职为争夺正职宝座争得头破血流,互不想让,但鹬蚌相争,鱼翁得利,没料到半路杀出个二张,一夜之间就将所有竞争者的美梦打了个稀巴烂。二张这个外来方丈走马上任后,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虽使出浑身招数,百般安抚、笼络这帮争得怨气冲天、眼睛血红的副职,但这群地头蛇们似乎并不领情,总是隔三岔五地生出一些事端,造出一些难题,让二张大伤脑筋,深感异地为官之艰难。“三讲”期间,那些曾相互为敌、势不两立的副职及其阵营内的各路人马,本着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竟取得了空前紧密的团结。
其一致攘外的结果,就是在民主测评时对二张进行了集体否决。这件事给省局闯了祸,直至省局主要领导亲自出面,施加干预,才将风波平息。SW系统街谈巷议的说法是,作为YF局一把手的二张,在通向一把手的途中,因向省局局长和一位分管SW工作的省委副书记尽了天大的孝心,才使得尽管出此大事,也并未失掉局长宝座,只是让他在惊心动魄近乎白刃格斗的官场斗争中领教了一番乱相环生的艰险和异地为官的维艰。遗憾的是,我所在的楼台市SW局,郝局长却并未受到省局领导的及时点拨,其政治前途也因此而划上了一个令人遗憾的句号。当然,我也从此而失去了扭转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