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邓宝珊将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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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谋福桑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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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啸的高空风,从破损的机舱窗口钻进来,冻得人直打寒噤。1950年元月3日上午,邓宝珊身系降落伞,盖着皮大衣,蜷曲着身子似睡似醒,带领沈求找和王焕文,匆匆离开北京,飞赴兰州就任。

距甘肃省人民政府成立的日期,还有四天了。在此之前,绥远军政委员会成立,邓宝珊陪同傅作义去绥远参加成立典礼。接到中共甘肃省委书记张德生和副书记王世泰的电报,才于元旦上午赶回北京。因战争破坏的陇海路灵宝大桥尚未修复,坐汽车时间已来不及。为了按时去主持省政府成立典礼,便请示周恩来总理同意,派出了这架刚刚从国民党手中接收过来的破旧客机。

开国大典后不久,邓宝珊就被任命为西北军政委员会委员、甘肃省人民政府主席。国民党起义人员中,被任命为省主席的,全国只有他和湖南的程潜两人,朋友们纷纷来向邓宝珊祝贺。同邓宝珊曾一度在甘肃共事的邵力子,很有感慨地说:

“从前,我三次向蒋介石举荐你这个甘肃人担任甘肃省主席,都没有任命。共产党一建国就起用了你,可谓知人善任!现在看来,当初听从你和冯国瑞的劝告,将我在陕西任职期间收藏的图书,捐赠给你的家乡天水,这步棋是走对了。你回甘肃,以后有机会,我还想旧地重游呢……”

邵力子一番深情的谈吐,引起邓宝珊悠长的回忆——

出生于江南文化古城浙江绍兴,比邓宝珊年长12岁的邵力子,在中国现代革命史上,是一个元老级的人物。他早年参加同盟会,追随孙中山先生。1920年在上海加入共产主义小组。1925年任黄埔军校秘书长,与周恩来同事。历任国民革命总司令部秘书长、中国公学校长、甘肃、陕西省政府主席、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1949年,作为国民党政府和平谈判代表团成员,在谈判未成后由毛泽东、周恩来挽留,与张治中、章士钊等一起留居北京,后应邀出席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全体会议。

邓宝珊与邵力子的交情已有17年了。1932年3月,国民党政府任命邓宝珊为西安绥靖公署驻甘行署主任;4月,就与时任甘肃省政府主席的邵力子,从西安相偕到达兰州。此后一年多时问,两人精诚合作,密切配合,整顿省政,核定军粮饷款,减轻百姓负担,努力维持社会治安,恢复秩序,在繁忙紧张的公务活动中,建立起深厚的友谊。1933年4月,邵力子赴南京述职,不久,改任陕西省主席。此后数月,由邓宝珊代理甘肃省主席职务。期间,于右任、邵力子虽力荐邓宝珊担任甘肃省主席,但终未得到蒋介石同意。当年7月,任命朱绍良为甘肃省主席。9月,干脆撤销西安绥靖公署驻甘行署,成立甘肃绥靖公署,任命朱绍良兼任绥署主任,将邓宝珊改任为新编第一军军长。

邓宝珊深知蒋介石对他的疑虑,也深知蒋介石此举的奥妙。当时的国民党中央,曾提出一个“开发西北”的口号。在这个口号之下,蒋介石将他的亲信纷纷派往西北五省担任重要官职,力图将辽阔边远的西北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针对蒋介石的图谋,西北地方势力采取相应对策。西安绥靖公署主任兼陕西省政府主席杨虎城,联络西北各派,提出“大西北主义”;甘肃地方人士,也喊出了“甘人治甘”的口号。蒋介石此举,一箭双雕:既打击杨虎城,也不让在家乡声望日隆的邓宝珊主政甘肃,羽翼丰满……

邓宝珊思前想后,两相对比,深感共产党与国民党之不同,毛泽东与蒋介石之不同。政权刚刚建立,局势还不那么稳定,共产党就对他这个起义将领如此信任,放心地让他回到家乡去担任省政府主席,这得多么宽宏的气度,多么坦荡的胸怀啊!难怪中国的现代史,会由共产党人所改写!

不过,考虑到两次在榆林同彭德怀兵戎相见,而现在彭德怀又要主持西北的工作,邓宝珊对自己担任甘肃省主席的前景,还是有点儿忧心忡忡。因此曾请求毛泽东主席,让他在外地参观学习一段时间后,再去赴任。毛泽东将邓宝珊请到家里,循循善诱地劝道:

“这样吧,邓先生!为了将来工作的便利,是不是请你给彭德怀和习仲勋拟一个电报,我替你向他们发去?彭德怀是一个很好的同志,就是有点急躁,对人的态度过于严肃……将来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直接向我反映,或者找周恩来总理。”

电报发出后只隔了两天,就收到彭德怀和习仲勋热情洋溢的复电,欢迎邓宝珊去甘肃工作。邓宝珊的顾虑才有所消减。

今天,齐燕铭代表周总理到机场送行时还一再叮咛,要邓宝珊在甘肃和张德生、王世泰密切配合,大胆工作,有困难随时向中央反映。现在,飞机沐浴着高空冬日的阳光,一路不停,越过太行山、吕梁山这片熟悉的黄土地带向西飞行。邓宝珊的心态就像这架飞机,虽然饱经风霜有点困倦,却飞得那么自如而平稳。

元月8日,甘肃省人民政府宣告成立。同邓宝珊一起就职的,还有王世泰、张德生、马鸿宾三位副主席。

元月19日,西北军政委员会在西安成立,彭德怀任主席,习仲勋、张治中任副主席。邓宝珊和张德生去参加成立典礼,出席第一次委员会议,并代表甘肃省政府报告工作。会议期间,邓宝珊跟初次见面的彭德怀和久别重逢的习仲勋进行了多次交谈。邓宝珊来到彭德怀的住处——军政委员会机关新城大楼会议室东侧,由一个过道连接起来的两间休息室内。看见一个负责西北的领导人物,办公、会客、用餐、就寝,居然都在这个简陋的斗室之中,先自有几分敬重。待谈到当年的两次榆林之战,谈到今后的工作,听彭德怀掷地有声而肝胆照人的一番言语,更使邓宝珊不胜慨叹。

“……不打不相识嘛,邓先生!第一次打榆林的意图你自然明白,那是为了围城打援。为什么要活捉你?是为了请你去组建西北民主联军。没料你的部队那么顽强,结果给双方都造成了重大牺牲。”彭德怀诚挚地注视着邓宝珊说:“至于第二次打榆林嘛,那是我指挥上的一次错误。当时只是想到党中央在米脂、绥德一带不安全,打下榆林就放心了,未考虑其他方面……邓先生,过去我们在战场上见面,打,自然难免,现在可是血肉相连。我的脾气急躁,对部下严厉,有时还顶撞领导。打沙家店时,就因为不同意中央的作战方案,惹得毛主席很不高兴。今后我们要在西北一起共事,对我的缺点错误,请你多多批评!”

邓宝珊“哦”了一声,细细端详着这位名震中外的解放军副总司令,一股崇敬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默视片刻,才深有感触地说:

“彭总!今天能听到你这番话,我实在高兴。只恨,当初在榆林没有能够同你取得联系……”

彭德怀紧紧握住邓宝珊的双手,意味深长地劝慰道:

“邓先生!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要紧的是现在。现在我们在一起共事,也难免会有冲突发生,更需要相互谅解,相互宽容啊!”

自从跟彭德怀亲自接触后,邓宝珊对共产党的认识,似乎又深了一层。在西安期间,被特务杀害的杨虎城的灵柩运到西安,邓宝珊参加了杨虎城将军的追悼大会和遗体安葬仪式,并在《群众日报》上发表文章,表达了对老友的深切怀念。从西安回来后,他不仅对工作更加负责认真,对理论政策的学习也抓得更紧。

当时,兰州解放才半年多时问,满目疮痍,到处还是战争的痕迹。商品匮乏,物价飞涨,社会秩序混乱,人民生活困难重重。全省的情况,更比兰州严重,山区、草原时有土匪出没,历史遗留的复杂的民族关系,又呈现出紧张局面。

不过,毕竟是新中国的早晨,革命战争荡涤了污泥浊水,苍蝇蚊子还来不及繁衍滋生。阳光明朗,空气清新,年轻的公仆充满理想。党政还没有完全合一,省主席和省委书记彼此也很尊重。作为民主人士的邓宝珊,敢于负责,也有责可负,能够为家乡的革命和建设,掬其拳拳之忱。剿匪反霸、减租减息、抗美援朝、土地改革……他下乡视察,深入基层,调查研究,解决问题,一双布鞋,几乎踏遍了辽阔的陇原大地。

在此期间,给邓宝珊感受最深的是天兰铁路的建成通车。早在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清政府就动议修筑由西安通往兰州的铁路,但此时的大清帝国风雨飘摇,只能将这一计划束之高阁。民国前期,修修停停,只将铁路修到宝鸡。1939年后,日军侵占山西直逼潼关,民国政府才动工修建宝天铁路。采用包商承建形式,以工代赈,征召陇南各县农民修建,官商勾结贪污抽剥之后对民工的待遇极低。历时六年,于1945年底才勉强建成。1946年5月,天兰铁路虽已破土动工,但国民党忙于内战,资金无源,工程时续时断。拖到1949年8月天水解放,仅完成工程总量的百分之三点六。1950年劳动节刚过,天兰铁路开工修建,原计划用三年时间建成通车。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局长王世泰主动提出要提前通车,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周年献礼。1952年国庆前夕,毛泽东主席得到天兰线即将全线通车的喜讯,十分高兴,挥笔题词:

“庆贺天兰路通车,继续努力修筑兰新路!”

9月29日上午,通车典礼在天水火车站隆重举行。火车头前装有毛泽东巨幅头像的3622号列车从北道埠开出,于9月30日下午3时在一片欢呼声中抵达兰州。目睹这一盛况,邓宝珊十分兴奋,不仅为自己的家乡通了火车,更为共产党既会打仗又会建设而由衷地高兴。由此,邓宝珊倾心尽力投身工作为桑梓,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地。

为增强民族团结,壮大统一战线,他多次召集民主人士、起义将领、民族宗教上层人士进行座谈。1953年9月,甘南藏族自治州成立时,他又冒着绵绵秋雨,经长途颠簸,亲自率领代表团前往高寒的甘南草原,去参加自治州成立庆典。与19年前奉命去甘南办理“番案”时不同,一进入甘南草原,邓宝珊的心境就如同草原的蓝天明朗澄净。这次成立的藏族自治州,总面积达四万五千平方公里,比欧洲的荷兰、比利时、丹麦诸国还大。它下辖七个县:夏河、碌曲、玛曲、卓尼、临潭、迭部、舟曲;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处于青藏高原的东北边缘,甘肃、青海、四川三省的结合部,是连接内地与西藏的重要纽带,举世著名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之一的拉卜楞寺,就在这里。由于错综复杂的历史根源,这里的民族矛盾一直十分紧张,不时发生流血冲突,甚至酿成震撼全省的重大事变。当年,邓宝珊奉命去办理过的那件“番案”,就是诸多案件之一。由于措施稳妥,处置得当,廉洁公正,那次事件平息后,邓宝珊在甘南藏族同胞的心目中,留下了十分崇高的印象。这次,作为省政府主席率团前来参加自治州成立庆典,格外受到欢迎。

十月初的甘南草原,秋高马肥,风甜草香。从各地赶来参加庆典的牧民,在草原上骤然飘来一座帐篷的城市。自治州成立庆祝大会之后,进行物资交流、赛马大会、藏戏演出,更有那场面宏大、热烈非凡的锅庄舞、热巴舞。年已花甲的邓宝珊,置身在这歌舞的海洋里,注视着一张张笑脸,仿佛年轻了十岁!他同秘书随便走进一家牧民的帐篷,接过一位老人敬献的哈达,问寒问暖,拉起了家常。端起老人递来的桦木碗,抓了一把青稞糌粑面,加入酥油茶,学习老人的动作,伸出三个指头捏和成团,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来……

参加庆典之后,邓宝珊不仅去拉卜楞寺会见了嘉木祥·洛桑久美·图丹却尼玛等上层人士,而且不顾路途泥泞难走,视察了临潭和卓尼等地。

为了实现“耕者有其田”的理想,使土地改革顺利进行,土改之前,邓宝珊就向各地一些田产较多的亲友捎书带信、宣传政策,帮助他们解除疑虑,谆谆劝告他们听从当地政府安排。土改之中,他的家庭成分虽被划为小土地出租,但他还是将自己花园旁边的15亩菜地和果园主动交公。

为了保持水土,兴修水利,抗御干旱,邓宝珊多次去甘肃中部干旱地区的定西、会宁等县视察。在被流水切割得一道道深深的黄土沟壑间,他同随行人员一起推车爬坡。当他爬上会宁县北部最干旱的硝沟坪,目睹到那里群众生活的惊人贫困时,不禁发出了悲怆的慨叹:

“啊!不到这里,就不了解甘肃”!

但是,作为一省之长,作为共产党的诤友,邓宝珊不是只知道埋头苦干,对涉及人民利益和党的政策原则的事,他始终有着自己独立的判断——

那还是1950年秋天,门卫报告,有个天水口音的白胡子道士,专程从华山前来求见。这是谁呢?邓宝珊一时还想不起来,既然是位乡亲,便吩咐请进客厅。

“宝珊!认不出来了呢?”那道士见邓宝珊目光迟疑的走进来,起身相迎。“那年在河南兵败被俘,丢了军饷,没脸见你,便上了华山……”

邓宝珊连忙双手扶住那老道士,惊喜交集地喊道:

“啊!崔哥——你还活着啊!驻马店失散后,我多次派人打探你的下落……为啥不给人送个信儿?走,上书房去说话。”

说着,挽起那银须齐胸的老道士的手,朝书房走去。

这道士就是邓宝珊小时候在当铺做学徒时的账房先生崔三哥。后投身邓宝珊部队,做了管理军饷的司务官。1926年在河南惨败后九死一生逃回,自觉无颜去见邓宝珊,就隐姓埋名上华山做了道士。道长羽化时将衣钵传授于他,十多年前升为镇岳宫住持。镇岳宫有庙产若干亩,一直租给乡民耕种。现在搞减租,累计历年所收租子,应退还的粮食数目竟有数百石!可因多年庙会挥霍,加之国民党军盘踞华山时吃用,没有粮食退还。但作为庙中住持,被当地政府按地主一般对待,限期逼索,不退还即以违抗论处。崔三哥无奈,只好星夜逃下华山,千里迢迢求告邓宝珊救助。

邓宝珊听完事情的原委,若无其事地笑道:

“崔哥!别慌,在我这里住几个月再说。凭你这一表仙风道骨,谁也不会将你怎样……”

崔道摇摇头:“宝珊!我明白你的心意。那年万达轩老师来游华山,说你做行署主任时,他在兰州你家里住了半年哩!可我如不及时回去,道徒们就要受累啊!”

邓宝珊笑而不答,在园中安排了一个清静的住室,每日素餐鲜果,让崔道观鱼看花,好好将息。崔道心神不宁,每隔三五天便找邓宝珊催问。邓宝珊一拖再拖,拖了半月多时间,才为崔道饯行。

“崔哥!你既然非走不可,我派人送你回去。这点钱,给你作盘费。这几斤宁夏出的枸杞子,送你做调补之用。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陕西省政府对下边干部过‘左’的做法,进行了批评。共产党的宗教政策,容许信仰自由。回去后要教育道徒奉公守法,保护好华山的庙观古迹。以后有时间,我来华山看望你……”

邓宝珊不仅对共产党的民族宗教统战政策有深刻的理解,能够模范地贯彻运用,对土改政策也同样能够严格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