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邓宝珊将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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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负重尽瘁(4)

邓宝珊注意到,那篇气势汹汹,强词夺理而显然来头不小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在上海《文汇报》刊出后过了十多天,北京的报刊才开始转载。邓宝珊还注意到,在党、政、军身兼要职,颇受毛泽东倚重的总参谋长罗瑞卿,突然在政坛消失。然而,让邓宝珊吃惊莫名的,还是那个《五·一六通知》。因为,从此“文化大革命”进入全面发动的阶段,中国开始了长达十年之久的大内乱!

邓宝珊从噩梦中惊醒,却不敢将他的猜疑告诉任何人。中国近数十年的变化一再证明,中国共产党是惟一能够领导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政治力量,毛泽东是久经考验的伟大领袖。这都是邓宝珊坚信不疑的。可现在为什么要自己革自己的命呢?他有时对窗枯坐,有时卧床凝思,饭菜无味,闷声不语,心里却一再嘀咕。至于嘀咕些什么,也许连他本人都并不清楚。其实,多么清醒的头脑,也会发昏,连这场灾难的发动者也并不一定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把一个结构复杂而惟独缺失制动装置的国家机器交由一人独裁,不管这个人多么英明,迟早会出乱子……

1966年10月的一天,正在邓园移护菊花的老花工,突然听到一阵疯狂的口号声,并有人在使劲擂打园门。

他一面招呼几个伙伴上前将门扇顶住,一面派一个机灵的年轻花工抄小路去向兰州军区报信。花工们死守着园门不开,聚集在门外的红卫兵便翻过墙头跳了进来。他们抡起手中的皮带和钢丝鞭子一顿乱打,踩倒眼前的几十盆名贵菊花,就朝邓宝珊的寝室冲去。

“你们?……”

吃了药刚躺到床上休息的邓宝珊被惶然惊起。一个扎着两把短刷头发的女红卫兵厉声喝道:

“嗬!连我们也不认识?老子是北京丰台的红卫兵。奉毛主席的指示,来配合兰州的革命战友,扫荡你们这伙牛鬼蛇神!……”

邓宝珊一听,反倒冷静起来,闭起眼睛再没有做声。说什么呢,对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

“小将们”开始搜查老将军了。他们踩高爬低、翻箱倒柜,搜查得极其认真,书籍、字画、衣物、文具……一样儿也不放过。哗啦一声,挂在墙上的装着孙中山先生亲笔信件的玻璃框子,被打成了碎片。“孙文是你的什么人?”一个瘦瘦的男红卫兵,看看信末的署名,指着邓宝珊的鼻子大声质问。邓宝珊嘴角动了动,想对这些无知的孩子补补课,回答他们:这就是中国革命的伟大先行者,画像被矗立在天安门广场南侧的孙中山先生。但是,喉头哽塞,凝噎无声……

“哟!战刀,还是把日本鬼子的战刀!”

几个红卫兵同时惊叫起来。果然搜出一把明晃晃的战刀!于是,一张张激愤的面孔,立刻七嘴八舌,展开了咬牙切齿的声讨和审问:

“说——!这刀从那里来的?”

“你这个国民党的大军阀,藏起这把战刀,是不是想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

“是不是想杀害我们革命造反派?”

“……”

空气都要爆炸了。邓宝珊却仿佛变成了化石,纹丝未动。

几只年轻有力的手,一下子把这个患有心肌梗塞的老人,捉小鸡一般从床上拖了下来。将寒光闪闪的战刀架到他眼前,逼他“老实交待”。

邓宝珊茫然地瞅瞅这把战刀,似乎有点懵懂了。是呀!这战刀从何而来呢?但是,他定了定神儿,忽然从遥远的记忆里浮现出一个留着小胡子,叼着大烟斗,刚毅而爽朗的面影……嗯,是的,那是1943年的冬天,从重庆返回榆林时途经延安,他送给贺龙一个名贵的法国烟斗,贺龙回赠他从日寇手中缴获的这把战刀,作为留念。那次他在延安感受了风寒,毛泽东派李鼎铭来给他切脉治病,并亲自来问寒问暖。看他冬衣未备,还赠送他十张狐皮。他用这狐皮缝制了一件大衣和一个褥子,这褥子现在还在他床上铺着哩……可是,到底该如何向红旗下出生的这些自以为无所不知的革命接班人讲述这多年以前的事情呢?连为新中国的诞生出生入死的贺龙、陈毅、邓小平……也已蒙受不幸,区区邓宝珊还有什么话可说?如果“老实交待”了自己当年在延安所受的礼遇,这些被捉弄的年轻人,即使不说你是“恶毒攻击”,恐怕也会说你是头脑发疯……

但是,对邓宝珊沉默无言的这番内心活动,红卫兵却忍无可忍。“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它就不倒……”随着一阵慷慨激昂的语录朗诵,皮带和钢丝鞭子就呼啸而来。天真的老人还想伸手遮护一下自己的脑袋,肩膀上就狠狠挨了一刀背——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个乱翻影集的红卫兵,无意之间将邓宝珊和毛泽东于1949年3月25日在北平西苑阅兵前所拍的一张照片翻了出来。他们一见穿着军大衣的毛泽东在和邓宝珊微笑握手,亲切交谈,立刻交头接耳议论了一阵,慢慢退到一边。此时,恰好兰州军区也派人乘车赶来,这伙红卫兵才顺手捡起一些抄获的东西悄悄走散。

邓宝珊从昏迷中苏醒后想了想,请军区将他的情况打电话报告给周总理。忍辱负重而处境艰危的周恩来,立刻派出一架军用飞机,将邓宝珊悄悄接到了北京。临行前,胡景翼的女儿胡希蕴得知消息,偷偷赶来送行。

邓宝珊到达北京后,住进了一家设施先进的军队医院。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当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能够下床扶着拐杖走动以后,才得知住在邻室的病友,竟是他的老朋友王震!

王震的头发全白了,白得像天山雪峰。他对邓宝珊说,在新疆工作期间,鲍尔汉曾告诉过他:当伊犁起义后,义军和清兵在乌苏城下对峙的日子里,曾经见到过年轻的邓宝珊将军……

邓宝珊听着王震的叙说,像在听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遥远的梦。他告诉王震,在王震第一次访问榆林的时候,榆林的特务化装成招待员,伺机蠢蠢欲动。他和高双成商量,临时改变了接待方案,使特务的阴谋无法得逞……

王震发出轻轻的叹息,说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敬爱的朱老总……

邓宝珊接过话头儿,说他在从化温泉疗养时同朱老总住得很近。两人一起观赏过广东的兰花,讨论过杜甫和陆游,谈论过井冈山会师,和中国革命的经验教训……

在这段日子里,两位老朋友相濡以沫,尽量用回忆驱赶着病房的寂寞,尽量避免接触目前的惨痛。但是,此时的中国,已经不可能有一个宁静的地方,使善良的人们安心养病。当有人把矛头指向周恩来总理的消息传到病房之后,邓宝珊就再也不说话了。终日闷坐、闷坐,连面部的肌肉也渐渐僵直起来,迷迷瞪瞪,似睡似醒,不再有什么表情……

1968年11月27日,一个顽强的生命到达终点,结束了他自强不息的奋斗过程。没有哀乐,没有唁电,没有花圈,跟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简单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对于邓宝珊的逝世,当时的《人民日报》只在最后一版的边角,刊登了一则仅有一句话的简讯。但是,当祖国和人民从奇灾大难中重新奋起之后,这位毕生热爱人民、追求进步的老人,却终于得到了历史的肯定——

1979年4月24日,经中共中央和全国人大常委会、全国政协决定,在北京为邓宝珊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叶剑英、邓小平、宋庆龄、邓颖超、胡耀邦、王震、习仲勋等都送了花圈,乌兰夫主持追悼会,宋平致了悼词。

1984年11月,邓宝珊90周年诞辰,北京、兰州同时举行纪念。北京的纪念大会后,中央领导同志接见了邓宝珊的子女及其他亲属。同时,王震、薄一波、屈武、胡愈之、王昆仑等先后题词。

王震题:“邓宝珊先生是中华民族著名的爱国将领”。

薄一波题:“我们永远怀念中国共产党的老朋友邓宝珊先生”。

屈武题:“学习邓宝珊先生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革命精神”。

胡愈之题:“邓宝珊先生为中国人民事业所作的重要贡献是值得我们永远纪念的”。

王昆仑题:“邓宝珊先生的一生,是爱国的一生,不断前进的一生”。

1994年11月,邓宝珊百年诞辰之际,邓小平亲笔题名的“邓宝珊将军纪念亭”,在将军的家乡甘肃天水市南郭寺森林公园落成。各界人士一万多人参加了落成庆典和纪念活动。笔者专程前往,并赋一首《邓亭歌》:

风雨百年过,有亭立翠微。仰首读匾额,心逐白云飞。思公求索路,漫长知所归。少小怀大志,仗剑走边陲。护法举义旗,靖国功崔巍。抗日赴国难,家破志不摧。和议走燕郊,善言解急危。倾心向光明,谈笑对惊雷。躬身察民瘼,忍辱对劫灰。日月开新宇,春露播芳菲。一亭系两邓,陇原增光辉!

真理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认识过程,并非简单的否定或肯定,批判或歌颂,它不可能成为谁的专利,为谁所垄断,变成权势的工具。大凡杰出人物,都是一定文化的代表,对认识一种文化来说具有标本意义。对邓宝珊这位横跨清朝、民国、共和国三个时代,在大西北的黄土文化中崛起的复杂历史人物,仅从某一侧面加以评价都会失之于片面。如果要深入理解他那磊落旷达而又谨小慎微的性格,宽容坚忍而又守身独行的态度,坚持原则而又以和为贵的信条,感时忧世而又超脱无畏的精神,一句话,从文化的视角去全面理解他留给后世的人生启示,发现和总结的任务,不敢说现在已经完成……

1988年10月完稿于忘言斋

2004年9月增写修改于风雨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