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世界大师思想盛宴:罗素论两性价值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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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关于家庭(1)

在历史遗留的所有制度里,再也没有像今天的家庭那样混乱和出轨的了。父母对孩子和孩子对父母的爱,本应成为幸福的最大源泉,但事实上,今天的家庭关系十之八九倒成了人们苦恼的根源,百分之九十九的原因是因为某一方不快乐而造成的。这种家庭关系不能给予人们基本的满足,也是整个时代不快乐的深刻原因。如果成人想与自己的孩子维持一种快乐的关系,或给予他们一种幸福的生活,他就得对为人父母的问题深思一番,然后明智地付诸行动。

家庭问题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在此,只论述一个问题,对幸福的追求。即:改善必须发生在个人的天地里,而并不造成社会结构的改变。

造成现今家庭不幸福的原因是极为繁复的,有心理的、经济的、社会的,也有宗教的、政治的。以社会上的富裕阶层来说,使女人感到做母亲是件比从前沉重得多的负担,其原因有二:一是单身女子能够独立谋生;二是家庭仆佣服务衰退败落。

从前,女人是因为无法过单身生活才出嫁的,那时单身女子不得不待在家里,在经济上先依靠父亲,随后再依靠某个并不乐意的兄弟。因为她没有工作,在屋外也没有自由可以享受。她既无机会又无意愿去做性的探险,她深信婚姻以外的性行为都是可恶的。要是她不顾一切防御,为某一诡计多端的花花公子所诱惑而失去贞操的话,那么她的处境就更为可怜了。小说《威克菲牧师传》异常真切地描绘了这一情景——

能掩饰她罪孽

能藏匿其羞耻而不为人所知

能使其情夫忏悔

而使他心中哀痛的方示——惟有一死!

在类似的情况下,现代的独身女人却认为没有死的必要。如果她受过良好的教育,便不难过上舒适的生活,因此无需看父母的脸色行事。既然父母对女儿没有经济权力,他们也便不从道德上斥责女儿。

去指责一个不愿意被指责的人是没有多大作用的。所以,目前职业阶层中的未婚年轻女子,只要其聪明和姿色不逊于人,在不想要孩子之前,她尽可以享受惬意的生活。不过一旦生儿育女的欲望占了上风,她就非得结婚不可,而且必然会失去工作,她的生活也就不会像她已习惯的那样舒适了,因为其丈夫的收入很可能还不如她原先挣的多,况且那收入还得维持一个家庭,而不像她从前那样,只需要养活自己一个人。作为尝过独立生活甜头的人,她发觉为了必需支出的每一分钱而得向另一个人索要,实在有伤自尊心。

可能正是出于此类原因,这种女人才裹足不前,不敢冒然做起母亲来。

当一个女子不顾一切而当起了母亲,那么她会遇上前几代女人不曾碰到过的新的可怕的问题,即难以找到称心合意的家庭仆佣。于是她不得不将自己拴在屋子里,亲自去做那些与其能力和所受的训练全然不相称的琐碎无聊的活儿,如果她不亲自动手,也会因为呵责那些偷懒的仆佣而坏了情绪。至于照料孩子,如果她花精力去工解这方面的事,她便觉得把孩子交给保姆是在冒天大的危险,甚至像清洁与卫生这些最简单的事也不能如自己所愿,除非她有钱雇佣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保姆。为如此众多的鸡毛蒜皮之事所累,而没有过早地丧失其魅力和聪明的话,就实在是幸运的了。

由于忙于亲自操持家务,这样的女人变得让丈夫厌烦,让孩子憎恶。当丈夫下班回来,她的不停唠叨让人腻烦。至于她和孩子的关系,必然会为自己做出的种种牺牲而向孩子们索要过分的回报。同时因关心零星杂事而形成的习惯,使她遇事大惊小怪,心胸狭窄。

为家操荣,结果反而失去了一家之爱;要是她不问家务,而保持着欢乐和柔媚,他们或许倒会爱着她。这是她不得不承受的不公正损害。

这些烦恼主要属于经济方面的,另一几乎同样令人烦恼的事也属于这一性质,我是指因大城市的人口密集而造成的种种困难。在中世纪,城镇与今天的乡村一样开阔,现在孩子们还唱着那首童谣:

保罗塔尖站着一棵树

好多的苹果挂得高

伦敦城里的小娃娃

拿着长棍跑来就敲

敲下苹果翻篱笆

奔奔跳跳跑到伦敦桥

圣保罗教堂的尖顶已荡然无存,它和伦敦桥之间的篱墙也不知消失于哪个朝代。伦敦城里的小娃娃们能享受到童谣里的乐趣,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了。不过大多数人还住在乡下,这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城镇并不庞大,出城容易,城里带花园的住宅也不鲜见。

而现在,英国的城市居民远远多于乡村居民。在美国,这一情形还不严重,但城市人口在迅猛增长。像伦敦、纽约这样的城市,占地辽阔,出城要花很长的时间。那些居住在城里的人只得满足于一套房子,当然那是不带一寸泥地的。收入平平的人也只能满足于得到极有限的狭小空间,倘若有孩子,日子就更不好过,没有房间给他们玩,供他们嬉闹。因此,职业界的人渐渐都住到近郊去了。对孩子来说,这无疑是好事,却给大人的生活平添了不少辛苦,且大大削弱了他在家里的作用。

从前有主人和奴隶之分,主人决定要做什么,奴隶就做什么,而且主人总是喜欢他们的奴隶,因为奴隶给予他们幸福。奴隶们可能憎恨其主人,不过这并不像民主理论所推测的那样普遍。但即便他们恨主人,主人对此也一无所知。

一旦民主理论被广为接受,所有这一切都改变了:一贯顺服的奴隶不再顺服了,一贯深信其权利的主人变得优柔寡断了。摩擦于是发生,并给双方都造成了不幸。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攻击民主,因为动乱在任一重大的过渡时期都是免不了的。然而,我们不应该因为在过渡时期,便对损害人们幸福的事实视若无睹,是毫无用处的。

父母与孩子关系的变化,是民主思想广泛传播的一个特例。父母再也吃不准,自己是否有权利反对孩子们;孩子们也不再感到他们应该尊敬父母。服从的美德原先是毋庸置疑的,现在变得陈腐了。精神分析使受过教育的父母惶然不安,惟恐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孩子。他们亲吻孩子,可能造成恋母情结;不亲吻,可能引起孩子的妒火,他们命令孩子去做事情,可能产生犯罪感;听之任之,孩于义会梁上不为父母欢迎的习惯。比如他们看见婴儿在吮吸大拇指,便想出无数骇人的解释,但又惊慌失措,不知该怎样去阻止他。

一向威风凛凛的父母,现在变得畏惧软弱,焦虑不安,充满着疑惑。古老而又单纯的欢乐一去不复返了。而且因为单身女子的自由,女子要做母亲,得比从前作出更多的牺牲。在这些情形下,谨小慎微的母亲对孩子要求太少,而冒然唐突的母亲则要求太多。前者抑制着自然的情爱而变得羞羞答答;后者想在孩子身上为那些忍痛割弃的欢乐寻得补偿。前者,使孩子的情爱得不到满足;后者,其情爱则受到过度刺激。

上述两种情况,都不存在最完美的家庭,因而得不到纯朴而又自然的幸福。

如此这些烦恼,致使生育率的下降,已不足为怪。全部人口生育率下降的幅度,已表明不久人口将开始萎缩,而且在富裕阶层中,已经超越了这一下降幅度。不仅一个国家如此,实际上所有最文明的国家莫不如此。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二年间,斯德哥尔摩职业妇女的生育数,只占全部人口生育数的三分之一;而美国惠斯莱大学的四千毕业生,在一八九六年至一九一三年间生育的孩子总数约为三千,而实际上,应有八千孩子的诞生,且无一个夭殇,还能有效阻止这种萎缩。

白人的文明有一个奇异的特征,就是男女吸收这种文明的程度,与其生育率成反比。最文明的人生育孩子最少,最不文明的人生育孩子最多,两者之间还有一系列等级。如今,在西方国家,最聪明的那些人正在渐渐死去。过不了几年,全部的西方民族将会减少,而由文明程度较低的地区的移民来补充。而一旦移民接受了所在国的文明时,他们亦将相应地缩减生育数。显而易见,具有这一特征的文明是不稳固的,除非这一文明能在数量上增加繁殖,不然它早晚要灭亡,让位给另一种文明,在后一种文明里,父母的行动保存了足够的力量,以阻止人口的减退。

在每个西方国家,官方的道学家们都竭力规劝。一方面,他们说每对夫妻都应该按照上帝的意志尽责地生育孩子,无需顾及这孩子日后是否健康和幸福。另一方面,身为男性的教士们侈谈母性圣洁的欢乐,伪称一个尽是贫困病孩的大家庭是什么幸福之源。政府再来游说一一番,说什么相当数量的炮灰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要是没有足够的人留着给毁减,所有这些精致奇特的武器又能派什么用场?奇怪的是,做父母的即使承认这些论据能用于旁人,可一旦要用到自己身上时便装聋作哑了。

教士和爱国主义者的心理学走了歪门邪道。教士只有在用地狱之火来威吓人们时才会获得成功,可眼下只有少数人相信这种威吓。任何威吓,如果不达到这个程度,那么它们决不可能左右人们的行为。至于政府,其言喻实在太凶狠残酷了。人们兴许会赞同由别人去当炮灰,但决不会想让自己的孩子也留作此用。因此,政府能采用的惟一对策,是尽力使穷人处于愚昧之中,但这种努力,据统计,除了西方国家最落后的地区外,毫无作用。

即使真有什么公共责任存在,也少有男女会出于这种责任感而生儿育女。他们生孩子,或者是相信孩子会增添他们的乐趣,或者是对如何避免孩子的出生全然不知。后一种情形至今仍很普遍,然而却在慢慢地减退。政府也好,教会也罢,不管它们如何,都阻止不了萎缩的继续。

因此,白人若要存活下去,除非使他仍相信,做父母能给他们带来幸福。

当一个人只考虑人类天性,而不顾及现今的情形时,他一定会清楚地看到,做父母能从心理上给人以最大的而且最持久的幸福。当然,这对女人来说更为真切,但对男人来说,这种真切,也远超于绝大多数现代人士所推测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