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在讲经间隙,麴文泰将玄奘拉到高昌城最大的佛寺之中,请他在寺院的童行中挑选几位最优秀者剃度为沙弥,并作为旅途上的侍者。高昌是佛教国家,要求出家的人很多,因为国家每年颁发的度牒有限,大多数人不能如愿。而今听说国王特地请唐朝高僧玄奘剃度沙弥,呼啦啦涌来几百人,争相报名。那火爆场面,连麴文泰也大吃一惊。因为在拥挤的人群中,他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个高高挑挑、斯斯文文,一身贵族气息的青年,是自己的侄子麴未央;那个孔武有力,在人群中高声大喊的壮士,是王宫卫戍长张少英;人群之外那个身材瘦弱、宛若闲云野鹤一般从容的少年马晓,自小温习《诗经》、《孝经》等儒家经典,乃高昌最聪明的书生……麴文泰既高兴,又有一丝隐隐的酸楚。唉,看来还是自己这个国王福禄淡薄,收纳不住这些英才,全都被唐僧的魅力所吸引,希冀拜在他的座下……
第一个挤进来面试的人,自然是张少英。玄奘看了他一眼,马上问道:“你是张雄将军的儿子?”
张少英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说:“法师,您知道我爹?”
玄奘点点头。张雄是国王的表兄,对王室忠心耿耿。也正因为如此,麴文泰才选他的儿子张少英出任王宫卫戍长。玄奘说:“你父亲每天都坐在头一排听贫僧讲经,你与他长得很像。”
麴文泰插言道:“他们父子不但相貌相似,其他方面也很相像。张雄是我高昌第一名将,而张少英则是第一勇士。这小子武功高强,十个八个壮小伙也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请法师一定要收我为徒,我可以一路上保护您的安全。”张少英不失时机地说道。
玄奘笑道:“我是去取经,又不是征战。再说,你走了,谁来保护我的王兄?所以你还是……”
麴文泰虽然舍不得张少英,但为了玄奘的安全,他还是要忍痛割爱,说道:“贤弟,这西域大漠之中常有强盗、马贼出没。若是有少英在你身边保护,我就放心了。”
玄奘是谦谦君子,不会夺人所爱。再说,他的弟子除了虔诚信佛之外,还应该在佛学上有所建树,所以他没有同意剃度张少英。张少英自然很失望,最后说:“法师这一路上总要有人护送吧?不能当弟子,那我就给法师当保镖好了。”
麴文泰点点头:“我正在计划挑选一些力手,护送玄奘贤弟到可汗王庭。那好,就由你当力手队长吧。”
张少英转忧为喜,作礼而去。
麴未央不是一个人进来的,还带了他的父母、兄弟。他知道作为国王的伯父从小就疼爱他,舍不得他出家,更舍不得他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到天竺远行,所以提前做通了父母的工作,让他们一同来说服伯父。
麴文泰未语泪先流:“未央,你、你真的要离开伯父?是伯父不够疼爱你,还是……”
麴未央扑通跪倒在伯父面前,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哽咽着说:“伯父,我知道您比疼亲儿子还疼我,我也舍不得离开您。可是,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所以我想出家求道,解脱人生的烦恼。”
麴文泰说:“可是,你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何能吃得那份苦?再说,你出身王族,前途无量,等待你的是富贵荣华,大展宏图……”
麴未央站立起来,对伯父说:“当年释迦牟尼佛贵为一国太子,尊贵无比,尚能放下一切出世修行,何况我呢!世间的富贵如过眼烟云,稍纵即逝,因此我要追求出世间的常乐我净,跟随大唐高僧到天竺去学习佛法。”
他的父母兄弟都是虔诚的佛门弟子,所以都支持他出家,麴文泰也就只能勉强同意了。
最后进来的,是那个文弱而高傲的书生马晓。麴文泰以西域的汉文化保护者自居,在国内倡导人们学习汉字,诵读儒家经典,所以对马晓这样的少年书生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偏爱,自然舍不得他出家离去。因此,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很遗憾,你来得太晚了,我们已经定好了人选。”
没想到,马晓居然说:“在我没进来之前,选拔就不会结束。”
玄奘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若是我不能入选,法师您必定抱憾终生!”
玄奘故意逗他:“不能入选遗憾的应该是你,为何反而是贫僧?”
马晓笑道:“不管是驰骋于沙场,还是终老于荒野,我马晓都是天生骏马。因而,错过我是伯乐的终身憾事。”
这个马晓,语不惊人誓不休,真够狂的!哪知,平时循规蹈矩的玄奘,偏偏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却心比天高的少年。可是,麴文泰也早就看中了这个英气逼人的书生,很想将他培养成一代硕儒,把自己对中土文化的狂热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因而舍不得放他走。
马晓人小鬼大,早已洞悉了国王的心理,徐徐说道:“我知道国王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在中土文化上有所成就。可是,我们高昌毕竟远离中土文明的本体,只有师从名家,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听过玄奘法师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中国文化的底蕴非常深厚。”
麴文泰颇为骄傲地说:“我贤弟玄奘的故乡在中华文明最昌盛的洛阳,他的祖、父都是儒、道具通的名家,家学源远流长。他自幼在父亲的亲自指导下温习儒业,文化造诣自然非同一般。”
马晓接着说:“所以,我拜在他的门下,不但能学习佛法,还能得到中土文化的熏陶。等到从天竺回来,我不但能精通佛学,而且还可从师父那里继承丰厚的中土文化。到那时……”
麴文泰接过话头说:“到那时,你就不能再跟随玄奘贤弟回大唐了!要留在高昌,辅佐我教化人民,繁盛国家文化事业。”
马晓点点头,恳切地答道:“高昌是我的祖国,我学成归来,当然要报效国家了。”
就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僵局,在马晓的机智化解下圆满收场了。
除了麴未央、马晓之外,玄奘还选了一位商人的儿子、一个自小在寺院出家的童行玄觉,共四个人一起剃度为沙弥。除玄觉保留原来的法名外,玄奘分别给三个沙弥起法名为:悟清(马晓)、悟明(麴未央)、悟净(商人的儿子)。有了大沙漠的生死体验,玄奘感到学习佛法最核心的要务是“悟”,用心灵去感悟,所以给新弟子取的名号都有一个“悟”字。
玄奘的讲经法会圆满之时,高昌王麴文泰也已经将其西去的行装准备完毕。光物资就足够玄奘往返二十年间之用,备马三十匹,力手二十五人,可谓设想周到,巨细靡遗。麴文泰还专门派遣殿中侍御史欢信为特使,给沿途屈支等二十四国一一写了国书,每一封国书都附大绫一匹为礼,拜托他们接待、保护玄奘。更重要的是,麴文泰的妹妹嫁给了西突厥叶护可汗的长子,他呈献给叶护可汗绫绢五百匹、果食两车,请他为玄奘的西域之行大开绿灯。
玄奘见国王如此殷勤,赠送甚厚,心中十分感激,不禁热泪盈眶。
一想到玄奘贤弟天明就要离开,麴文泰就不禁默默垂泪,心中空空落落,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更难以入睡。他在王宫里徘徊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
翌日,高昌国上至国王、王后,下到黎民百姓,几乎全都出城为玄奘送行。在城西路口,麴文泰顾不得自己一国之主的身份,抱着玄奘失声恸哭。见此情形,不管是僧俗还是臣民,大家都落下了伤感的泪水。离别时刻,呜呜的哭声响成一片,充满了整个山谷。总这样下去,玄奘就走不了了。国王麴文泰让王妃与百姓等人先行回城,自己则与张雄等大臣们又骑马送出几十里,才依依不舍地目送着玄奘他们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