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经典散文选:宏论博天下·议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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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善言/梁遇春

曾子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真的,人们胡里胡涂过了一生,到将瞑目时候,常常冲口说出。一两句极通达的,含有诗意的妙话。歌德以为小孩初生下来时的呱呱一声是天上人间至妙的声音,我看弥留的模糊呓语有时会同样地值得领味。前天买了一本梁巨川先生遗笔,夜里灯下读去,看到绝命书最后一句话是“不完亦完”,掩卷之后大有“为之掩卷”之意。

宇宙这样子“大江流日夜”地不断的演进下去,真是永无完期,就说宇宙毁灭了,那也不过是它的演进里一个过程罢。仔细看起来,宇宙里万事万物无一不是永逝不回,岂单是少女的红颜而已。人们都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可是今年欣欣向荣的万朵娇红绝不是去年那一万朵。若使只要今年的花儿同去年的一样热闹,就可以算去年的花是青春长存,那么世上岂不是无时无刻都有那么多的少年少女,又何取乎惋惜。此刻的宇宙再过多少年后会完全换个面目,那么这个宇宙岂不是毁灭了吗?所谓生长也就是灭亡的意思,因为已非那么一回事了。十岁的我与现在的我是全异其趣的,那么我也可以说已经夭折了。宗教家斤斤于世界末日之说,实在世界任一日都是末日。入世的圣人虽然看得透这两面道理,却只微笑地说“生生之谓易”,这也是中国人晓得凑趣的地方。但是我却觉得把死死这方面也揭破,看清这里面的玲珑玩意儿,却更妙得多。晓得了我们天天都是死过去了,那么也懒得去干自杀这件麻烦的勾当了。那时我们做人就达到了吃鸡蛋的禅师和喝酒的鲁智深的地步了。多么大方呀,向普天下善男信女唱个大喏!

这些话并不是劝人们袖手不做事业,天下真真做出事情的人们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诸葛亮心里恐怕是雪亮的,也晓得他总弄不出玩意来,然而他却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叫做“做人”。若使你觉无事此静坐是最值得干的事情,那也何防做了一生的因是子,就是没有面壁也是可以的。总之,天下事不完亦完,完亦不完,顺着自己的心情在这个梦梦的世界去建筑起一个梦的宫殿罢,的确一天也该运些砖头。明眼人无往而不自得,就是因为他知道天下事无一值得执着的,可是高僧也喜欢拿一串数珠,否则他们就是草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