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牛群,我们看到的生物还有一些小鸟和许多钓鱼的人。这些人沿着草地的边而坐,还有一些手拿一根钓竿,甚至有人手执十几根。他们因满足而显得迷离;当我们通过天气的话题引诱他们和我们交谈,他们的声音平静而悠长。关于所下鱼饵的种类,他们各抒己见。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达成了一致共识,那就是这条河里的鱼非常多。很显然,因为他们中从来没有两个人钓起过同一品种的鱼,我们不禁怀疑,也许他们从来就没有钓到过鱼。我希望他们在这样一个美丽的下午都会有所收获,他们都满载着一篮子银色的战利品带回家下锅。也许我的一些朋友会因此骂我可耻,不过我宁可偏爱人类,如果他们足够善良,也不喜欢上帝的江河湖泊中最勇敢的水族。我并不喜欢吃鱼,除非是用酱油红烧的;然而垂钓者却是河上风光的重要一景,因此理应受到划独木舟的人的赞誉。他总是能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告诉你这里是什么地方,而他们那种平静的姿态会使周围的气氛显得更加孤寂、平静,并且提醒你记起那些船下闪闪发光的小生灵。
桑布尔河就在这些小山之间忙碌地绕来绕去,当我们终于靠近瓜特 的水闸时,已经六点多了。纤道上有几个孩子, “香烟”便与他们开着玩 笑谈起来,孩子们跟着我们的艇跑了一段路。我曾警告过他,可却徒劳。 我用英语提醒他说孩子是最危险的人,一旦跟他们开起玩笑来,最后肯定 会招来一顿雨点般的石头。对我而言,我对任何问题都报以和蔼的微笑, 并摇摇头,装作一个并不太懂法语的老好人。事实上,我曾经在家乡有过 类似经历,因此我宁愿与一群野兽打交道,也不愿碰上一群身体壮实的顽 童。
我对这群小奥奈特人的看法是有偏见的。 “香烟”下艇去打听情况 了,我上岸去吸支烟,同时看守小艇,这一来便立刻引起大家的好奇心, 不过都是友善的。这时又有一个少妇和一位断臂的温和少年也加入了这群 孩子中来,让我更有安全感了。当我不经意吐出几个法语词时,一个小姑。娘用一种可笑的成人神气点点头: “啊,你看,他现在什么都听瞳了,刚才是在装呢。”于是这群人都非常善意地大笑起来。
当他得知我们来自英国时,他们都被吸引住了,那位小姑娘立刻告诉大家英国是个岛国, “离这个地方可远啦!”
“没错,你可以这么说。离这可远啦。”断臂少年说道。
我的思乡病马上就来了,这在我是常有的事。他们似乎觉得,我出生的那块土地离这里太远了,几乎无法计算它们的距离。
他们非常羡慕我们的小艇。这些孩子有点娇弱,这点值得提一下。他们一直吵嚷要求划船,在还有最后一百码距离时,我们的耳朵都要吵聋了,而且第二天早上出发时他们又发出同样的吵闹。可当我们空出位子让他们划时,却没有一个人出声了。这算是娇弱?也许担心在这样晃晃悠悠的船中掉到水里去吧。我讨厌嘲讽甚于厌恶魔鬼,除非两者也许是一码事?冷水龙头与洗澡毛巾真可谓一剂良药,对治疗人们生活中的感情冲动也很有必要。
他们的注意力从船转移到我的衣服上。我的红色肩带让他们琢磨了好长时间,而我的刀子则令他们望而生畏。
“在英国,人们把刀子就做成那样。”断臂男孩说。这个男孩并不知道在当今的英国,刀子做得有多糟,为此我很高兴。 “这些是为那些出海的人做的”,他又加上一句, “用来保护他们免受大鱼的伤害。”
听着我的话,我觉得我在小孩子们的眼中越发成了一个罗曼蒂克式的人物。我甚至也自以为如此了。甚至于我普通的法国烟斗,他们会说“够油的了”,它在他们眼中是那么稀奇,因为它来自遥远的地方。假如我的服饰本身不够好,那也只是因为它们来自海外。然而我装备中的一件东西使他们大笑,连礼貌都忘了。那就是我脚上那双沾满了泥土的帆布鞋。他们该非常清楚这些泥土是国产货。那个小女孩(她是这群人中的天才)甚至还伸出她的木鞋来比较,我真希望你能看到她在这么做时是多么骄傲和开心。
少妇的奶罐是一个精心打制的两耳细颈椭圆铜罐,放在稍远一点的草地上。我很高兴终于有机会转移大家对我的注意力,并且还之以礼。于是我对它的形状与色彩大加赞赏,并十分真诚地对他们说,这罐子有着金子般的美丽。他们一点都不吃惊。显然这样的罐子确实是本地最值得夸耀的东西。孩子们向我细说了这些罐子的昂贵,有时一个甚至可以卖30法郎。他们还告诉我人们怎样用驴子运送这些罐子,驴鞍上一边放一个,这些驴鞍本身就很华丽。孩子们还说这样的罐子在整个地区都能见,但在较大的农场里,它们的数量和体积也都显得更大。
桑布尔河畔的朋特:我们是商贩
“香烟”带着好消息赶回来了。从这里再走大约10分钟有一个叫朋特的地方,那里的旅馆还有空床位,我们将小艇存在粮仓里,并聘请一个孩子当向导。围在我们周围的圈子立刻变大了,他们对我们提出的报酬报以令人沮丧的沉默。在孩子们的眼中,我们显然就是一对蓝胡子,他们也许会在公众场合和我们交谈,因为此时他们人多势众。但真要单独与两个粗鲁的、具有传奇色彩的人一起赶路,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何况这两个人在一个安静的下午突然从天而降一般来到他们的村庄,肩披红带,身挂配刀,带着一种漂洋过海的味道。粮仓主人帮了我们的忙,他挑出了一个小家伙,威胁着要打他,否则我们恐怕得自己找路了。可以说,这个小家伙对粮仓主人比对陌生人还要害怕,以前也许吃过类似的苦头吧。不过我想他的小心眼里肯定早做好了一番打算,因为一路上他始终小跑着在前方与我们保持相当大的一段距离,还用畏惧的眼神回过头来看我们。要是我们这个年轻世界的孩子们在冒险活动中给过宙斯或其他同伴领路,他们便不会这样了。
我们沿着泥泞的小路走出了瓜特,经过教堂和被风吹得当当响的风车。农民们正拖着疲惫的步伐从地里收工回来。一位充满活力的小个子的老妇人从我们身旁经过。她跨坐在毛驴上,驴背两旁各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奶罐,她一边得意地用脚后跟踢着毛驴的肋部,一边大声尖叫着提醒路上的行人。值得一提的是,那些疲惫的农民没有一个人搭理她。向导很快将我们带出小巷,穿过了田野。太阳早已落山,不过金色的余晖仍然呈现在西边的天际。小路先是在开阔的空地上迂回了一阵,然后便穿过一道仿佛没有尽头的凉亭似的藤架。两旁全都是枝叶浓密的果园,树叶下是农舍,此时正有袅袅炊烟飘上云霄。在树叶间隙的地方,不时还会露出西边天际的金色光芒。
我从没见过“香烟”会有如此诗情画意般的好心情,他情绪激昂地吟唱着田园诗赞美这样的乡村景色。我自己也同样欢呼雀跃。黄昏时柔和的风、树影、斑斓的色彩以及寂静,所有这些使我们的行走如交响乐般。我俩突然一致决定将来要避开城市而安息在乡村。
最后,小路从两幢房屋之间穿过,将我们这一行人带上一条宽阔泥泞的大路,两旁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不显眼的村子。房屋都很靠后,路的两旁留下了一长条空地,那里摆满了木柴,还有运货马车,手推车和垃圾堆以及稀疏的小草。左边稍远一些的街道中央竖着一座破败不堪的塔楼。它过去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不清楚,也许是战争时期的一个据点,不过如今它的上部装了一个字迹模糊的刻度盘,而靠近底部的地方还有一只铁信箱。
在瓜特时,人们向我们介绍的那个小旅馆已经客满,要不然便是老板娘不喜欢我们这副样子。不得不承认,背着长而湿的橡皮袋子,这副样子不得不让人怀疑我们是否属于文明人类, “香烟”则设想我们像捡破烂的。“先生们是小贩吗?”老板娘问道。然后根本没有等待我们作出回答(我想她肯定认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随后她向我们推荐了一位不大富裕的屠夫,他住在塔楼外,那里也接待旅客。
于是我们便朝那里走去。然而屠夫正在搬家,所有的床都拆掉了,或者他也不喜欢我们这副样子。临别时他说道: “先生们是小贩吧?”
天色渐暗,我们也分辨不清那些匆忙从我们身旁走过并含糊地向我们道一声晚安的人们的面孔。朋特的这些住户似乎都非常节约用油,因为我们在那个长长的村子里没发现一盏灯亮着。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长的一个村子,而且我敢说处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下,每走一步都相当于平常的三倍多。来到最后一家小旅店时,我们都极为沮丧;向漆黑的门内张望一下,并用战战兢兢的声音询问是否能在这里借住一宿。一位女性发出了同意的声调,但十分不友好。我们把袋子扔在地上,立刻倒在椅子上。
这个地方漆黑一片,只有炉子的裂缝和排气扇处隐约有一丝红色的火光。随后老板娘点起了一盏灯,他要看看她的新客人。我猜想肯定是黑暗使我们免遭再次被逐出去的厄运,因为在看到我们之后,她显然并不满意:我们在~间大而空荡的房间中,墙上挂着两张颇具寓意性的印刷画,~张是音乐之神,一张是绘画之神,还有一份禁止公开酗酒的法令。一边还有一个类似柜台的东西,上面放着约五六瓶酒。两个工人正坐着等候开晚饭,他们看起来极为疲惫。一个相貌平平的小姑娘正在哄着一个打瞌睡的两岁孩子。老板娘开始整理炉子上的锅,放上几块牛排准备烧烤。
“先生们是小贩吗?”她用尖锐的声音问道,那便是我们的所有对话。我们开始想象也许我们就是小贩了。像桑布尔河上的朋特这儿的开旅馆的人如此目光短浅地推测别人的身份,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然而行为与教养的流通并不像银行钞票那样广泛,只要你稍微超出你所熟悉的范围,你的优雅举止便什么也称不上了。这些奥奈特人根本看不出我们与普通小贩之间有什么差别。事实上,在牛排烤熟时我们有理由,看看他们怎样以自己的标准来接待我们,我们对待他们时的最佳礼貌与最大耐心似乎正是商贩们的特点。至少,在法国是有相当多的人从事这一职业的。甚至在他们得出这些结论之前,我们也不可能说服他们相信我们的真实身份了。
我们终于被叫到桌边吃饭了。那两个农场工人(其中一个人看起来筋疲力尽,脸色苍白,似乎是由于过度劳累与营养不良而导致生病)一起吃了一盘果仁面包之类的东西,几个带皮的土豆,一小杯加糖的咖啡,还有玻璃杯的劣质淡啤酒。老板娘和她儿子以及前面提到的小姑娘也吃了这些。与之相比,我们的晚饭可以称得上盛宴了。我们不仅吃了一些原本还可以烧得更嫩些的牛排、几个土豆、一些奶酪,还有一杯淡啤酒以及放了白糖的咖啡。
你瞧,这就是当绅士的好处——对不起,应该是当小贩的好处。我以前从没想到过一个小商贩在一家劳工的饭馆里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当今晚我不得不扮演这样一个角色时,我才发现原来如此。小贩在他的地盘里其显赫程度绝不亚于一个在大饭店里包私人房间的阔佬。你调查得越深入,你越会发现人们之间的阶级差别是多么大;也许乐观地分配的话,根本就没有人处在最底层,每个人都可以发现他优于别人之处,这使他保持了他的自豪感。
我们对自己的伙食感到极不满,尤其是“香烟”,我则强迫自己对这些遭遇、生硬的牛排及所有一切都感兴趣。而根据卢克雷修的格言,相对于其他人的果仁面包来说我们的牛排更应有滋有味。但是实际上我们发现并非如此。也许你早就知道有些人的生活比你贫困,但当与他们同坐在一张饭桌旁,看他们吃硬面包屑而你却享受丰盛的美餐——这样实在是违背了人类的礼节,且使人感到很不愉快。以前我曾经见过学校里嘴巴馋的男。孩这样吃生日蛋糕,以后再没遇到过这种事。看着让人恶心,我现在还记得这场景,而我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扮演这种角色。不过这也让你知道了当小贩是怎么一回事。
毫无疑问,比起那些有钱人,我们这个国家较穷困的阶级是更乐善好施。我想,主要因为这些人中生活较富裕与不富裕的人之间的差别很小。一个工人或小贩总不可能在那些生活不如他宽裕的邻居们面前紧闭大门的。假如他自己要享受一顿美餐,他便得当着许多负担不起的人的面吃。还有什么能比这样更直接地产生一些善心的想法呢?这些穷人历经磨难,亲眼看到了生活的现实,知道他吃进腹中的每一口饭都是从那些饥饿的人手中攫取来的。
但是在某些富裕的阶层,他们就像是乘坐在一个正在上升的热气球中,幸运的人们经过一片云层,他的视线不可能见到尘世中的一切事情。他只能看到天体,一切都井然有序,的确是又好看又新奇,令人仰慕。他觉得自己得到了上帝的眷顾,被一种最令人感动的方式包围着,于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与百合花和云雀相比较。当然,他并没有真正地唱起来,他只是坐在那辆敞篷车里,如此谦逊!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这种哲学将会受到粗鲁的棒喝。 桑布尔河上的朋特:行商 就像是莫里哀滑稽剧中的侍者一样,他们在楼下过着贵族般的生活,真正的贵族却打破了他们那样的生活,我们命中注定要面对一个真正的商贩。为了使像我们这样衰落的绅士得到更加深刻的教训,他比我们这类假扮的委琐小贩要体面得多了,好比是鼠群中的雄狮或者是正向两只小船冲去的大战舰。实际上,他根本不该称作小贩,他是一位商人。
我想大约八点半左右,这位来自莫贝日的可敬的埃克托·吉利亚德先生光临了这家小酒店。他坐在一匹毛驴拉的大车上,激动地朝我们这些住户打招呼。他是个瘦削、神经质而且又轻浮的人,有点像演员又有点像赛马师。显然他并不是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而变得富有,因为他在词尾一概使用阳性,并且在晚上的这段时间内用华丽的修辞结构来表达某些臆想的将来时态。陪同他的是他的太太——一位美丽的少妇,她用一块黄色的头巾扎住头发;还有一个是他们四岁的儿子,他穿一件短外套,戴一顶法式军帽。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孩子的穿着要比他父母好很多。我们得知他已经是个寄宿生了,现在假期刚刚开始,他便与父母一起来度假旅游。这难道不是一个快乐的假期吗?每天与父母坐在一辆满载财宝的大篷车里,绿色的乡村在格格作响的车声中向两旁远去,所有村子里的孩子都用羡慕与好奇的眼光注视着自己。在假期里作一个旅行商人的儿子实在要比作一个未来的棉纱大王的儿子与继承人有趣多了,就像是一位手握重权的王子——确实如此,除了吉利亚德少爷之外,我再没见过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