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奥斯卡·王尔德
我想我不能将美国描绘成天堂,也许从最普通的角度来看,我对这个国家也知之甚少。我不知道它的经、纬度,也算不出它所出产的谷物的价值,对它的政治也不十分熟悉。这些对你来说都是无趣的事情,当然也提不起我的兴趣。
登上美洲大陆,给我留下的第一个深刻的印象便是,即便美国人不是世界上穿着最好的人,那也是穿着最舒适的人。很少有男人们不戴帽子,他们头上戴着可怕的烟囱式高顶礼帽;极少见到不穿外套的男人,他们穿着丑陋至极的燕尾服。这些人的穿戴让人极为舒适,和我们国家的情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里衣衫褴褛之人可是随处能见。
另一件尤其值得注意的事,就是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急匆匆地赶火车。这种情形不利于产生诗歌和浪漫爱情。要是罗密欧或朱丽叶也总是为赶火车而担心,或者他们一直为返程票而烦恼,则莎士比亚就绝不可能为我们创造出那些充满诗意与伤感情调的舞台场景戏了。
美国是世界上最嘈杂的国家。早上人们不是被夜莺的欢快歌声唤醒,而是被汽笛的鸣叫声吵醒。使人颇为不解的是,理智而讲求实际的美国人竟没有想到要降低这些难以忍受的噪音。艺术都依附于精美细致的感觉,而这种持续不断的嗜杂最终会损害人类的音乐天赋。
美国的城市没有像牛津、剑桥、索尔兹伯里或温切斯特那样美,没有从美好时代保存下来的美丽古迹,然而在这里仍然会时不时见到许多美丽的东西。那些美都只是美国人无意中创造出来的,而在那些刻意要创造美的地方,他们却失败。把科学应用到现代生活中时采用的那种态度是美国人最显著的特点。
关于这一点你只要在纽约街头稍作漫步,便一目了然。在英国,发明家几乎被人们当做疯子,而发明最终以失望和穷困告终的例子也是不计其数。在美国,发明家享有极高的声誉,人们对他们的帮助无处不在。在那里,人类利用智慧,将科学应用于实际工作中,这是一条致富的捷径。世界上再没有其他国家像美国这样钟爱机器了。
我一直期望着能够确定力的线条也就是美的线条。在我注视着美国的机器时,这一愿望终于得以实现。见过了芝加哥的供水系统,我才意识到机器的神奇:钢制的铁杆此起彼落,巨大的轮子所做的对称性运动是我毕生所见的节奏中最完美的运动。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因它不同寻常的巨大尺寸,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但这种印象并不让人觉得愉快。这个国家似乎只是想用它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巨大尺寸来强迫别人认同它的强势。
我对尼亚加拉大瀑布感到失望——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对它失望的。美国的每一位新娘都要被带到那里,因此这一巨大惊人的水景,既使不算是美国人婚姻生活中最刻骨铭心的失望,也算得上是最早的失望之一了。人们只能远远地观看,这是极其糟糕的,因为这种角度根本显示不出水流的壮观。要真正欣赏瀑布,人们必须到下面去看,这样就不得不穿上件黄色的油布衣,它简直跟雨衣一样难看——我希望你们永远也不要穿它。不过,像伯恩哈特女士那样的艺术家不但穿上了那种丑陋的黄色雨衣,甚至还穿着它照了相,这一点也许能给人们带来些许安慰。
西部也许是美国最美的地方,乘火车度过漫长的六天才能到达那里。火车在丑陋的马口铁壶般的蒸汽发动机牵引下,飞驰着。这趟旅行使我颇为不快,因为我发现,我的被粗劣地印在灰色吸水般纸上的诗集,被那些穿行于车厢之间出售各种可以吃的或不能吃的东西的男孩们以十分钱的低价销售。我把这些孩子们叫到一边,对他们说,尽管诗人们都喜欢出名,但他们也渴望得到报酬,出售我的诗集却不分给我利润,这简直就是对文学的一大打击,因为对那些有志于诗歌创作的青年人也会产生灾难性的影响。他们的回答干篇一律:他们只关心能否在这笔生意中获利,其他的事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人们总这样认为,在美国来访者被统称为“陌生人”,我却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经历。我在德克萨斯州时被称为“上尉”,在这个国家的中部地区时又被称做“上校”,而临近墨西哥的边境时,我又成了“将军”。不过总的来说,英语中的称呼“先生”一词,却是使用频率颇高的。
也许有一点值得注意,大家常说的美式英语实际上不过是古英语的表达形式。它们在我们的国家已经消失,不过被我们的殖民地国家保存了下来。许多人认为美国人常讲的“我猜”一词纯粹是美式英语表达法,但是约翰·洛克在他的《理解论》中就曾用过,就像我们现在用“我想”这个词一样。
一个国家最古老的生活方式实际存在于它的殖民地中,而不是本土上。假如人们想知道什么是英国清教主义而不是它的最糟形式(尽管它已经很糟了),其实它的最佳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认为人们在英国肯定找不到很多清教主义,但是在波士顿和马塞诸塞州却可以发现很多。我们的国家已经抛弃了,而美国还保留着,我希望它只是被美国人当做一件短命的珍品。
旧金山是一座真正的美丽城市。聚居着许多中国劳工的“中国城”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具艺术气息的城镇。那些古怪、忧郁贫穷的东方人,但是他们仿佛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允许自己身边有任何不美的东西。晚上这些苦工们聚集在中国餐馆吃饭,他们用来喝茶的瓷杯就像玫瑰花瓣一样精巧细致,而我下榻的那些华而不实的宾馆给我提供的茶具不过是一只足足有一英寸半厚的陶杯。中国人的菜单全部是写在宣纸上送来的,那些用墨汁书写出来的账单就像是艺术家们在扇面上雕刻出来的小鸟。
盐湖城仅有两处建筑值得一看,最主要的一处是礼拜堂。它的外形像一只汤壶,由本地唯一的一位艺术家装饰。他用早期的佛罗伦萨画家们的天真精神来处理宗教主题,穿着现代服装的现代人物与身穿“浪漫”服装的《圣经》历史人物被他并列画在一处。
另一个较重要的建筑是阿米利亚宫,它是为了纪念布莱汉姆·扬的一个妻子而建造的。他死后,摩门教的现任会长站在礼拜堂内宣称,他受到的启示说阿米利亚宫是属于他的,并且关于这一问题再也不会有其他启示了。
从盐湖城穿过科罗拉多大平原到达落基山,山上有一座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里德维尔,它还以最野蛮而著称。这里的每个人都随身携带一支左轮手枪。有人对我说,如果我去那里的话,他们肯定会打死我或我的旅行经纪人。我写信回复说,他们对我或我的旅行经纪人做的任何事,都吓退不了我。这些都是与金属打交道的矿工,于是我对他们做了关于艺术道德的演讲,我还给他们读了几段本维路托·切利尼的自传,他们似乎很高兴。这些听众都责备我没有带他一起来,我解释说他已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这时便有人问: “是谁打死的?”然后他们又带我去了一家舞厅,在那里我见到一条我生平所见的唯一合理的艺术评论。在钢琴的上方印着一条告示:
“请别打死钢琴师, 他已竭尽所能。” 钢琴师的死亡率在那个地方高得惊人。随后他们又邀请我吃晚饭,我欣然接受。于是我不得不站在一只摇晃筐子里(这时想表现得优雅是不可能的),然后被放到了矿井下。我就在这山脉的中心地区享用了那顿晚餐,第一道是威士忌,第二道也是威士忌,第三道还是威士忌。
我赶到剧院去演讲时,得知刚刚有两个人在我到达之前因为谋杀罪而被捕。当晚八点钟,他们被带到这家剧院的舞台上,在一大群拥挤的观众面前当场受审并被处决了。但我发现这些矿工其实都非常可爱,一点儿也不野蛮。
我发现在南方一些年纪较大的居民中弥漫着一种伤感倾向,他们总喜欢把一切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同最近的那场战争(南北战争)联系起来。有一次我对站在我身旁的一位绅士说道: “今晚的月色多美啊!”“确实很美。”他答道, “但你应该在战前见到它。”
我发现落基山脉以西地区人们的艺术知识贫乏到了极点。有一位艺术爱好者——他年轻时曾是个矿工,他起诉铁路公司,因为他从巴黎定购的米洛的维纳斯的石膏像缺少了双臂。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竟然打赢了这场官司还获得了赔偿。
宾夕法尼亚州多岩的山谷与茂密的森林景色,使我想起了瑞士。而草原又使我想起了一大张吸水纸。
西班牙人和法国人所留下的美丽的地名,让后人时时回忆起。那些拥有美丽名字的城市都是西班牙人或法国人创建的。而英国人总是起一些极美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地方的名字实在太难听了,我拒绝去那里演讲,它叫做格里格兹维尔村。如果我在那里创立一个艺术流派命名——早期格里格兹维尔时代,就实在令人难以接受,更别说艺术学校会讲授“格里格兹维尔文艺复兴”了。
至于俚语,我听到的并不多。只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士在结束下午的舞会换过衣服之后,确实讲过一句“蹦了一会儿她就换了行头”的话。
美国的年轻男子,面色苍白,肤色蜡黄,早熟、傲慢。但美国的女孩子都很漂亮迷人——就像是广阔无垠的沙漠中点缀着的绿洲。
每一个美国女孩都值得12个年轻男子为她着迷。他们应该甘心情愿做她的奴仆,而她则可以用一种迷人的冷淡的态度驱使他们。
男人们专注于生意。正如他们自己所说的,他们十分重视新的机会。他们不仅接受一切新的思想,而且所受的教育也很实际。儿童所受的全部教育都根植于书本中,但是在教育孩子之前,首先应该允许他们有自己的思想、头脑。工艺应该成为教育的基础,因为孩子们天生对书本反感。我们应该教导男孩和女孩们学会怎样用自己的双手来制造东西,这样他们便不会有搞破坏和调皮的倾向了。
去了美国,人们便会发现,文明并不是总与贫困相伴。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没有豪华的服饰、壮观的游行与奢侈的仪式的国家。我只见过两次行进的队列:一次是警察走在消防队前面,另一次是消防队走在警察前面。
每个人从21岁时就开始享有投票权,同时立刻受到政治教育。美国人是世界上政治教育接受最好的,这个可以让人理解“自由”一词的美丽与“解放”这种东西的价值的国家,实在值得一游。
名人名言
The imagination imitates.It is the critical spirit that creates.
———Oscar Wilde
想象是模仿,批判的精神才具有创造力。
——奥斯卡·王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