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桃花扇》中的唱词,几乎是对严晓群和斯威特系的最好诠释。严晓群的故事,展现了一位实业家如何变为资本炒家的过程。它再次证明,当资本运作的目的从发展变为扩张时,便成为了最冒险的赌博。在这种毫无节制的资本游戏里,企业家形同赌徒,赌上的是整个企业的命运,一朝失手,无可挽回。
“赚钱虽然是一种享受,但是钱却不是越多越好。钱多了,带来的快乐就少了,也就是说,财富带来的快乐是有限的。因此,企业家有必要超越财富的羁绊,在更高的层次上享受人生。”
对记者说下这番话的时候,风华正茂的严晓群年仅39岁,就已两次登上福布斯中国富豪排行榜。被誉为“新苏商”领军人物的他,看上去似乎已经拥有了超然于财富之上的心境。
然而,这样一位彻悟的企业家,却并没有按照他的语录来实践企业的发展,相反,他被财富深深羁绊,并沉溺于一场毫无节制的资本游戏中。当埋伏尽现、楚歌唱响之后,我们再回忆起那段语录,当有一种别样的意味。
发迹:小发明成就大企业
1992年,全国上下正沉浸在空前热烈的商业气氛当中,有无数人在这一年下海经商,选择创立自己的公司。在南京,27岁的严晓群,正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严晓群出生在南京溧水县的一个小镇上,因为家境清苦,自幼被寄养在相对富裕的外婆家,因此习得一口难懂的苏北方言。在多年之后,他仍然几乎无法和旁人交流,从而变得沉默寡言,却异常聪明好学。1983年严晓群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南京的一家仪器厂工作。凭着刻苦钻研,他接连搞出几项发明,很快便得到领导器重,被送到夜大学习,并被提拔为厂里的技术科长。那一年,他只有21岁。
看起来,严晓群的前途实在是一片光明。据一位老职工透露:“那时候厂子里对严晓群的期望很大,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厂长甚至宣布,严晓群就是厂里面向21世纪的人才。”不过,这个“面向21世纪的人才”,最终却选择了离开仪器厂。
严晓群后来回忆说,当时自己的发明没能成功,思维又比较超前,慢慢和厂领导发生了分歧,因此最终辞职下海。而当时他的同事们提供的说法却是,严晓群私自把自己的发明拿出去与一家民营企业合作,导致其与工厂产生竞争,这让厂领导感到很愤怒,严晓群又不愿意中止合作,于是最终
闹翻。
带着创业的愿望,心高气傲却又沉默寡言的严晓群走出了国有工厂。他先是远走北京与人合办了一家公司,在散伙之后又回到南京寻找生路,甚至在繁华的新街口摆过几个月小摊。他对市场的感觉和把握能力,在那时候就有所体现了。1991年的夏天,南京入夏较早,严晓群便进了一大批太阳镜进行售卖,果然销路大开。几经周折之后,他在当时的中科院南方新技术产业集团找到了一份工作,总算是有了几分倦鸟归林的意味。不过,这个单位名头虽大,其实没有现成的业务,全凭个人的关系和资源做生意。严晓群找到在银行工作的父亲和姐夫,贷来一笔30万元的资金,注册了一家名叫斯威特新技术创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斯威特)的企业,挂靠在中科院南方新技术产业集团名下。对于为什么要叫这个不中不洋的怪名字,严晓群是这样解释的:“斯威特就是SVT,其中S是Space(距离),V是Velocity(速度),T是Time(时间)。我们的目的,就是用最短时间、最快速度,缩短与世界先进科技的距离。”
斯威特的第一个产品创意,是严晓群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得到的。有一天,他听姐夫说起,银行不时会收到假币,因为银行配备的识别仪是根据美元开发的,无法识别10元面额的人民币。在从事电子行业的严晓群看来,识别仪的原理其实是相通的,区别只是几个技术参数而已。接下来的日子里,严晓群买来几台识别仪,在家里反复试验,捣鼓了几天之后,竟然试制成功了。
让斯威特掘到第一桶金的产品,正是这个小小的识别仪。严晓群的识别仪投向市场之后,受到了广泛的欢迎。1992年10月,一位银行行长想采购几台识别仪,言谈之中对严晓群说:“这个东西要是能点钞票就好了。”
当时,正值邓小平南方视察刚刚结束,在其讲话精神的号召下,下海经商的潮流大兴。全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办公司热,仅在北京,每个月就有
2 000家新公司冒出来。税务、银行、工商、邮政等财务单位的工作量因此而猛增。中央政府也因此要求各级财务单位实现办公自动化。而自动点钞、验钞的设备,恰好符合人们对于“办公自动化”的粗浅理解。行长的这一句话,令严晓群茅塞顿开。他立即组织技术人员,夜以继日地攻关研究,几天之后,终于把识别仪与点钞机结合在一起。机器在点钞的同时,只要发现假钞票就会发出警报。自然,这个产品在当时受到了热烈追捧。凡是那些要和钱打交道的机构,无论是政府机关还是民营企业,都成为了斯威特的客户。由于这种产品拥有不可替代的竞争优势,斯威特一度垄断了整个国内市场。最鼎盛的时期,产品供不应求,许多外地的经销商甚至带着现金跑到南京,堵着斯威特的门等货。
老实说,这种产品并没有多大的技术含量,只是一种组合而已。不过,严晓群却从中发现了一些东西。多年以后,他对自己当初的“小打小闹”评价道:“小小的嫁接,科技就转化成了生产力。这件事情当时让我思考,在中国,没有政府背景的人们要怎样做生意?一不能靠批文搞贸易,二不能靠关系搞房地产,只能靠眼光、靠智慧赚钱。”
在那个机遇胜于经营的年代,严晓群的话不无道理。他看准了市场对自动化设备的渴求,以及尚未被填补的市场空白点,抓住机遇,一头扎进这个利润丰厚的领域,狠狠地捞了一瓢。成立仅仅几个月的斯威特,凭借着防伪点钞机在市场上一路高歌猛进,到1993年中科院南方新技术产业集团彻底退出斯威特的时候,斯威特的资产已经从30万元增长到了300万元。
正在严晓群雄心勃勃带着斯威特另起炉灶,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却偏偏在此时被戏弄了一次。看到斯威特的产品在市场上大受欢迎,一些有背景的国有仪器大厂很是嫉妒,它们联手向上级发出请求。1993年春,央行出台政策,认定市场上的伪钞检验设备技术标准不统一,必须对该项产品的销售予以限制。此令对豪情万丈的严晓群无异于当头一棒。更让他沮丧的是,由于防伪点钞机的技术含量不高,市场上很快便出现了大批跟风仿冒产品。仅两个月时间,斯威特的业务就严重缩水,企业利润大幅减少,技术人员、销售人员纷纷离职。就这样,严晓群和他的斯威特不得不悄然从这一领域里撤退出来,尽管他们才是真正的市场启蒙者。
满心斗志的严晓群遭此打击,全面退出防伪点钞机市场让他痛定思痛。他发现了这样的规律:将企业的命运维系在单一的产品上,风险实在太大,一旦产品被冲击,企业的发展势必会遭到致命的打击。他意识到,必须要借助敏锐的商业洞察力,用一两种产品打开市场,然后横向占领整个领域。于是,他重新开始四处游猎。一个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升腾起来,又相继迅速破灭。之后他回忆说:“那个时候的确很迷茫,市场的需求在哪里,斯威特的明天又在哪里,完全不清楚。”
夏天,严晓群回到老家溧水县。在那里,他发现一些乡村居然都在安装电话,他便问一位老乡:“怎么想起来装电话了?”被问的是一个乡干部,他告诉严晓群,中央正在搞“乡乡通电话”工程。回到南京后,他立刻对员工们说:“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做通信设备。”
在严晓群看来,随着“南方谈话”终结了“社资讨论”,中国经济肯定会迎来一波高潮。到处都在办企业,公司多了,人员也多了,对电话的要求必然也多。这给了电信行业一个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同时他又观察到,当时市场的现状是,安装一部直拨电话的费用很高,如果能够开发出“一拖多”的办公电话系统,那么这个庞大的市场一定可以让斯威特吃饱,甚至
吃撑。
严晓群对下属们解释说:“我们的产品创新程度不高,它是一个组合,思路也很简单。比如邮电局想要买一个茶杯,卖茶杯的分工太细,杯子是卖杯子的人卖,杯盖是另一个卖杯盖的人卖。我们看到邮电局买来的杯子盖子配不上,就把杯子、盖子组合起来卖。”按照这样的思路,斯威特迅速开发出点对点微波通信接入设备①。安装了这个东西后,使用者就可以实现一部电话拖带多部分机。试用单位对此非常满意,认为斯威特的产品实在解决了个大问题。
严晓群发现,他的这个创意相当于挖到了一个大金矿。如他所说,这个设备其实只是个产品组合,技术含量并不高,但利润却很惊人,一套这样的设备,在当时几乎可以卖到26万~28万一台,市场销售极其火暴。严晓群计算过,当时在一个县城里,最好可以卖掉10台,而斯威特所要做的工作只是把自己的设备和电话机搭配组合起来,并享有独家定价权。多年之后,严晓群依然乐滋滋地回忆说:“当时这个东西是出奇的好卖,而且卖出去一台就相当于开回来一辆桑塔纳。”
凭借着点对点微波通信接入设备,斯威特在1994年一举赚得数千万元。在当年,像它这样靠商业直觉打开新市场,在巨大的利润空间里完成原始积累的企业并不多,屈指一算,也只有深圳华为和四川托普两家而已。前者靠开发出的程控交换技术,抓住了全国电信网络更新改造的机遇;后者则靠一款税务软件,实现软硬件的捆绑销售,在税务系统办公自动化的机会中赚得盆满钵满。这三家企业几乎用完全相同的方式崛起,在路口交汇后,又各自沿着不同的方向前行。
梦想:金陵城里的“帝国梦”
多年之后,严晓群对记者说:“没有人才的企业,就是自废武功。”
和许多出身草莽的企业家不同的是,早期的严晓群并不是一个专事投机的资本炒作者,他不习惯于在市场中抢一笔钱掉头就走,落袋为安后再选择新的机会。在他的心目中,打造实业帝国才是最大的梦想。而点对点微波通信接入设备的成功,让他在尝到甜头的同时,开始尝试在通信行业进行拓展,试图将斯威特打造成一个通信器材帝国。在1994年的一次公司内部会议上,严晓群给斯威特制定的目标就是:“成为全国性的通信器材集团,争取做到最大。”
想要成为业界大佬,显然需要在这一领域里精耕细作。所以,严晓群希望能够拿出更多的产品,而这就需要有足够的技术人才作为基础和支撑。1994年底,在陕西西安,严晓群投入巨资,成立了西安斯威特通信设备有限公司①,开始拓展斯威特在西部地区的市场。
选择西安当做公司的新据点,并不是毫无依据的。严晓群认为,西安作为西北地区最大的省会城市,拥有数十所知名大中院校、众多的科研院所,还聚集了大批电子领域的专家、教授以及有实际工作经验的技术工程师,只有这里才是一个成熟、现成的产业基地。
1995年前后,正是国有企业改革的关键时刻,各地政府纷纷将老国有企业出售给民营资本。而与企业并购相伴的,则是对这些老企业的重组与改造,这必然会让众多的新技术、新产品,在新产业领域找到用武之地。正在通信行业精耕细作的严晓群无疑看到了这一趋势,他在公司高层会议上说:“看准商机,找准产品,只要抢到先机,就能抢到制高点,稳稳地坐收几年利润。”很快,斯威特就拟定了新产品的主攻方向。
斯威特的这次尝试非常成功。严晓群从新闻中判断出,光纤通信即将广为应用,而国内却还没有哪家企业在从事相关设备的制造。于是,如同前两次一样,他立即组织技术人员进行开发。由于背靠西安众多科研机构和军工单位,斯威特很快便开发出了自己的光纤接入设备,并且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工厂为其代工生产,具备了批量供应能力。
和那些古板的科研院所不同,严晓群的斯威特绝不是只管研发、不问销售的技术型公司,目睹巨人公司的史玉柱靠营销手段取得的成功,严晓群认识到,中国商业似乎进入到了一个“渠道为王”的时代。于是,他走的第一步棋,就是在产品尚未成型之时,就依托南京、西安两大据点,抢先布下了一张密布全国的营销大网。有了这张网,斯威特想要销售任何一种产品,都会事半功倍,无往不利。
从1995年到2000年,斯威特参与了数个领域。1995年的光纤接入设备、1998年前后的ISDN(综合业务数字网)网络设备、2000年的ADSL(非对称数字用户环路)接入设备,期间还参与了机械、化工、集成电路、环保等相关行业技术、设备的研发和产销。在这些动作当中,严晓群确实“处处抢得先机”,“稳稳坐收利润”。一个早年跟随严晓群打天下的斯威特旧部回忆说:“斯威特的产品只要一上市,基本上就供不应求,严总在市场感觉和把握上,的确有些天分。”
凭借着“空白产品—渠道开路”的模式,到1998年,斯威特的年销售额已经达到了3亿元。这个数字尽管比不上当时任正非的华为,却也足够斯威特攀上发展的一个高峰。不过在严晓群的眼中,这显然不是他梦想的全部。这个雄心勃勃的人把眼睛盯在了一个更广阔的领域:移动通信。
严晓群聚集财富的速度惊人,但过程却并非一帆风顺。他日后说,如果1998年环境不变,斯威特很可能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成为今天的华为也说不定。
可惜,严晓群的命运注定多舛,环境偏偏发生了变化。
这个环境的变化既来自市场格局,也来自宏观经济。
在斯威特四处出击的同时,全国市场格局已经悄悄地发生了改变。一夜之间,市场上冒出许多同类企业,用低价策略和斯威特激烈争夺市场,分流了相当程度的利润。当年防伪点钞机的遭遇,似乎又有重新上演的苗头。与此同时,受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中国经济环境开始变冷,工业库存产品总值超过了3万亿元,95%的工业品都是供大于求。在这样的环境下,那些之前发展过快又缺乏危机感的著名企业都陷入了深深的泥潭。显赫一时的秦池、三株、巨人、太阳神、亚细亚等企业都在1998年前后悉数土崩瓦解,更多的小企业则无声无息地在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严晓群日后回忆说:“南京也是这样,1998年前后,全国相对有些名气的企业都开始走下坡路,不少当时与我们斯威特处于同一个档次的企业,现在都听不到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