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辉明知道她那眼泪和颤抖并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在梦境中与天同感,与地同心才会如此有这般为天之悲切为地之哀痛的形状。可当苏秦的眼泪滑落脸颊,跌碎在他的手上时,一种对他来讲无比陌生的揪心的感觉涌了上来。让他想要在这一刹那拥住眼前的人。
“这是真的吗?”苏秦顾不上抹去泪水又问了一句:“我们的世界被禁锢了?”
郝辉点点头,伸开双臂想要将她圈在怀里,却终究迟疑了一下之后只是将她扶着坐起身来。
他们现在早已经不在之前的祭坛上。苏秦终于有精力环视四周时才发现,这是一个布置精美雅致,古色古香的房间,屋内物品无一不是精雕细琢,不用想也知道价值不菲。而她所在的床铺上却诡异地用了黑色的床帐,看上去分外压抑。
郝辉将旁边侍女所捧的茶杯拿过来,亲手送到了苏秦的嘴边:“喝口水吧。”
见她顺从的用了茶水,他才挥退了屋内其他的人,缓缓说道:“没有人知道天自何来,地之初始,只知道我们的祖先有一天来到这片土地上,发现这里灵气充裕极其适合修炼。我们的祖先,当然都是修真者,就这样在这里一代代地生存繁衍,直到形成如今的大陆和大陆上或者平凡地生活,或仍在追逐至高无上的天道的力量的后代们。
“但是,所有人都已经不记得,已经有几百年,几千年,甚至是几万年没有修真者能踏破虚空飞升仙界了。”
苏秦沉默地听着他讲述。而所讲的内容其实在之前的梦境之中她都已经看到过,经历过了。这看似天高地大的世界,却对于生存在其中的修真者就好像一个无法逃脱的囚笼一般。即便是修炼到鼎盛之人,承受了天劫的洗礼,也无能为力,只能顺应着时间老去、消逝、被现实所蚕食,或者在迷茫和无奈的逼迫下走火入魔魂飞魄散。
在她的梦境里,这些人就好像那扑火的飞蛾,明知道等在尽头的是足以将灵魂毁灭将肉身粉碎劫难,却仍然不屈不挠地燃烧了自己的一生,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两千年。直到世事飞逝,物是人非,曾经与自己相伴或相杀的人都化作尘埃了,自己也终将称为这天地间过往的生灵,如来时一般,去时亦不带走不留下。
不是他们如何无私和勇敢,而是因为绝望和疯狂。
每一个修练到最后能触及真相的人已经除了修炼什么也不知道了,可到最后当他们发现这修炼的尽头也是死路一条的时候,他们又能如何呢?
在茫茫天地间时光纵横,对每个人来讲千百年上万年是如何的漫长。而对于苏秦这一场大梦来讲,一切却都短暂如斯,仿佛在尘烟跌落的刹那间,一切刚刚开始就忽地结束了。于是那所有所有的前赴后继的修真者就好像划过天际的流星一样形成了一场以生命铺成的组曲,化作了最为壮观也最为可怖的流星雨。
苏秦感觉到那天那地都不是死的,而是能感知这一切的。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却又为万物而悲戚,让她整个灵魂都为之震撼。
那样的场景,那样的经历,那样的震慑,她相信自己一生都不可能忘记分毫。
郝辉终究不是善于表达的,只缓缓地用平铺直叙的语调将这惊心动魄的大陆修真历史说出来后,就继续沉默不语。却两眼目光如炬,盯着苏秦的脸庞一瞬不瞬,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苏秦之前做了那样的大梦一场,又听郝辉讲了大陆历史,内心受到的震撼不可谓不大。好在经历过光怪陆离的两个世界,和穿越、空间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于是这一次便没有受到彻底摧毁性的思想冲击。
而且,和其他人修真者不同。修真并非是苏秦的全部。
她放松身体,靠在这大得异常的床铺之上也沉默下来。静静地反刍、回想、思考着。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她不懂。
她只是意外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为什么郝辉要告诉自己这些事情,让她知道这样沉重的现实和几乎所有修真者都不想要面对,不愿意承认的历史?
还有,苏秦顿了顿又问:“你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现在,即便是修真者也都不知道这个事情了吧?”
他又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又为什么在意这些?苏秦不是白痴。从她平时的这么多修真者来看,如果他们真的知道这件事,绝对不会到现在自己都没有听说过。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人人所向往的修真之路的终点是灰飞烟灭。
“你说的没错,即便是修真者,甚至是很多已经修成元婴的修真者们,都不知道这个事情了。”郝辉毫不隐瞒,“至于原因……应该是被我们选择性的遗忘了吧?”
因为无法面对而拒绝承认,不去提起选择遗忘。一代人、两代人、几代人。就这样累积下来。终于彻底的被真正的遗忘了。以至于再没有人知道,那些渡过天劫的人去了哪里。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已经飞升成仙,却不知道事实的真相是何其残酷。
人们只知道能达到渡天劫的人越来越少,功法越来越少,飞升已经彻底成为了他们遥不可及的事情,渐渐不再去想,不再去关心。
至于他是谁,为什么要告诉她……
郝辉这时候抿着嘴唇不再说话。或者说,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犹豫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去诉说心中复杂的情感。
为什么要告诉她?要给她看那让修真者都觉得无法承受的梦境?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下意识的,他想要她知道,知道他一直在背负的一直在追求的,一直在奋斗的。
郝辉,或者说是云皓辉,站起身来,周身的冷气散发开来,不怒自威。
“这种局面必须打破。”他说,“你能帮我。”
苏秦感觉身上不再颤抖无力。听了这话,她立刻翻身下床,惊愕地问:“我?我能做什么?”
“你的那些术数理论,于我破阵相当有帮助。”郝辉毫不隐瞒,“我派积累了几代人的智慧,摸索出了一些打破桎梏天地的线索。而这世界里的九大天地奇阵便是关键中的关键。可以说,只要破掉这些阵法,便能释放出被禁锢的灵气,冲破此界限制,打开通往仙界的真正的通道。”
联想之前梦中看到的事情,苏秦对这一说法并不抗拒。可她仍有疑惑:“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情?为什么你们门派要耗费几代人的心力去与天地抗衡?”
郝辉听了,看向她问道:“你见过那梦中场景,难道不觉得这是必须做的事吗?”
苏秦仔细回想,终究摇头:“不。”她即便最近对修真认真了,也觉得修真有必要了。但并不真的把修仙当做毕生的追求和唯一的目标,是以也不在乎最后是能踏破虚空还是被这天地禁锢灰飞烟灭。从心底里,苏秦还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修炼到那个阶段呢。她会认真修仙,说到底只是为了自保罢了。
郝辉,或者说云皓辉却不同。作为云方派的现任掌派之人,他从小就是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几乎从筑基,或者说是看到真相的那天起,要打破天地禁锢的念头便被深深地植入了他的心中。直到千百年过去了,他却仍然毫无进展,只觉得时间越来越紧迫,而这件事就好像一柄悬在他头顶的宝剑随时可能掉落下来,又好像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需要一个人。第一次,他这么想着。他迫切地需要一个人知道他在做的事情,来分担他心底无法诉说的情绪。
“那……你想做什么。”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感到嗓子有些干涩。
“我?”苏秦没怎么想就亮着眼睛回道:“我有好多东西想要做,想要开店,想要我的品牌在这大陆上人尽皆知,赚好多好多钱。”
“赚钱?”云皓辉不解,“你很缺钱吗?”
苏秦被这么一说,脸上一红。她虽然一直想着要赚很多很多钱,却终究不知道赚来了钱要做什么的。
“也不是啦,赚了钱,才能做好多事情嘛。”
“你说的做东西,就是你那个榨汁器,烤箱之类的?”云皓辉又问。
苏秦这才兴奋地点头,睁着大眼睛看向他:“很有趣吧?能帮人做好多好多事情呢。我想以后即便是普通人,凡人,也可以用它们,改善生活,不再过得那么辛苦。”
说到这里她脸有些红。或许因为知道了郝辉所做的事情听来那样伟大不凡,她不由自主拔高了自己所最一切的目的。
可郝辉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不能完全理解苏秦的想法。在他看来,凡人就好像蝼蚁一样,他们过得如何与自己并无关系。可他只道:“如果这是你的选择……”
只要你开心就好。他很想这么说。
就在这时,苏秦又说道:“你说的那些对破阵有帮助的书我可以给你,那些术数的理论知识我了解一些,却不精通,你若看了研究好了,自然会比我强。而且我本身对阵法实在是理解太浅,恐怕帮不上你太大的忙。当然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欢迎随时来浣溪沙找我。毕竟,咱们是朋友嘛。”
“这就够了。”郝辉只说了四个字,仍然是冷冷的语气却不知怎么被苏秦听出了些许满足在里面。
她当即将苍穹空间里与数学有关的书籍都取了出来。不论是代数还是几何,不论是经典理论还是近代数学,她都没有遗漏。
“就是这些了。”她将所有书由浅到深排好了顺序交予郝辉,“还有几本被小打劫拿去看,等我回去了找他要来。”
郝辉点头应了。他叫来侍女,将书拿下去着令她们抄写一份出来。
“你现在这里休息,她们很快就能抄好。”郝辉用不容拒绝地口吻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开。
他离开之后,苏秦又一次环视四周,发现这房间精致是精致,却显得空旷又冷清,仿佛没有人气一样。郝辉,就住在这种地方吗?她莫名觉得有些心疼。想到他那对破阵的执着,以及说起这件事时微微皱起的眉宇。
他背负的似乎是太多了。
云皓辉手下抄书的人动作确实快,不到一天的功夫就将书整齐还了回来。苏秦问清楚时间,才知道她离开临水镇来到这里已经两天。
“我得回去了,小打劫他们要着急了。”她笑着说道。
云皓辉心中一窒,却仍点头道:“我送你。”
和来时几乎一样,他携着她用那缩地成寸的法术,几个呼吸间就从山中幽居来到了临水镇外。
苏秦与他告别的时候也有些不舍:“其他书等小打劫看完之后,我找人给你送去吧?对了,我都忘了问,你们门派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我没有你这好本领,要找人去送的话恐怕需要些时间呢。”
她寻常地问着,却云皓辉听到了沉默着,半晌没有答她。
终于在苏秦察觉有异的时候,他沉声说道:“不必了,我会再来的。”说完便消失在苏秦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