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漠密语
14426500000001

第1章 篇首(1)

遥远的海市蜃楼,驼队就像移动的山,神秘的梦幻在天边,阿爸的声音若隐若现。啊,我的阿拉善,苍天般的阿拉善……

浩瀚的金色沙漠,驼铃让我回到童年,耳边又响起摇篮曲,阿妈的声音忽近忽远。啊,我的阿拉善,沧海般的阿拉善……

沙海绿洲清泉,天鹅留恋金色圣殿,苍茫大地是家园,心中思念直到永远。啊,我的阿拉善,苍茫大地阿拉善;啊,我的阿拉善,苍茫大地……阿拉善,啊……啊……

——阿拉善民歌

大沙漠,我无法忘记的地方

我热爱青山绿水、峻岭大江,也热爱荒凉的沙漠。这里总是闪耀着神奇的金色光芒,是太阳的世界,风的世界,沙的世界,是既炙热而又寒冷的地方。在大沙漠里,人们会加倍地感觉到造物者的伟大和自身的渺小,金钱、权势、享乐、安逸……都远离而去,剩下的仅仅是和大自然一样赤裸裸的对生命的渴望和追求。

于是,沙漠与神有缘,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起源于沙漠绿洲。

第一次进沙漠是上世纪50年代大学毕业踏上工作岗位不久的时候,我走进了中国第二大沙漠——新疆北部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采访一支石油部门的女子测量队。我万分惊喜地发现,原来,在大沙漠里也有许多生物在顽强地生存,也留下了春天的足迹。这里有碧绿的骆驼草,嫩绿的梭梭柴,灰绿的芨芨草,枝上挂着小红果的铃铛刺,以及白蒿、三芒草、苔草和许许多多楚楚可怜地开着小花的植物,婆娑的沙柳像一群正跳着草裙舞的少女,花棒总是满身都欢欢喜喜地绽放着红色、粉色、白色的小花,沙漠里有跳鼠、沙鼠、蜥蜴和刺猬,听说还有珍贵的野马和野骆驼。

在广袤的沙漠里,我第一次骑上了新疆的骏马,我看到了天边骆驼队如诗如画的剪影,倾听过悠远的、天籁般的声声驼铃。也第一次领教了沙漠变幻莫测的气候,中午,会热得像火烤,而晚上,又会冷得像冰窖。虽然有时会下一点雨,但更多的时候,雨滴在空中便消失和蒸发。沙漠里永远充满着烈日、大风和干渴。而在刮大风的日子里,这里真正变成了炼狱。山呼海啸,宇宙变成了黄色的波涛,连骆驼都不敢前进,人变得比蝼蚁还要渺小……

但不知怎地,从此沙漠竟对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广袤、贫瘠、漠风呼啸、黄沙滚滚的大沙漠,带着史前的洪荒,带着严峻的巍然大气向我的梦想中走来,因此,当听说一支地质勘探队准备穿越我国的第一大沙漠、号称“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时,我便坚决要求随队采访,领导以“安全”为由一口拒绝了我,虽经我多次请求,但最后仍然只能以失败而告终,成了采访生涯中极大的遗憾。

能够进入塔克拉玛干已经是30多年后的90年代初,为了反映举国瞩目的石油大会战,我终于来到了这个向往已久的地方。在这个面积达33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3个多浙江省)、位居世界第二的流动性大沙漠里,我真正领会了沙漠的坦荡、深沉、雄浑和壮丽。这里有连绵起伏、千姿百态的沙丘,穹形的、鱼鳞形的、金字塔形的,还有巨大的沙垄和沙丘链,高一二百米,甚至300多米,大风刮起来时,大沙漠一改平时的单调和静默,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狂暴起来,瞬息万变,惊心动魄,宛如风暴中波涛冲天的大海。那些巨大的沙丘,常常会像中了魔法般飞驰而去,转眼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塔克拉玛干有著名的“龙卷风”,风圈的直径大约10米左右,卷起的沙尘有几十米高;还有一种“妖风”,平地而起,来去无踪;当然,最可怕的是“黑风”,风起时宛如一堵黑墙陡地挡在人们面前,白天立即变成了黑夜,太阳立即失去了光辉……

关于大风,当地人还告诉了我这样一个神秘的、富于哲理的故事:

远古时候,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有一个很大的王国,它的都城是一座富丽的城堡,国王的宫殿用金砖铺地、玉石砌墙,城里人烟凑集,城周田园似锦。但是有一天,突然刮起了黑风暴,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一直刮了九九八十一天,风停后,城堡不见了,流水干涸了,田园消失了,留下的只是黄黄的、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从此以后,每到清晨和黄昏,沙漠里常常会传出人喊马嘶、鸡鸣犬吠,甚至城堡也会突然出现。有幸进入城堡的人,总是会被这里的奢华和财富震惊得目瞪口呆。但是,如果谁想拿走一件,城门便会立即自动关闭,等你放下财宝,城门又会自动打开。后来,有个年轻人,骑着比旋风还快的骏马闯进了城,他惊喜地望着那些奇珍异宝,并且被一块巨大的、璀璨光彩的水晶石吸引住了,终于控制不住地抛出套马索,往水晶石上一甩便飞马向城外跃去……但在他人马跃到的那一瞬间,两扇城门便陡地阖上把他连人带马紧紧卡住,他骇异地急忙丢掉了手里的套索,城门才又打开,让他死里逃生……

这个故事传达了什么样的信息呢?它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

在塔克拉玛干刺目的阳光下,我曾看见过怪异的海市蜃楼——茫茫沙海中竟出现了清波荡漾的大河、郁郁葱葱的森林,甚至还有亭台楼阁……我也曾听到过一些年轻的建设者被沙漠吞噬的悲惨故事,曾看到过骆驼留下的森森白骨,它们由于饥渴和疲惫,再也无法赶路,甚至无法站立,便被沙漠吞噬了生命。

但是,塔克拉玛干又并不是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所称的“死亡之海”,它并不是只会吞噬生命、只有“一片茫茫流沙”的地方。

在沙漠腹地,我看到了著名的塔里木河。这条沿途接纳大量泥沙、常常四处漫流的河流,经过沙漠的过滤,竟有意想不到的美丽。河水是温柔的绿色,两岸红柳、胡杨、沙枣婆娑的身影映在河水中,浓荫蔽日,形成了华美的绿色长廊。红柳的枝头上缀着一串串胭脂色的小花;胡杨的叶片有的翠绿,有的金黄;沙枣树上结着累累果实。河水在大漠中悠悠流过,百多米宽的河面红光碧影,水波不兴,只有时而飞起几只野鸭,打破了这恬静,但却让这美丽的画面更加生动。

钻井队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告诉我,塔里木河里有许多鱼,有人拿大头针弯个鱼钩,挂上块馒头,一扔到水里,鱼就忽忽地往上咬,一甩竿就钓起一条。他们还说,塔里木河的鱼特别肥,拿刀剖开,厚厚一层膘。河边的树林里有野鸭、野鸽子、老鹰、狐狸、狼、跳鼠、黄羊、野骆驼等等。

塔克拉玛干还有美丽的天鹅湖。

我去天鹅湖那天,正下着微雨,戈壁、沙漠、湖水都静谧而忧郁,原始的、未经雕琢的风光,像梦一样朦胧,也像梦一样美。

天是浅蓝色的,沙丘是金黄色的,戈壁是灰黑色的,而湖水却是让人心动的绿色,温柔得宛如少女的眼神。微风掠过,湖水抖动着,轻轻地泛起一阵涟漪。当时正是初秋,细看起来,湖水只带着淡淡的浅绿,而湖中的芦苇、湖边的细草和树木都一派碧绿,这碧绿中又镶上了初秋的淡黄和金黄。湖边的胡杨树下站着几匹护林人褐色的骏马,一动不动地在打瞌睡。几株已经枯萎的胡杨是白色的。整个风景宛如一幅油画。

正是在塔克拉玛干,我第一次见识了美丽的胡杨林,而且立即被深深地震动了。

这是一群被誉为“活着,一千年葱绿;死后,一千年挺立;纵然倒下,一千年不朽”的“沙漠勇士”,每一次看到它们时,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震颤起来。胡杨表现出的那种对恶劣环境的抗争,那种不屈不挠的顽强,总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并且带来许多启迪。

我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沙海,沙丘像波浪般起伏着,它让人想起大海,但和大海又是那样不同,它让人感到的更多是恐怖和畏惧。特别沙漠里那暴戾的、反复无常的气候以及干旱,更让人感到它的难以接近,似乎任何生命在这里都是难以维持的。

然而,这里却有胡杨!它们不是匍匐在沙面上的蒿草和灌木,也不是那些长不大的“小老头树”,它们枝繁叶茂、胸径宽阔,是真正的“参天大树”,而且不是一棵两棵,是浓荫蔽日、绵延不绝的森林!

这难道不是沙漠的奇观,大自然创造的奇迹?

韩国一位盆栽艺术家曾说:“树木和人一样,是有生命的,健康的树是会笑的。”这句话说得很对,我真地感觉到,胡杨是会喜悦、会悲伤的。幼年的胡杨自有一种稚气和水灵,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它们嫩绿的叶片闪闪发光,枝条摇曳着,似乎在迎着烈日和漠风欢舞。而长久的干旱或被雷击电劈之后,老树皮开肉绽,枝条耷拉着,全身似乎被痛楚弄得僵硬了,我似乎可以听见它们痛苦的呻吟,而一些直指苍天的枯枝似乎在高声呐喊和抗争……

在沙漠或走向沙漠化的地方,我更多地看到这样一些胡杨:枝干完全干枯了,像戈壁滩上的盐碱地一样泛着白色,仿佛能点着火,下半部的枝叶也枯死了,但当你仰视上半部时,却会惊异地发现,它仍然是葱绿的;甚至有的枝干已经裂开,中部是空空的,只剩下半边树皮,完全是一棵枯树,但顶端仍然长着绿叶,虽然那绿色中也带着悲壮的灰黄或灰黑,仿佛在挣扎着呼唤生命……有的胡杨奇形怪状,树身不高,但极粗,往往两三人合抱都拢不住,早就枯死了,但仍然巍然矗立。

胡杨的脚下绝没有肥沃的土地,有的只是贫瘠的、干渴的沙丘或盐碱地。它们饱经烈日、风沙、干旱的摧残,或皮开肉绽、遍体鳞伤,或被流沙淹没,被电击雷劈。但是,只要有一点点条件,只要地下有一点点湿气,它们便会顽强地生存下来。

没有什么树会像胡杨一样,让人如此强烈地感觉到生命的苦难和顽强,让人这样地尊敬。

如今,由于生态环境的持续恶化,沙漠里已经出现了大片大片干枯了的胡杨林,宛如大火焚烧过,焦灼的躯体挣扎着、喘息着,它们遗留在沙海中,远远望去,竟让人想到有成千上万个逝去的英灵,正在大漠中傲然巡行。

2001年以来,我投入了生态环境方面的创作,为创作长篇报告文学《生存与毁灭——长江上游及三江源地区生态环境考察纪实》和《啊,黄河——万里生态灾难大调查》,连续对三江源地区、长江上游七省及黄河流域九省进行了考察,2007年,我再次重点考察了许多沙漠化地区。在考察中,我不但看到了枯死的胡杨组成的“怪树林”,也看到了许多被流沙掩埋的村庄和城池。我不得不沉重地思索着沙漠化扩展的原因——包括自然因素和人类活动,同时,也感觉到了人们为遏制沙漠化进行的顽强而惨烈的抗争。于是,沙漠化问题便成为我作品新的主题。

在沙漠里,仰望夜空,月亮和星星都更加明亮,啊,面对浩瀚无边、美丽而又残酷、静寂而又躁动的大沙漠,我能说些什么呢?

20世纪后期,人类在为经济和科技的发展感到欢欣鼓舞的同时,对生存环境恶化的忧虑也日益强烈。工业革命后温室气体排放大量增加带来了气候危机;人口迅速增加,大规模开垦土地,使土壤退化的进程加快,土地荒漠化愈演愈烈;过度砍伐、过度捕猎及其他原因带来了物种绝灭和生物多样性丧失……于是,国内外许多专家学者提出了全球变暖、荒漠化和生物多样研究三大前沿课题。

什么叫“荒漠化”?

“荒漠化”(desertification)这个词是法国科学家奥布里维尔1949年提出来的。1977年,联合国正式使用了这个词,给予了它新的定义,并且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召开了荒漠化会议,94个国家共同签署了《阻止荒漠化行动计划》,投入上百亿美元,目标是到2000年使全球的荒漠化问题基本得到解决。当时联合国对荒漠化的解释是:“土地的生物潜能衰减或遭到破坏,最终导致出现类似荒漠景观的环境退化过程。”以后环境规划署执行主任穆斯塔法·托尔巴博士又对荒漠化进一步解释为:“干旱、半干旱及亚湿润地区生态退化的一个过程,土地生产能力完全丧失或大幅度降低……”

与荒漠化相联系的便是沙漠化(desertization)。

荒漠是干旱、贫瘠、植被稀疏的地方,不仅包括了沙漠,也包括了戈壁、盐碱地、荒山秃岭、石漠化地区、水土流失极严重的地区等等。而沙漠是气候干旱、缺少植被、流沙堆积的地方。沙漠化是沙质荒漠化的简称,指的是在干旱、半干旱地区原本不是沙漠的地方,由于自然变化和人类活动等因素,出现了以风沙活动为主要特征的类似沙质荒漠环境的退化。

水,孕育和抚育了人类的四大文明,而沙漠化正在或已经在摧毁着古老的文明。

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长期的干旱使非洲撒哈拉沙漠迅速扩展,1972年到1974年一场大饥荒席卷了这里的广大地区,上百万人被夺去了生命,几百万头牲畜死亡,上千万人背井离乡四处漂泊,沦为生态难民,饥饿的非洲妇女和儿童使全世界为之震惊,成为除两次世界大战之外,近百年人类历史上最悲惨的事件。摄影者凯文·卡特曾拍下了这样一张照片:一只秃鹫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挣扎在去救济站路上的小女孩儿……

正是这次大饥荒促成了1977年内罗毕国际荒漠化会议的召开。

会议提出《行动计划》后的20多年,上百万人参加了考察和研究,提出了上千份报告、论文和方案,但到2000年,阻止荒漠化的行动仍然以失败而告终,荒漠化包括沙漠化正持续地缩减着人类的生存空间。如今全球已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土地和12亿人口处于荒漠化的威胁之下。目前已经或正在经历着沙漠化过程的地区已遍布全球六大洲100多个国家,占全球土地面积的35%,而且还在继续扩展,成为全球最突出的生态问题。

据专家们估计,20世纪末,每分钟有11公顷(165亩)土地沙漠化,每年沙漠化的土地为600万公顷(9000万亩)。

沙漠化是大自然和人类对话的一种方式。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决定了自然的未来,也决定了人类的未来。

我们曾经自诩地宣称“已经征服了沙漠”,“把草原变成了粮仓,把沙漠变成了绿洲”,但是并没有过多少年,回头一望才发现我们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得多,由于破坏了生态环境,失去了大自然的庇护和恩泽,我们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我国是受沙漠化危害最严重的国家之一。

古代,我国西部丝绸之路上楼兰、车尔、尼雅等国的消逝,便是沙漠化的“杰作”,而据史料记载,汉朝新疆约有300个王国,至今还有一些王国没有找到遗址。前些年,当一群记者沿着丝绸之路来到塔克拉玛干南缘的古城遗址时,遍地的砖瓦、陶片和制作精美的陶瓷碎片使他们喜出望外。而随便用脚踹踹,天蓝色的宝珠、生锈的铜镜、完整的铁环便随处可见。在一个沙丘的向风坡前,甚至有琥珀、玛瑙、孔雀石嵌成的珠宝首饰在阳光下璀璨闪烁,宛如《天方夜谭》中的神话。

内蒙额济纳旗著名的黑城、陕北定边的统万城等等,也都是在沙漠化的进程中消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