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漠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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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内蒙篇(5)

大量考古证明,20万年前,敖汉旗地区生态环境十分优良,曾有犀牛、象、鸵鸟等野生动物栖息;8000年前在兴隆洼人生活的年代,这里的气候温暖、潮湿,森林、河流、湖沼、农田密布,既适合渔猎,也适合农耕;到了公元10世纪前后,契丹、女真、蒙古活动的时期,这里仍然出产西瓜、石榴、荷花、牡丹……出土的墓室壁画中,生动地记录了当时的鸟兽花卉和贵族们的饮食起居。据史籍记载,即使到了400年前,这里还是“沙柳浩瀚,柠条遍地,鹿鸣呦呦,黑林生风”的好地方,清康熙巡视塞外时曾称“敖汉及奈曼诸部田土甚佳,百谷可种”,农牧并举“自两不相妨”,康乾时期,中原发生旱灾和蝗灾,朝廷便下令移民。大批中原饥民涌入垦荒,敖汉旗的天然植被遭到了大规模的破坏。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帝国主义实施了残酷的“三光”政策,集家并屯,修筑工事,开矿用木,烧炭取暖,敖汉旗的植被遭受到空前的浩劫。

解放战争时期,一方面人民群众支援解放战争需要大量木材,另一方面许多森林又毁于战火。到新中国成立时,敖汉旗的天然原生植被已经毁坏殆尽,只剩下了极少的疏林地和残次林。

解放后,农垦大量增加,特别“文革”期间片面地强调“以粮为纲”和“农业学大寨”,鼓励老百姓“无限制地”开荒,当地称之为“小开荒”。据统计,1966年到1970年间,敖汉旗的耕地面积已经超过了260万亩,大量牧场变成了农垦地。据专家们估计,敖汉旗的环境容量是每平方公里5个人,而实际上却是每平方公里75人,超过环境容量十几倍!随着人口、牲畜、耕地的成倍增长,土地沙化便越来越剧烈,到处都是“沙窝子”,有风沙满天,无风沙满地,到上世纪70年代,流动和半流动沙地每年以7万亩的速度递增,科尔沁沙地跳过老哈河占领了敖汉旗北部,沙魔在敖汉旗的土地上疯狂肆虐。一场风便把1米多深的水渠填平,把大量房屋掩埋,地里的庄稼一年得种好几次,老百姓编出了这样的顺口溜:“人眯眼,马失蹄,白天点灯不稀奇,牛犊子掉进汤锅里……”许多农牧民住房连年被流沙掩埋,不得不含泪离开故土,成为“生态难民”。

1981年,刚通车不久的京通铁路敖汉段即被风沙埋没,个别路段堆积的沙子厚达两米,不得不调来解放军紧急清沙,《人民日报》曾做过报道。

自上世纪70年代,旗委、旗政府便带领全旗人民防沙治沙,2000年以后,在中央的大力支持下,敖汉旗实行了党政一把手负总责、以防沙治沙为主的生态建设目标责任制,生态建设成效与干部的考核挂钩;陆续启动了科尔沁沙地治理、退耕还林、公益林建设等六大生态建设工程;推进林权制度改革,大力发展民营林业;依托科技,创新模式,提高防沙治沙工程质量……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据2004年全国第三次荒漠化和沙化监测结果显示,5年间,沙化地在敖汉旗内已经减少了110万亩,而且良性逆转的速度加快。

我想采访一些基层的老百姓,了解他们的艰辛和防沙治沙中的贡献,于是便来到了乌兰巴日嘎苏(村),采访这里的村支书于顺,他是全国绿化奖章获得者。

58岁的于顺是一个朴实的老人,穿着黑裤、黑布鞋、蓝体恤,面庞黑里透红,眼睛很小,外貌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得多,握手时,又硬又粗糙的手掌像锯子一样,而且多处还在脱皮——总之,这是一双劳动的手,也是吃了许多辛苦的手。房里是土炕和土砖地,没有豪华的家具,只有张简易沙发和一台不大的电视机。同行的小马问他为什么不戴自己的绿化奖章,他只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外面工作,老伴因为患了肾结石正在住院,作为村支书,镇政府每个月给他200元补助。

一谈到治沙的成绩,于顺没有说到自己,却首先谈起了前任书记张富,他说:

“我是1966年不上学后才回村的,1985年当选村支书。前任支书是转业军人,他带领大家治沙。那时村子西边、北边都被沙子包围了,吞了六七十户,风一刮,连门都打不开。地也被沙压了,不过立夏不能种地,种了也会被沙压,一年一亩地只能收四五十公斤粮。沙丘还在移动,每年要前进10多米,连半固定沙丘也要前进四五米,不治沙实在不行了!老支书便站在沙坨上动员大家:‘学大寨学什么?我们就是要用大寨精神治沙!’从66年下半年起,我们村就开始治沙了。

“治沙要等下雨,只要一下雨,全部劳力都上山治沙。最初我们搞了些挡风的风障,下雨后自然长出了锦鸡儿一类的固沙植物,后来又搞了黄柳扦插,种杨树和柳树。75年县实验站几个工程师来看了我们的治沙情况后很高兴,化验了我们的土壤后,说是最适合樟子松的生长,76年就拉了两车樟子松苗搞实验,挖坑、浇水,当时用的‘裸根苗’,成活率达到40%至50%;第二年又给我们种子和设备,在我们这里培育了苗圃,成活率提高到60%至70%;再以后树苗搞了‘营养杯’,成活率更高了,全村种了1000多亩。

“老书记退了后,我们在赤峰市的领导下继续实验,对树苗加上了防风防寒措施,又搞了1000多亩。现在全村有3000多亩樟子松了,大的胸径五六十公分,可以卖两千多元哩,都是集体的。

“后来我们还种了杨树和黄柳,一部分搞了飞播,到1989年2.8万多亩沙地基本都变绿了,沙起不来了,谷雨前后已经可以种地,玉米产量达到了每亩地八九百斤,房子再也没有被沙埋过……没树的地方划给老百姓种草,全村每年产草100多万斤,有两千多只羊哩!”

我们来到了村里的松林,这些松树普遍有碗口粗,微风吹拂便响起了悦耳的松涛声,于顺粗大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松树,黑红的脸上绽开了孩子般快乐而单纯的微笑,小小的眼睛幸福地眯成一条缝,突然显得年轻了许多……

我采访的另一个人是敖汉旗的造林大户、全国治沙标兵鲍永新(蒙古族),2007年春天在人民大会堂开会时,曾受到过温家宝总理的接见。他和妻子两人18年来在沙窝子里艰苦奋斗,造林、种草1万多亩,县林业局领导曾说:“要是有100个鲍永新就可以治沙100万亩,治沙的速度就会大大加快。”

瘦瘦的、身材高挑的鲍永新现年40岁,但鬓边已经出现了白发,除了白发,还患上了颈椎病、胃病、鼻窦炎等多种疾病,这些都是治沙留下的印迹。他是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但继母不愿意继续负担便回乡务农的,对自己沙地造林最初的动机说得很实在:“那时还没有认识到什么是‘生态建设’,家里太穷了,只想种树赚钱。看见沙地面积那么大,又荒无人烟,心想包下1万亩沙地,哪怕1亩地能种上1株树,也就有1万株,不懂什么叫‘科学治沙’,也根本没想到造林防沙会有那么多困难……”

他叙述了从在沙窝子里支个马架子(窝棚)勉强栖身开始,直到现在成为“治沙大户”所走过的艰难历程,谈话中提到了妻子:“我们是初中和高中同学,89年腊月结婚,90年阴历二月她就跟着我进了沙地……这么些年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鲍永新对自己曾经遭遇的困难并没有详细讲述,而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但是我能够想象,因为我曾经到过沙漠。我知道,中午沙漠里会热得像火烤的蒸笼,而晚上又冷得像冰窖。这里永远充满着烈日、大风和干渴,生命灭绝,只留下风沙和火焰般的阳光……而在刮大风的日子,这里真正变成了炼狱,沙丘像中了魔法般地移动,山呼海啸,沙山像黄色的波涛,连骆驼都不敢前进,人变得比蝼蚁还要渺小。

是一种什么样的激情、什么强烈的爱恋才让他们夫妻俩能在沙漠中创造辉煌呢?

鲍永新的话引起了我职业养成的强烈兴趣,于是便要求采访他的妻子。

我们到了离城90多公里、沙地旁边鲍永新家的“庄园”,这是一排新修不久的砖瓦房,按鲍永新的说法是“高标准”的,窗明几净,安装了暖气,客厅里有电脑、电话、彩电、沙发和写字台,墙上挂着荷也勿苏嘎查全体村民送的横匾,上面写着“心系百姓情满草原”八个大字,门前有许多杨树,微风吹拂下,杨树叶儿颤抖着,叶背闪出银片儿般的光芒,树下有一群小鸡在咕咕地觅食。

鲍永新的妻子于艳文(蒙古族)端出了一大盘切开的西瓜热情地招待我们。我仔细地端详着她,发现女人的面相明显地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虽然高大的身材仍然健壮而丰满,但风沙和艰苦的劳作,却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她很爱笑,但笑起来后,眼角长长的皱纹却令人对她逝去的青春感到惋惜。

人们常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女人”,但我认为,于艳文并不是一个“站在背后”的女人,她也是防沙造林这个故事中的主角,沙漠里的翠绿处处都留下了她的泪水和汗水,为了对一个男人的爱,为了对一份追求的理解,为了自己做出的承诺,她付出了几乎整个青春。

她的笑容里含着自豪,也含着辛酸和眼泪。

这不只是一个生态建设、植树造林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女人和爱情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奋斗和命运的故事,在她叙述时,旁听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我们是高中毕业后第二年结婚的,我喜欢他脑子好,聪明,人也长得高大、帅气。一结婚才知道他家实在太穷了,啥也没有。我们刚结婚,他们三兄弟就分家,因为他念过书,就啥也不分给他。当时我们连吃饭的锅碗都要借,就因为感情好才坚持下来了。

那时我们这里到处是沙地,他看见有个沙坑里长了树就想到沙地里种树,和我商量,我本来不想进沙地,但为了他还是同意了。再说,和他一样,我不想出名,但也想当个“万元户”,1亩地1棵树,1万亩地1万株,每株10元钱就是10万元……根本没想到沙地里那么苦。

当时亲戚和朋友都反对我们的做法,他的兄弟说他,你脑子那么好,去沙地干啥?还有人说,沙地那么苦,你们能坚持下去?还不是去了几天就得回来!

沙地里没房子,我们割了些柳条夹了个小窝棚,拿木头搭了张床,没水喝,就在沙地里挖了个小坑,喝小坑里渗出的水,那水又苦又臭,还有虫子,别提多难喝了!天天刮风,一刮起来眼睛都睁不开,沙丘像长了脚一样往前跑……没有车、没有马,吃的、烧的、肥料、树苗……啥都要靠自己背。我眼泪都哭干了,真后悔答应了跟他进沙窝子。我从小没父母,是跟姐长大的,姐很疼我,家里生活很好,我从没离开过家,结婚时姐根本不同意,说他家太穷,住的又是沙窝坑,你念到高中毕业了,为啥要跟他?可我死活要跟他,啥都依着他,姐没办法了。

那时我们没钱栽树,有时他要出去找人借钱,天黑了还没回来,我不敢进窝棚——怕有坏人闯进来,便悄悄藏在外面的沙坑里哭着等他……结婚第二年我怀孕了,还是帮他种树,啥活也干。生儿子后更困难了,我得背着孩子干活。孩子常害病,周围又没医生,孩子一病我就只有哭……孩子3个月时有一天突然发高烧,昏迷了,他不在家,我吓坏了,半夜抱着孩子在沙窝子摸了12里地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天还下着雨,我连手电都没有……

大孩子一岁多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小儿子出生第三天下了大雨,小土房泡塌了,他不在家,我只有找块小小的塑料布顶在头上,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我头疼、肚子疼,孩子哇哇地哭,我又怕狼来——我们这里有狼,一整夜都不敢闭眼睛。当时我真想死了算了,再不受罪了!

房子塌了,我们娘儿几个只得住露天,9月、10月天慢慢凉了,我只能用塑料布遮遮孩子,根本顾不上照顾自己。生孩子后没吃的,只能喝点小米粥,吃鸡蛋是奢望了。我们自己盖房子,盖了两个月……现在我得了神经衰弱,腰疼,左边身子老发麻,都是那时落下的毛病……你问有没有亲戚来帮忙?没有,从来没有人来帮忙,背地里他们都笑话我们穷折腾,两口子竟跑到沙窝子里去种树!

生了第二个孩子后负担更重了。生孩子三天我就下地干活,还要照料两个孩子,后来实在照顾不过来,只有把老大送给大姑。大姑本来怪我不听劝,但看见孩子在沙窝里上晒下烤,看不上电视,吃不上糖,连冰棍都不认识,觉得他们怪可怜,便答应替我照顾……半年后孩子不认我了,我去看他,他噘着小嘴说:“你不是我妈妈,离我远点!”我心里难过得真没法说了!

儿子大一点后便送到乡上的学前班全托,学校里吃的玩儿的比家里好些,我不能让孩子也跟着大人受罪。孩子到学前班后一两个月见不着面,从沙窝子到乡上又不通车,去一次要走三四十里,治沙的事又忙,只得托老师、朋友照顾。我想儿子真是想疯了,不想再蹲在沙窝里了……有一次两个孩子想家了,偷偷从学校跑回来,五六岁的孩子自己走了几十里,累得在炕上趴了两天,我望着他们只有流泪……

最困难是1997年到2000年,为了栽树我们到处借钱,四五年就投资20多万,为了还债,家里常常10天、8天吃不上一口菜。我天天都在发愁,树要15年到20年才成材,想走出沙窝不干了吧,别人还会笑话,自己也不甘心。在我发愁的时候他倒很坚定,常常安慰我说,非要干出个样子来,让我们娘儿仨都能过上好日子。我曾想进城打工挣点钱还债,但看他实在困难,我一走他更孤单,更没人支持了,就又留了下来。

2000年他又借了6万元开沟种了7万棵树,谁知这年大旱,种下的树旱死了95%,真是叫人伤心哪,白奋斗了!但是最困难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动摇。

97年到2003年7月,为了治沙和种树,利滚利我们欠债近30万元。当时连利息都挣不回来。有的短期债只借1个月,到时候别人就上门要钱;给一个亲戚借了5万元,到时候还不了,亲戚大骂我们是骗子,我豁出脸皮哀求,但咋说都不行,最后还动了刀子……那时我最怕过年过节,孩子问我给他们买新衣服没有?我只能沉下脸回答:“哪有钱!”大年三十总有人来要钱,99年腊月二十八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还是他的生日,来了五六个要账的,都坐在炕上不走……

有段时间,孩子都不愿意回家了,回来没玩伴、没电视,过年过节我俩冷冷清清,大眼瞪小眼……

皇天不负苦心人,2000年下半年终于有了转机。刚进沙地时我们搞的是“自然封育”,让沙窝子休养生息;以后便种草、种灌木、种树。杨树栽了17万多株,杏树栽了5万多株,羊柴、柠条、沙打旺等灌木种了37万多株,还种了苜蓿和别的牧草。那年树旱死了不少草却长得很好,秋天草籽丰收,价格又猛涨,1斤草籽可以卖十四五元,我们一下子卖了4.7万多元,真是喜出望外。第二年草籽又卖了3万多元,以后每年都卖草籽,2001年到2004年光草籽就卖了10多万元。依靠卖草籽我们度过了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