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嵩王陵,七个帐篷一溜排开,坐落在甬道石阶间隙的平台上,一个长方形的大帐便坐落在正中,前后各自有三个小号的圆柱形帐篷,从空中看去,模样便像是一条刚刚吃了田鼠的蛇……
鼠正消化了一些,处于腹部的中央。
中央的大帐里。
穿着酒红色官服,头戴一双蝉翼官帽,面目干瘦,头发花白的老者问了一句话。一个身披银甲,带着头盔,面红如枣的大汉,须如钢针,落满了两腮和下巴。此人抱拳道:“大人,已经探明了,就在不远的一个山谷!”
大人道:“好!”
这一声“好”却拖得极长,中气十足,跟着又问道:“此事可有把握?”
大汉抱拳道:“大人……属下并无把握!”
“没有把握?”
大人听了大汉的话,便沉默了,渐渐的皱眉,过了一阵,才是说道:“临行之前,右相嘱咐的明白!这次咱们丢不起那人,皇上说要谈的,那却只是下策,若是能够直接救出三公主,擒下逆贼,倒是……”
大汉是将军,姓羊名高,官拜将军,立于殿左。羊将军道:“右相吩咐过,此事全凭吕大人安排!”
吕大人自然便是吕尚。
吕尚深吸口气,压低了声音,道:“此事关系重大,我于将军分说,无外乎使将军明白厉害……”
羊高低声道:“属下明白。”
吕尚虚手一请,指着矮桌旁的席子,道:“将军请!”
羊高矮了一些身,连道“不敢”。
吕尚故作生气,道:“吩咐你坐下,便坐下……事情我与你细说。”
羊高不敢再拒绝,小心翼翼跪坐下来,貌甚恭顺。
吕尚亦跪坐下来,沉吟不语。
大帐中的气氛渐渐的压抑,过了一阵,吕尚才是开口,说道:“最近的形势有些微妙,皇上顾念亲情,故而不能明辨此事,但右相却已经看出了其中不妥,所以此次才将尔等调拨在我身边……”
羊高小心翼翼的听着,见吕尚停口,便知道该他说话了,道:“此行虽然只是六伍三十人,可却都是军中精锐,更深的梅花阵精髓,莫非是……”
说到这里,羊高便觉口中有些发干。
这不是皇上的意思。
这是右相的安排。
吕尚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将军以为呢?”
吕尚的眼睛忽而严厉,如刀。
羊高一个激灵,忙道:“某定不负右相所望!”
吕尚眼中的光一敛,笑了一下,淡淡的说道:“行了,咱们都是为了朝廷办事,无需这些客套话……既然将军带来的都是军中精锐,又如何没有把握?便是遇见了武林中人,也能轻易杀之吧?”
羊高道:“刚刚过来的时候,某在地上看见了五个脚印,应该是那人所为。而且照着那群尼姑的说辞,扣了三公主的,和无念法师似乎有些关联……这个事情您是知道的。”
“将军的意思是……”
吕尚的声音有些迟疑,他已经想到了,但是却不愿意说破。
羊高听的沉吟不语,目光闪烁。
他的呼吸重了一些。
羊高咬牙说出了一句话:“尽人事,知天命!”
吕尚一愣,继而拍手赞之。
“真壮士也。”
羊高离了座位,跪好了,双手住地,言道:“此次之事,九死一生,某望大人开恩,今夜许将士饮酒,啖肉食!”
吕尚道:“好。”
羊高起身出了大帐,消失于门帘之外。
吕尚看着羊高走了出去,无有归期。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不复还。
看着那一道背影,吕尚似乎已经看见了羊高的结局——但是有些事情,纵然明知道不可为,也需要去做。
现在的事情就是这件事。
吕尚的眼中有些萧瑟,多了一些浑浊,花白的发显得稀落落的,就连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一些,他就那么在矮桌后站起来,目送壮士的离开。
羊高是壮士,将去赴死,却不回头顾!
吕尚深深的吸气,身体隐约的颤抖了。
“羊高!真壮士!明日本官为汝斟酒送行,跪拜相送……”
吕尚的声音很低,就像是一道微风,在帐中回荡,却没有传出去。
走到了帐外的羊高似乎听见了,身形略顿,便又决然而去。
这一次可能会死。
他已经准备去死。
因为心中已经明白,所以决然。
吕尚依旧站着,看着。
眼前只有一联布帘挡住了视线……
他心里想着——若是羊将军没有成功,那他便只能背负万世唾骂的恶名,但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再退缩,不能去后悔。便如圣人所云的那样——礼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这一站便站到了日暮夕阳,红色的光冷冷的,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就像是一道一道锐利的剑气。
帐篷里的光线已经黯淡了,夜将临。
与此同时不远的山谷中也迎来了夕阳,白条放下了斧头,石头从谷口走了回来,相互结伴准备回去吃饭。
夕阳被山谷中密密麻麻的树枝裁剪成了细碎的光斑,像是在地上、树干上铺了一层红叶。
霜叶红于二月花。
当兄弟二人走到了洞口的时候夕阳便已经落下。
东方的天空已经深邃,星子点点,或明或暗。
西方的天空开始暗淡,像是水里滴入了一滴蓝墨水,慢慢的渲染。
这个时候的风很轻也很冷。
石头和白条勾搭着肩膀,石头说道:“我在谷口呆了小半天,也不见有人过来,白条你说那些人真的那么大胆子?”
白条满不在乎的说道:“娘娘吩咐了去做便是,想那么多作甚?”
“也是。”
两道身影融入了黑暗。
一个下午里程鹏便在床上躺着,就和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样,带着两层的口罩和一层头套,呼气的时候甚为闷热,也只能忍着了……叶纷飞说的不错,他自己还真的取不下这个头套,于是便只能忍耐。
透过了两层的红纱,模模糊糊的看着头顶的纱帐,纱帐朦胧的一如梦幻,程鹏却在等着叶纷飞进来。
叶纷飞已经出去了许久……
程鹏躺在这里,那她便要去教育一下七个妹妹,让她们读书的。
头顶上的光线很模糊,纱帐如云。
但是这里却没有风,那纱帐如云却是死寂的,就像是画在了油画之中,尘封于收藏的暗室中不见天日数百年,突然接到了一道光柱的照射一般静止着。
程鹏有些多愁善感起来,心里头想到了几句诗:
我躺在这里看天。
云静默的像是蓝色画布上的油彩。
尘封了数百年落了灰。
却依旧记载昨日。
我想伸手拂去尘埃。
却不忍心接触。
……
他越想越是出神,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笑容便掩盖在重重的包裹之下。
他慢慢的品味自己酸出来的诗句,自己很是满意……
然后,他便忘记了自己刚刚想到的诗句是什么。
真的是一种自娱自乐。
“咔——”
卧室的门一声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叶纷飞一身的白衣如云,飘了进来,落在床边。轻轻的用手抚摸程鹏的额头,嘴角还带着一些笑,说道:“现在的天色已经暗了,今天的火烧云挺好看的。”
程鹏道:“我昨天和今天都没出去看,你给我说说吧……”
“我也没有出去看。”
“哦。”
程鹏似乎有些失望。
叶纷飞的手指轻轻的在他脸上滑动,喃喃道:“我只是出去的时候看了一眼,便进来了,并未特意去看……西边的天都是红的,云就像是一团一团的棉花,鼓出了圆丢丢的泡泡,慢慢的动……”
叶纷飞说的时候是笑的,手指不停的滑动,弄得程鹏有些痒痒,于是便摇了一下头,说道:“痒。”
“就是要痒你!”叶纷飞笑的眯起了眼,专去痒他。
程鹏左右摇头,看样子就像是一只蒙了面的拨浪鼓。
“呵呵……”
叶纷飞看的好玩儿,便更变本加厉。
程鹏摇了一阵,呼吸就有些急促了,停下来看着她,很认真的说道:“你欺负人。”
叶纷飞道:“就欺负你了。”
程鹏顿了一下,说道:“我投降!”
叶纷飞面色一整,道:“不行!”
说完她便笑,又去痒他。
程鹏无语,巴巴的看她,眼睛透过了红纱,表现出几分委屈。
叶纷飞道:“今天便就要欺负你了,做出这幅委屈的模样,也没用!乖乖的任娘娘欺负,不许摇头不许笑。”
程鹏不说话,心道:“这也太霸道了吧?法西斯也不这样啊。”
“说了不许笑啊。”
叶纷飞的手伸到了程鹏的腋窝处,程鹏的身体就像是触电了一样,肌肉一下绷紧了,模样很是有趣。
“哈哈……嘎嘎……哈哈……”
程鹏不想笑,可是他却忍不住痒痒,忍不住不笑。
一阵笑声放肆的在卧室里肆意。
过了一阵,叶纷飞停了手,掩口笑个不停;程鹏张大嘴,用力的呼吸、喘气,刚刚一阵笑消耗了他许多的体力,两层口罩和一层头套使得他呼吸起来很不顺畅。
程鹏的脸上,头套靠着口鼻的地方,正在微微的起伏。
呼吸平稳了一些,程鹏才道:“要死了要死了……差一点点就要死了!纷飞你这是谋杀亲夫啊,你看看这身上,都汗湿透了。”
叶纷飞道:“谁让你笑的?你若不笑,人家挠你干嘛?”
“我……纷飞,咱讲点儿道理行么?”
“怎么不讲道理了,开始就说好的。”
“我没答应。”
“你默认了。”
“你不讲理。”
“活该。”
这样的拌嘴似乎有些幼稚,但二人却是乐此不疲,过了一阵,叶纷飞才想起来,手指头掐了一阵,说道:“差点儿就忘了吃饭了,都怪你……快些起来,你这个家主不去,她们可不敢动筷子!”
程鹏郁闷不已,嘀咕道:“怎么又是我的错啊?”
“不是你错了,难道是我错了?”
“好吧,是我错了。”
“错了就错了,还一脸不情愿……”叶纷飞得了便宜卖乖,这一面却是几个妹妹从来不曾见过的。
程鹏嘿嘿笑道:“有本事你在紫儿她们跟前也这么不讲理啊!”
叶纷飞瞪他一眼,道:“再说?”
“我……错了,这句是真心实意的。”
“这还差不多。”
两个人又是说又是笑,推开了卧室的石门,走了出去,向着厨房的方向行去。
厨房里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紫儿她们也都坐好了位置,等在那里了。七个小姨子被叶纷飞调教的厉害,这时候坐的直直的,双手放在大腿上,目不斜视,端的是有一些端庄的架子。
乌列吉雅很不习惯的扭着屁股,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却也受到了气氛的感染,偷偷摸摸的,不敢大动。
李诗雅则是学着紫儿她们的样子坐着,用眼瞪乌列吉雅,看模样也是辛苦。
程鹏一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然后就看见了桌子上的菜……果然都是清淡的,没有看见大片大片的肥肉,让他松了一口气。
叶纷飞扶着程鹏坐下,解开了程鹏的头套,口罩,夹了一筷子的豆芽菜送进了程鹏的嘴里,敲了一下桌子,说道:“吃饭吧。”
七个小姨子这才敢摘了口罩,拿筷子吃饭。
摘了头套口罩之后,程鹏就感觉空气分外清新,呼吸了几口之后,这才就着豆芽菜开口了,低声对叶纷飞说道:“啧啧……纷飞你这家教真厉害,紫儿她们一个个老老实实的像木桩子一样,不发话都不敢动弹。”
叶纷飞给他送了一口菜,低声的呵斥了一声:“吃饭的时候说什么话?好好的吃!她们几个淘的紧,就应该严苛一些才好。”
程鹏干笑。
为了堵住程鹏这一张嘴,叶纷飞一样菜一筷子,将他的嘴塞的滚圆,腮帮子鼓的就像是夏日夜里“咕咕”的蛤蟆。
叶纷飞得意的横他一眼,那意思便是说:还堵不住你的嘴?
此时的夜色深邃,一弯月如钩,嵩王陵的甬道上亮起了灯火。高大的灯柱立在两边,上面是一个大碗,直径一寸的灯捻燃烧着,被风一吹,时明时暗,舞动的恍若是夜里的精灵,照出了一片光明。
下午的时候,一对军士去了一趟锦州城,带回了一车的好酒。现在好酒已经分在了碗里,一个个军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笑声远远的传出,回荡在嵩王陵。
时有风起,清冷的吹动灯焰跳舞。
“今夜不说其他,喝酒!”
吕尚穿着酒红色的官服,端着一碗酒,游走于将士之间。
他已经喝得醉了,官服也皱了,头上的官帽也乱了,但他依旧在喝……一碗一碗又一碗,他一共喝了二十多碗酒。
作为一个文官,他平日里即便和人聚会,吃酒,也用的是牛眼小杯,即便如此,喝起来也是一下一下的抿,何尝如同今日这般大口大口的一口一碗?
但他今日要喝——因为这是给将士们的送行酒。
待明日,兵锋所指,这些人不知还能回来几个,也许是回不来了。
他们即将为了傲来国的尊严和未来赴死,于是他们便只得尊敬。
吕尚已经五十三岁了。
他人生的五十三年里从来看不起这些只懂得杀人放火满口粗言的兵痞!
五十三年后的今天他却由衷的敬佩这些人佩服这些人故而和他们喝酒!
他醉的潦倒,随身的一个小厮要搀扶他,却被他赶开了。在从一伍军士到另外一伍军士的不足两丈距离的路程里,他一个踉跄摔了一跤,官服上也沾了一些灰尘,狼狈的厉害,然后起来又走。
他坚定的要和这些将士喝酒!
小厮还要劝他不要喝了,吕尚干瘦的手掌狠狠的在小厮的脸上抽了一巴掌,平生第一次爆了粗口:“你懂个屁。”
小厮知道老爷是真的醉了,醉的会骂人。
吕尚平日里虽然威严却从来不会骂人,但是今天他骂了小厮——骂他懂个屁。
敬完了最后一碗酒,吕尚“哈哈”大笑,身形摇晃!
羊高扶了吕尚一下,喷出了一口的酒气,道:“大人!”
“国运唯艰有义士,慷慨牺牲好儿郎……”
吕尚正要作一首诗,刚念了两句,便发出了一阵鼾声。
羊高招来了小厮,喷着酒气,嘱咐道:“送大人回去休息,莫要着凉了,记得炖一些醒酒的汤。”
小厮将吕尚挪进了大帐之中,外面的军士却依旧在喝酒。
不多时有瓷碗破碎的声音响起,接二连三,此起彼伏。
“咔嚓……”
“咔嚓……”
将士们刚刚拿在手里喝酒的碗摔到了地上,裂成了碎片,四下飞溅。
羊高让伍长集合了队伍,站在自己的前面。
一共是三十人的队伍却纪律森严,无人说话,弥漫的酒气中竟然呆着一些肃杀。
“诸位将士……”
羊高开口说话,他的话不高,很简单:“某给大家要了今晚的酒肉,想要让兄弟们吃饱,吃好……明日,咱们不知道能有几个人活着,但是咱们没得选!咱们都是大老爷们,丢不起那个人!”
羊高一一扫过了这些军士的脸,他们正是壮年,眼中含着肃杀,不为所动。
“老爷们丢不起那人!待明日,兵锋所指,死给他看!”
待明日,兵锋所指——
死给他看。
如果有一群人连死都不怕,那么他们便是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