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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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桃花仙-董双成外传(5)

再睁开眼睛时,我在一辆华贵的车上。这车很大,我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对面坐着一个英勇的年青人,身上穿着耀眼的黄色龙袍。

黄色的龙袍,这世间只有一个人有资格穿。莫非他便是当今的皇上?

我懒懒地看他一眼,那人满怀兴味地注视着我。我听说过他的传闻,他是有道之君,也是酷爱女色之君。

我只看他一眼,便闭上眼睛。我是要死的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引起我的兴趣。

他却不能忍受我的漠视,“你可知朕是何人?”

我哑然失笑,闭着眼睛说:“既然你自称是朕,当然是当今的皇帝。”

他语气之中略带错愕:“你即知我是皇帝,为何不跪不拜?”

我淡然道:“为何要跪要拜?”

他一怔,“你不怕我杀你吗?”

我睁开眼睛,正视他,认真地道:“你要杀我吗?”

他呆了呆,皇上有生杀之权,但他这样说不过是吓吓他眼中的这个小女子。他道:“我若想杀你,如同吹灰。”

我笑,“请便!”

我继续闭上眼睛,我是将死之人,根本全无所畏。

他却反而手足无措,他默然良久,才道:“你不怕死?”

我不想骗他,“我不怕死,因为我就要死了!”

他道:“我知你生了重病,但宫中御医无数,你尚且如此年轻,我不信无人能救治你。”

我笑笑,漠不关心,“你若想救便救,生有何欢,死又有何苦呢?”

我不去理他。但我越是如此,他却越觉得好奇,心中更不愿放弃。世上之人大多如此执着,真不知他们到底苦苦寻求些什么。

我被带回京城,又一次被安置在长杨宫中。

有些识得我的宫女窃窃私语:“又是这个女子,她不是随着东方大夫离开了吗?怎么又随着陛下回来了?”

宫中本就是流言滋生的地方,流言的结果,自然是不堪入耳。

我却不再去听。我每日卧床不起。有大夫来时便任由他们医治,但我知,世上无医能治我的病。

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若一心想死,又有谁能救得了?

皇上试遍朝中名医,我却仍然沉疴不起。他便异想天开地贴出榜文,寻找能延年益寿的蟠桃。

我不知他的奇思妙想来自于何处,也许只是因为我与蟠桃之间的缘份吧!

一时之间,江湖术士纷纷献桃。桃子来自于天下各地,品种不一,大小不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间有这么多种桃子。

可惜,没有一颗是真正的蟠桃。

每个人都坚持自己所带的便是蟠桃,我从不扫任何人的兴,只要有人献桃,就会尝上一口。如此这般,我吃尽天下的桃子。

青鸟又一次降临人间,它悄然来到我的身边,口吐人言:“双成,金母娘娘问你,蟠桃是否种出来了。”

我摇头,“我不能种出蟠桃。”

它道:“双成,你还不愿醒悟吗?难道这尘缘便如此难断?”

我笑:“若断去尘缘,我便不再是董双成了。”

连青鸟都摇头叹息:“若你愿重归道门,再次修炼,娘娘还可以接引你。”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重归道门,再次修炼?继续我那无止境的人生吗?我道:“回去禀报娘娘,双成这一生都不会再修炼。”

青鸟震翅飞起,它在我头上盘旋数圈,“双成!醒悟吧!情若浮云,仇若朝露,苦苦痴缠,何时方是尽头?你本是逍遥世外的仙子,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我默然不语,神仙真的逍遥吗?也许只是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后来有一日,又有人揭了黄榜。

十六

宫女们奔走相告,“是东方大夫,东方大夫揭了黄榜。”

从她们欣喜的神情中不难看出,宫女们对于流言的热切渴望。在寂寞的宫廷生活中,流言便如同一剂良药,使她们重新获得生命的激情和动力。

我却勉强自己起床,我不愿让他看见我气息奄奄的样子。

东方朔进宫以前,我在镜前仔细梳妆。胭脂的颜色掩住了我灰白的面颊,我特意在额头上画上粉红的桃花,如此之下,镜中之人,更胜天仙。

何况我本就是天仙。

他掀帘进来,我回首,我们两人的目光轻轻一触。

他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我找你许久,想不到你却在这里。”

我妩媚地笑,我这一生都不曾如此笑过。道姑是不苟言笑的,即便笑也笑得云淡风清。但我此时却刻意笑得妖艳,这是女子的天性,不必学也会。

“我遇到了皇上,他带我进宫。”

他的脸色变得黯淡,“他带你进宫?”

我掠了掠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为了掩饰我落了一半的头发,我在头上插了许多花钿。“皇上要封我做皇后,我答应了。”

“皇后?!”他咬牙切齿,“你可以做皇后吗?你忘记你是仙子?”

我拉起衣袖,向他展示我洁白的手臂:“我已经不是了。你看,我的守宫砂没有了。”

他不敢置信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臂,他的怒火几乎从眼中窜出。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你竟然连仙子也不做。”

手臂上被他抓的地方钻心刺骨地疼痛,我的笑容却一丝未敛。“不错,我不再做仙子。”

他目不转睛地瞪视我,我知他愤怒的主要来源并非是我的失贞,而是他的妒恨。千年前和千年后,我都不愿为他放弃仙子的身份,但我却为了另一个男人,轻易地放弃。

他一字一字道:“你这个贱人!”

他用力将我推出,不顾而去。

我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上,他并不知他已经身具神仙之力,而我则比病妇更加孱弱。我跌倒在地,用尽全力想要爬起,但一张口,却吐出大口的鲜血。

我知我就要死了。

我静静地伏在地上,听着大地的声音。

有一些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经过,如果我大声叫喊,便会有人走进来。但我却一声不发。更多的鲜血从我的口中溢出,我不知这是因为我的衰弱或是因为他那一推。

不管怎样都好,总算要结束了。

惶急的脚步声却又奔回来,有人抱起我。我转头,便看见他哀伤欲死的双眸。

我望入他幽深漆黑的眸,如同初见。

他道:“为什么?”

我笑笑,不欲解释,“带我回桃花林吧!”

他点头,抱起我,向门外行去。

宫人寥尽人事的阻拦在我耳边响起:“东方大夫,你要把董夫人带到哪里去?”

他忽然止步,死死地盯着那名宫人:“她不是董夫人,她叫双成。”

宫人错愕,不由后退。

他抱着我继续前行,轻而易举离开长杨宫。

他亦不雇车,抱着我向西湖行去。他渐能使用神通,不多时便抵达桃花林中。

他道:“双成,蟠桃发芽了。”

我轻叹,不置可否。

我们两人相依坐在那小小的土堆之前,一枝嫩绿的新芽自土中冒了出来。芽还很幼弱,但却已经是一个新的生命。

他道:“双成,蟠桃会开花结果。你吃了蟠桃,就不会死了。”

我笑,是真的觉得好笑。我靠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下一世,我会在哪里呢?

他固执地道:“双成,我会等到蟠桃开花,我一定会等到那一天。”

我闭上眼睛,九天十地的神灵,如果你们听到我的声音,请求你们让他遗忘。蟠桃是否能够开花结果已全不重要,我不愿他永世的生命都在等待花开的那一天。

因而,我最后的心愿,便是请求蟠桃永远都不要再开花。而他也能够忘记我,成为一名忘情的神仙。

十七

东岳泰山。

东岳大帝的面前放满了以血写就的符咒,符咒上唯有一句话:请接引东方朔成仙!

东岳大帝将每一张符咒都拿起来看一看,终于问道:“这个东方朔到底是何人?”

有司回答:“是一只守宫之妖的后身,但却得到了桃花仙子的元阴。”

大帝摇头叹息:“又是情缘难断吗?”

他向着下界看了看,看见西湖畔那个枯坐着的年轻人。“就如桃花仙子所愿,引他成仙吧!”

一名神君奉命而去,他在桃花林中见到小小的蟠桃树苗。他啧啧称赞,蟠桃是独一无二的神物,居然在人间也能生长。

名叫东方朔的年轻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蟠桃之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蟠桃,似已将全部生命都望入蟠桃之中。

神君便叫他的名字:“东方朔!东方朔!”

他抬头看了神君一眼:“有何事?”

神君道:“你在此地做甚?”

东方朔又转头望向小小的树苗,“等蟠桃开花。”

神君哈哈大笑:“你可知蟠桃何时才会开花。”

东方朔点头:“我知道,一千年后。”

神君想原来他知道蟠桃要一千年才开花,他道:“我是奉东岳大帝之旨,来引你成仙。”

东方朔笑笑,淡淡地道:“我不成仙。”

神君怔了怔,“世人都想成仙,苦苦修炼,却无法成仙得道,我来接引你,你为何不愿。”

东方朔嘲讽地一笑:“成仙又有什么好?我不想成仙,我只想守着蟠桃。”

神君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小小的树苗上,“你可知道,如果你不成仙,再过几十年,你就会死了,你如何等到蟠桃花开?”

东方朔脸上的嘲讽之意更浓,“死了,还有来生,再死,还会有来生。只要我的灵魂不灭,我便会一直等待着蟠桃开花的那天。”

神君错愕,这人大概是个疯子,“你真的不愿成仙吗?”

东方朔懒得再次回答,默然不语。

神君等了半晌,他向来被世上的人崇拜着供奉着,从未曾有人如此冷漠地对待他。他忿然而去,心里暗想,多么不明事理的人,如同这般的人,又怎能接引他成仙?

他如实向东岳大帝禀报,大帝喟然叹息,也许不成仙会是更好的选择。

十八

又是千年岁月。西湖边的桃花林已成为岁月中的陈迹,谁都不知那棵蟠桃是否真的长成,更不知蟠桃是否开花。

其时大宋已建,皇弟赵光义南征北战,屡立功勋,大宋的江山倒有大半是他打下来的。

只是南有唐北有汉不愿降服,这是他的心腹之患。

他是年少英俊的将军,惯常骑白马穿白衣,被人称为白袍将军。

三月初三,是寒食的节气。他独自骑着马自朝门出来,不过是想到郊外策马奔驰而已。人们都在踏青,天上飞着许多纸鸢。

忽见一队车马,自朝门外缓缓进来,前面带队的正是他辖下的大将。

那将军见到他,立刻下马行礼。他挥挥手,向后面的马车望去。有十几辆马车吧!很是华贵,皆是宋人不用的紫檀木。用这样的木来做马车,也未免太奢侈了。

他道:“这是什么人?”

将军笑道:“王爷怎么忘记了,这便是蜀国投降的皇亲。王爷灭了蜀国自己先赶着回到汴梁,让我慢慢地在后面押解。”

他这才想起,原来是孟昶和他的妃嫔们。

他往旁边拉拉马,让开道路,“带回去见皇兄吧!”

十几辆马车自他的面前一一经过,有一辆马车上的窗帘却被人轻轻掀了起来,一个女子美若桃花的脸自他的面前一晃而过。

虽然只是瞬间,两人的目光却仍然轻轻地一触。那女子……为何……似曾相识?!

念头方转,马车已经过去,他又叫住将军,“那车上坐的是谁?”

将军道:“是花蕊夫人,蜀国最得宠的妃子。连皇上都听过她的艳名,所以曾经悄传过秘旨,要将她直接送入后宫。”

他怔了怔,是皇兄要的人。

他便怅然若失,那个女人,并不止是美艳,总觉得似是前生见过。

他怔怔地站在汴梁的街头,心里踌躇不决。他自小被长兄带大,兄长在他的心里便如同父亲一般。他从未曾与兄长争过什么,皇位如是,女人亦应如是。

可是那个女子,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便似已进入他的心底。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仰起头。天上白云飘缈,许多断了线的纸鸢满载着人们的心事四处飘零。

他有些趔趄,想要放弃,却又不舍。

他忽然想起前唐一名叫崔护的诗人写过的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想到那个如同桃花般的女子,便不由地趔趄,想要放弃,却又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