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元年,郭氏立为皇后,我为夫人,另外有李夫人,阴贵人,山阳公又自献二女,这些嫔妃皆受宠,只有我,仿佛已无人还记得我这个甄夫人。
睿儿人如其名睿智无匹,我看得出子桓很喜欢他,但子桓却并不立他为太子,我知那是因我的原因。
我也无可如何,我对于睿儿是否能作太子根本就不在乎,但我不知睿儿心里怎么想。睿儿一直是一个阴沉的孩子,他心里想要什么从来不说,我很难明白他的心意。
黄初二年,子桓将子建封至陈地,号陈王。
子建走以前,来向我辞行,我本来坚辞,可是子建让侍从对我说,他可能一去便再也不能回来,请我念在当年的情分上见他一面。
我心里微有所感,我知道子桓的手段,我不知当初子建是如何与他争世子之位的,但现在子建输了,我知道子桓必不会再重用他。子桓霸道而强硬,子建坦荡而多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许是子建更合适,但是我却一直记得,建安九年时,在袁府,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霸道地占有了我,和后来他凝视我的目光,我知我一生也无法忘记。
于是我便让子建进来。子建瘦了许多,面色阴郁,不似当初的神采。子建并不说什么,他只是默默注视我,我也不说什么,于是两人便都沉默。
窗外风声轻起,我挂在窗前的铜铃轻轻作响,子建目光转向窗上的铜铃,他说:“宓儿,你瘦了。”
我垂头不语,这个男人和我有亲匿的关系,但在我的心里,他却离我很远。子建说:“宓儿,我现在很后悔,如果当初我不怕父亲的命令,闯进去见你,那么你也不必受这么多苦。”
我笑了笑,现在子建还在说这样的话,这么多年,残酷的政治斗争原来还是没能使他完全成熟起来,我说:“子建,这都是命啊,命决定了一切。”
子建说:“不,宓儿,那不是命,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想了很久,其实我比哥哥更早去那里,但我不敢反抗父亲的命令,所以我没有进去,那不是命,是我的错,我以前也以为是命,但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不是命运的错,其实错的是我。”
“其实我是不配得到你,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勇气去争,但二哥和我不同,他想得到你,他便去争了,所以他得到了。他才配你,可是,我想不到,他会这样对你。”
我沉默地注视着窗外,我麻木了许久的心又开始疼痛,泪光慢慢地朦胧了我的双眼,如果不是子桓,我不会这样痛苦,我说:“那是我应得的,我本来就是个不洁之人,本来就应该得到这样的报应。”
子建一把抱住我,他说:“不,宓儿,那不是你的错,是父亲的错,是我的错,但不是你的错,宓儿,你不要再自责了,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
我伏在子建的肩上失声哭泣,十三年后,我知他的心中已无欲望,我无助而悲伤,我伏在子建的身上,想起我的丈夫子桓。
子建扶起我的身子,他说:“宓儿,我想知道一件事,希望你能告诉我。”
我用衣袖擦干眼泪,我说:“什么事?”
“宓儿,告诉我,睿儿是谁的孩子?”
“不错,告诉我,睿儿是谁的孩子。”一个冷静的声音如一把利剑一般地插入我与子建之间,子建惊惶后退,我转过身,看见我的丈夫,魏国的皇帝,子桓,面色苍白,他站在我的身后,眼光冷漠,难知喜怒。
我心中暗惊,我不知子桓知道了什么,我说:“子桓,你……”
子桓说:“告诉我,睿儿是我的儿子,我的弟弟,还是我的侄子?”
我的心里冰凉,原来子桓已知道了一切。子桓冷漠的看我,在他的眼底,我似乎看到了些许无奈,我心中剧痛,如果可能,我希望一切的耻辱与悲痛都由我来承担,我愿尽我的一切来弥补子桓的伤痛,在我的一生中,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子桓的悲哀。可是,现在却是我给他带来了耻辱与悲哀。
我说:“子桓,你是怎么知道的?”
子桓垂头不语,过了许久,他才说:“想成为世子,我用了许多手段,在父亲与子建的身边都有我的人在,他们早已将你们的所作所为报告给我。”子桓冷冷看我,他说:“你放心,我已经杀了他们,你的丑事,只有我、子建还有那个死鬼父亲知道。”
原来子桓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想不到他竟已知道十四年,想不到,在知道后,他还能面不改色的见我。我忽然想起,在与曹操有染后,子桓便再也没有碰过我,那时因为我要刻意避开他,还心中暗喜,想不到他是因为知道我与他的父亲和弟弟有染,所以才不再碰我。我心里的悲伤如刀刃般狠狠地划下,我清楚地感觉到心被分成两半的感觉,我知道我的胸中鲜血淋漓而出,为了他,我的丈夫子桓,原来他的心机竟是如此。
我茫然地走出寝宫,留下身后的两个男人,外面天丽如水,我长长嘘了一口气,心中忽然有轻松无比的感觉。我想起我埋在花园一棵桃树下的鸩毒,那是我前些年,寂寞无事时,偷偷地埋下的,看来,现在是用到它的时候了。我用手指扒开桃树下的泥土,陶罐安然无样,我把鸩毒拿出来,毫不犹豫地喝下去。然后,我便站起身,去马廊牵了一匹快马,直奔洛河。
洛河边有一处高高的山崖,我站在崖畔,想起年少时母亲对我说:“宓儿,我在生你以前,梦中见宓神入我腹中,算命先生说,如果是个女孩,就是宓神转世。所以,我们才给你起个名字叫甄宓。宓神又名洛神,是伟大的圣人伏羲的妹妹,传说中她溺洛水而亡,死而为神,便为洛水之神。”难道我的命运真地和宓神一样吗?
山风吹起我的衣袂,我的心中有如寒冰,冥冥中,母亲说:“宓儿,你一直都是妈妈的小仙女,一直都是。”
身后有人声,睿儿追踪而至,他大声高呼:“母亲,母亲,不要跳。”
我转过身,睿儿骑在马上向我奔来,我大叫:“睿儿,不要过来,如果再上前一步,我就跳下去。”
睿儿大惊勒马,他说:“母亲,不要跳,不要跳,母亲,父亲马上就来了,他就来找你了,你千万不要跳,再等一等他吧。”
我悲哀地看着睿儿,心里的悲伤因我的独子而更加膨胀,我说:“睿儿,没用的,我已经决定了,谁来也没用的。”
马啼声的答,子桓快马而至,子建跟在他的身后,我凝神看着子桓,他穿了一件朱红的衣裳,刚才他穿的并不是这件衣裳。
我说:“不要过来,再走近一步,我就跳下去。”
子桓勒住马,他的眼中悲伤浓重如水,仿佛正溢出眼眶飘向我的心间。子桓说:“宓儿,不要!跟我回去吧,宓儿,我会好好待你,请你和我回去,我会弥补一切的过失。”
我含笑看着子桓,“回去,我还能回去吗?子桓,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现在我只有一死才能洗清一切的罪孽。”
子桓说:“不,宓儿,不晚,并不晚,跟我回去,宓儿,你还记得这件衣服吗?”
我看着子桓的衣服,是那一件,是那天晚上,我初见子桓时他觉得的那件衣服,想不到十七年来,他竟一直保管着这件衣服。
子桓说:“宓儿,跟我回去吧,你一直是我的女神,自从我见了你,就再也没办法不爱你,你一直是我的女神,你知道吗?”子桓哽咽出声,十七年来,我第一次见子桓落泪。
我却没有落泪,一切都太晚了,我觉得面颊发热,那些剧毒的鸩开始发作了。我说:“子桓,我不是什么女神,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我不能再和你回去,让我死吧,子桓,只有一死才能洗清我的罪。”
子桓痛哭失声,他紧紧地抓着马鞭,我看见他的手因用力而青筋毕露,“不,宓儿,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是求你不要死。”
子桓一把抓住子建的手,说:“宓儿,如果你喜欢子建,我让你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求你不要死,宓儿,求你和我回去,求你,好吗?”
我转过头,子建痴痴看我,目光悲哀而无奈,我知子建明了我的心迹,但子桓却至此仍不知。
我苦笑摇头,我说:“子桓,善待睿儿,他是你的儿子。”我静静地凝视着子桓的双眸,时间已不复存在,如果能一直这样凝视,我希望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山风吹起我的衣袂,我向后退去,在落下悬崖的瞬间,我看见子桓悲痛欲决的眼,“对不起子桓,如果有来生,让甄宓用一个干净的身子,与你共度白头吧。”
黄初八年,曹子建从封地陈回到京师,当天夜里,他宿在洛河边的驿馆里。夜半风动,曹子建披衣而起,洛河边,一个女子悄然独立。
“是谁?”
女子回首,面容如初春芙蓉,衣袂翩飞,香风隐隐。
“宓儿,是你?!”子建大惊,女子但笑不语,慢慢地隐入洛河。子建追至河畔,绿波悠然,已失女子所处。子建徘徊终夜,希望再见甄宓,然烟波渺然,不知其所归。
于是子建回到住所,回忆夜间所见情景,挥笔疾书,成就《洛神赋》,名扬万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