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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散文卷(20)

二弟最初给土鸡做鸡笼的时候,设计的鸡笼门过于窄小,长大后的这些土鸡实在没有办法进出。它们先是露宿田间地头,战战兢兢渡过每一个日夜。后来为了保命学会了飞翔,甚至练习飞上那棵杨树,在高大的杨树梢上过夜。这些被放养在宽广田间的公鸡、母鸡和阉鸡,成功躲过了发生在村子里的鸡瘟,还无数次躲过了野狗、土狗、黄鼠狼甚至小偷的轮番侵害。在经历了无数次暴风雨和慢慢长夜后,通过各种痛苦的煎熬,活下来的几只土鸡,成为杰出鸡,成为精英鸡,成为近似凤凰的精怪。

二弟在除夕开卤锅的前几天组织人力着手捕杀这些“凤凰”。先开始觉得白天是没法追赶捕捉到它们的,因为它们会飞,而且一跃几十米远,于是选择夜晚行动。一行人右手握着长长的竹篙,左手拿着捕鱼用的网子,有专人拿着雪亮的手电筒,布控在那棵高大的杨树周围。第一夜,鸡们没有防范,被强光照射后,有一只公鸡虽然振翅了但没有注意那些渔网,结果落到某个网中。接下来的连续几个夜晚,它们只要感觉到捕杀大军在杨树下集结,土鸡们立即以凤凰的姿势同时展翅飞翔,消逝在春节前的沉沉黑夜,杳无声息。

二弟在除夕那天发誓要把它们全部捉回来下卤锅。他改变办法,决定组织更多人力在白天对它们进行围歼。这需要组织一批平常跑步速度很快的人参加这场歼灭战。我目睹了这场战争,当我看见这些壮美的土鸡振翅飞越的样子,感到他们实在就是美丽的“凤凰”。如此大规模的围歼,也只成功捕捉了一只,其余的,在播种了油菜和小麦的田地,仿佛乐意与人类展开游戏一样,不仅飞翔的姿态美丽动人,而且发出一阵阵咯咯的声音。我认为,那是某种带有快乐心境的笑声。

我所不能给予的

这个暑假,我的儿子十三周岁刚过,他接连参加了两个暑期夏令营,接连在他人生性格趋向长熟的关键时期开始了属于他个人的远征。我想起在他二岁的时候我写给他的散文《启动心智》,想起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写给他的《男人的爱》,想起我一直注重对他心智的发现和人格的培养……今夏,当我在一个充满军校气氛的操场看完儿子的军训闭营仪式后,忽然想到要给儿子再写一篇散文,并决意在今后的岁月只要我还活在人间就要坚持给儿子写文章,直到以后儿子给我写……我真的难以叙说在那个特殊的阅兵式现场我的内心翻涌的感动,是的,当儿子安静地站在我和他母亲身边的时候,忽然我意识到,对于儿子,我所不能给予的……在儿子前往这次军事夏令营的时候,我在电话里说:希望你通过这次难得的机会提高自己的综合能力,因为你个头大,要在夏令营中帮助那些比你小得多的弟弟妹妹们,要主动协助老师和教官,要充分意识到这是一个团队,尤其是不要给武汉市青年联合会这个集体丢脸。我希望儿子在这样一次非常特殊的机会中学会珍惜和理解,即便默默无闻也要在这个团队用心努力,要把锻炼人格放在首位。也许有人觉得我这样对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要求实在过分,但知子莫若父,我知道儿子能够听懂父亲的话,知道他会适当想起父亲的一再叮嘱。果然,夏令营开始几天后,我听到了关于儿子在那里表现很好的消息,并且不断有人问我: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我没有像那些十分关爱孩子的家长那样给孩子频繁打电话或者显得放心不下亲自看望,我也没有十分惦念孩子,因为我知道主持这次夏令营的老师和教官值得充分信赖。中途我曾经受邀给营员们讲授影视鉴赏,我甚至没有和儿子说话,在课堂上当我提问时,我把举手发言的机会全都给了别的孩子,儿子可能从来没有这样让高高举起的手臂反复失望地垂下。我在内心非常骄傲地发现,儿子上课的时候注意力非常集中,他那种强烈的好学精神通过他专注的眼神流露出来。在我听说整个军训期间他担任寝室长非常认真负责的时候,我知道他开始了担负,体味着担负,我为他高兴。我没有能够让儿子坐豪华的小车回家,没有带他在回家的时候去奢华的地方吃喝。一回到家,我要他立即洗澡睡觉,并要求他次日就得投入学习……我没有能够为孩子提供物质的东西,他已经习惯了。我甚至没有给孩子足够的表面的抚爱,他也已经习惯了。在儿子的性格之树几次分叉的时候,我给他反复讲过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的还在乡下当农民的爷爷给我的教育:孩子好比是一棵树,要想成材,就必须修剪。更多的时候我是通过沟通和交流与儿子面对面谈话,有时候我也很粗暴地打他骂他,严厉的时候我甚至像一个野人。有时我拿出古人那些生命哲学的箴言说:儿孙有用留钱何用,儿孙没用留钱何用。是的,对于一切物质形态的东西我要坚持让孩子漠视,包括那些所谓的名望和权威,那些在常人看来是必须的也是要引以为骄傲的有形资本,我希望儿子一生都要鄙视。我不敢说一定要把孩子培养成那种徒有表面的所谓男人,但即便显得有些脆弱,我也希望孩子在将来永远记住善解人意、体察民心,懂得尊重人类那些美好的心灵比什么都重要。其实人生最最重要的是精神的创造,是灵魂的觉醒,是对人类善良与美好的执着追求,是文明进步持之以恒的进取。把那些看得见的庸常的显赫的摆阔的油滑的肮脏看轻看贱,你的目光会因为你灵魂的伟大而更加充满洞悉力,当你知道你的眼睛始终流露出对那些世俗的同情的时候,你不要过于悲悯,而是要力争以你的智慧和付出去救赎……而且你父亲作为一个作家今生注定不能给你很多,这不能也许可以说是一种无能,因为我没有流俗在物质世界里,我的创造力和生命力就像一只空中的小鸟,我只能对人类的季节作适当地启动。这也就注定了你必须深刻地修炼自己的人格,不要气馁,不要放弃,不要仰慕,不要俯瞰……我所不能给予的正是我所不能的,我能给予的也是我已经能够的。而你,我亲爱的孩子,只要你懂得了坚持,懂得了你的生命因为我和你母亲的付出,懂得了你整个生命意义的感觉是由于这个世间有太多辛勤者的劳动,你应该比我们的现在过得更有意义。

别使浓情化不开

一直都在想,这个题目带给我一种怎样的情愫,怎样的回忆,还有怎样的思考。我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思绪里,有时候看到街头那些病中母子相拥着的含泪乞讨,内心就会对自己的种种思考感到羞愧。我们对于现实通常都是无奈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常常陷入一种无助的时候,并在无限的自责里反复琢磨如何使自己尽量轻松一些。事实上,我们谁也无法轻松起来,因此沉沦在无边忧郁的泥沼,在此起彼伏的欲望里轮换着挣扎,最后还是会被慢慢窒息而死。也许能留有最后一口气,我唯一的希望是,那最后一口气,最好不再是浓情。

我讲几个自己关于情感的经典历程。这几个故事在我的生命里已经形成案例,没有被审判也没有被遗忘的案例。这几个案例,使我一直都希望自己不要陷入浓情,别太早自我窒息。哪怕连串的误解始终伴随我的生活,哪怕有一天我独自消亡在漆黑的深夜,哪怕多年后这些带着隐私的所谓案例最终被人发现原来我是那样思考和总结的。

高中时期,有一天我放学回家,临进家门,我忽然意识到,我借宿的同学母亲刚才在我们村口的路上,好像与我擦肩而过,我居然没有喊叫她?放下书包,我立即扭身开始追赶,并且一路上带着无比的内疚无情自责:怎么能不喊叫我同学的母亲“妈妈”呢?我疯狂地奔跑,沿路叫喊,直到天黑才跑到同学家,上气不接下气,我连声向同学的母亲说:“妈妈,对不起,刚才在路上我没有注意到您,没有喊您,您不要怪我啊。”我甚至哭了,哭声悲戚。我同学的母亲和他的一家人,都对我的奇怪主动感到无比诧异,因为他的母亲根本就没有出去,整个下午都在家,哪儿也不曾去过。

说到我的求婚。这事给我的心灵造成的痛哭无法消解。其实已经拿了结婚证,到她家只是一个简单过程。但是:岳父、岳母、弟弟,对我轮番谈话,并且明显看不起我。就因为这个时候妻子说了一句:“我已经和他拿了结婚证,你们不认他,我永远不回来了。”我感动得大哭,接着因为伤心而痛哭很久。此后若干年,但凡遇上我感到不安的事情,噩梦必定在结婚谈话那些场景里。就因为妻子的保姆和姑姑当初对我有着肯定,若干年来,我对她们的敬爱,甚至超过了我对我的父母。

有一次我在一个偏远的城市酒店喝醉了酒。严格说就是被一首王菲的《我愿意》把精神世界给彻底摧毁了,后来我在《一串红唇》这个中篇小说里,描述过类似的情景。我忽然起身,以众人感到震惊的速度,消逝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没有走很远,只是躲藏在一个非常隐秘的角落,我要看看,谁能找到我,谁会为我真心着急。事实上,我的感应是正确的。但这个疯狂的举动,后来我每当回想就觉得不可思议,因为那时我早已不再年轻。

我曾在一个花园小区和一个朋友小聚。那是一个奇特的午后,我们都没有喝酒,都很冷静。但是,那个奇特的下午,房间充满欲望,彼此都有的欲望。但是,我奇怪自己居然能全力克制。这该死的理智和克制成为我今生的罪过。这该死的罪过成为一种情殇,以致后来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显然感到这种恨意持续在我的生命里。其实一切都已经过去,但它化解成各种复杂的念头,在浓郁的情感氛围里,它使得风景里的空气格外与众不同。我相信:带它进入坟墓时,坟前生长的小草也许会长满毒性。

今年春节前,父亲离去的前一个夜晚,也就是我的二叔向我们讲述鸡母带小鸭那个特殊故事的夜晚,我感到连同我母亲在内的亲人,都在共谋一件事情:父亲已经接近死亡了,眼看就要过年,怎么办?我觉得今生我无法从这个阴影里走出来:大家其实不约而同地开始商量后事。最可恶的是,明知道父亲可能此刻最需要我这个做长子的在身边,可是,可是我居然接受了母亲的意见连夜回到了武汉!次日下午,当父亲最后奄奄一息呼喊我的名字时,我怎么来得及开车回家让父亲最后看我一眼啊?我在为此永久不安,母亲却说:你爸爸不会怪你的,要怪只会怪我。所以,无论如何,母亲都是伟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她在特殊事情的选择永远舍己。

我最近在博客写得较多的是关心儿子,对儿子有所期望。可是有一个知我的朋友,曾经用短信提醒我:别太溺爱孩子,否则就是束缚。我不是溺爱。我觉得在孩子成年之际,我试图尽责。事实上,连续以来的一些事情正在耽误我的精力。我在提示自己,要做到放下。不久前,当我在报社的一个朋友突然说任何事情不要陷入太深否则受伤必定严重的时候,我感到如雷贯耳。这种态度是一种什么态度?为什么我们的身心容易被别人控制?为什么沿着精神的座标走了很久,还是无法离开浓情的圆圈?其实无须别人给与答案,因为答案就在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中:春暖花开,秋凉叶落。

恍如梦中的风铃

无论是清醒还是深醉,有时候在死寂的黑夜,我听到的风铃声分明就是你的心跳,是你附在我耳边的轻言细语和酒后呢喃,也是你今生难以避离的梦魇。无论是被高悬被送上绞架,还是独守旧屋伫立旷野,你清脆的声音既是我的吉祥也是我的灾难。一切都在沉睡,一切都在死亡,一切都在流淌。其实月亮就是黑夜的墓碑,而漫天繁星就是我的碑文。我可以守候到天明,万丈霞光犹如鲜血,瞬间喷薄而出的就是我疾驰后一路凄哀的历史。我做不到既不愤怒也不微笑,做不到平静和漠视,所以我接受注定的劫数和凝望。当我僵硬地矗立在风中时,只是渴求你以风铃的方式萦绕着我的名字,并带着幸福的面容和沐浴后的圣洁,轻声唤我,尝试唤醒我。

你能看见所有无风之夜灵魂走动的身影,被我的语言刺激,你在自我暗示中已然高潮迭起,却要否认我的过去和现在,甚至未来。这不公允,但我可以承受。你不能体贴一颗高悬的心灵是难以想象的,所以,我要在夜里,在我预知的某个特定时刻,伸出语言的手,轻轻搅动你,使你苏醒然后羞愧,使你带着浓浓醉意对我产生痛恨,回到你的故乡或者梦里,即便我从此不再理会你,你也会带着强大的渴盼沉醉于铃声带来的欢乐并感到无限幽怨之曲从此难以挥去。真的我不过是一阵风,一间高耸在云端的阁楼,一个磕磕绊绊的生命舞者。我虔诚地跪倒在语言的墓碑前,让浓雾在膝下的青草地结晶为高贵的眼泪。抬头时,我的天空开始飘扬雪花,以至我从此失去对季节的记忆,失去对未来的憧憬,甚至一再失去危机四伏的风景。听着,亲爱的,以上所有的梦境你也可以反之于我,如同风铃对守候的灵魂发出嗔怪,不用宣判因为一切罪名早已成立。

没有你我过不下去,没有风我不是风铃,没有声音我难以存在。我出现在你的梦里,无论遭受了什么或者无论充当了什么,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我出现在了你的梦里,成为梦魇,成为一种预示和故事。被你掌控,灵魂的影子可以欢笑也可以哭泣。哪怕是轻轻吹一口气,我也会为你响起轻快的节奏,死亡或者重生的节奏。在黑白的远端,在灵魂的出口,在欲望的屋檐,在生命的边沿,我被永恒悬空的铃声啊,很近很近,近到只有你一个人才能聆听。

另一种秋日私语

A

在您走进医院的那个瞬间,我开始朦朦胧胧意识到,生命存在可有可无。您很清楚您是带着一个尚未成形的生命,走进那幢灵魂弥漫的黑房子。您是否想过:您与那个产科医生的对话令我知道了什么是悲痛欲绝?您是否意识到,当您仰躺在手术台上我早已发出惨烈的哭泣?母亲……我的母亲……您和父亲一起,为何要在我没有成形的时刻,抛弃我!屠杀我!扔弃我!

B

生命真的毫无意义吗?那么我是否应该感谢您,我的母亲?那个秋天的早上,梧桐树叶还在枝头灿烂,秋风吹拂果实的浓香,一些不知道生死的鸟儿在您的视线舞蹈,所有高贵或者贫贱的生命都以各自的方式感恩生活。只有我最清楚,我被您带进医院,只是要去证实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生死没有距离。是啊,任何生命到头来必然和我一样被自然或人为的偶然在某个瞬间被彻底抹杀——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来去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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