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人们认为他是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自己也用“现实主义”说明自己的写作方法,但更多的后世研究者认为他是精神分析的大师,是存在主义的先驱,是虚伪现实主义的大家,是人类精神忧郁的先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大多数人称之为超乎寻常的和虚幻的东西,对于我来说有时则构成最本质的现实。平常的现实以及对现实通行的看法,我认为还不是现实主义,而且甚至相反。”我们应该注意到,陀斯妥耶夫斯基十分偏爱描写虚幻、梦境甚至梦魇这些超现实的现象,准确把握了人物病态的心理活动,以此深掘人物最深处的思想与情感。他专心致志于思想与写作,他是那么样的富于同情心与爱心,因此他丰厚的文学遗产成为人类永恒的力量源泉。
心灵猎手茨威格
斯蒂芬·茨威格是我最希望抵达的一座山峰。以我的创作体会,每次阅读他和他的作品,我便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的精神可以直接作用于我的笔端。他对于小说人物心理无与伦比的深沉刻画,他写作人物传记时那种精彩纷呈的奇妙笔触,至今我还没有发现有谁能与他相比。我深信他对我的影响将是深远的。以我目前的阅读、思考、理解以及时间,我还不能对他进行全面细致的研究,所以只能写出这样一篇文章,只能是先暂时梳理一下在我心中英雄一样的强大心灵猎手——茨威格。
斯蒂芬·茨威格于1881年11月28日诞生在欧洲中部的维也纳,于1942年2月22日与妻子绿蒂·阿尔特曼双双自尽在巴西里约热内卢附近的佩特罗波利斯。他在自杀的遗书中写道:“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财富。”这句话,可以看作是他一生言行的最恰当的注解。茨威格最初是以诗人的身份登上文坛的,接着他以小说、戏剧和他的传记文学为他赢得了广泛的世界性的声誉。他在心理描写上的盖世才情和精彩绝妙的叙事技巧以及无与伦比的语言风格,引起世界文坛的一阵阵骚动。但是他却没有获得过任何著名的文学奖项,似乎与任何“殊荣”都无关系。然而,他的挚友、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则称他是“灵魂的猎手”,然后,几乎所有的后世作家都要在内心为茨威格留一隅圣洁之地。任何一个文学热爱者,如果不阅读茨威格,可以说形同无知。
奥地利维也纳是一座艺术的雄伟殿堂,她浓厚的艺术氛围经年诱惑着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像举世闻名的音乐大师格鲁克、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约翰·施特劳斯等,无不是以朝圣的心情汇集在这里,甚至生活在维也纳,茨威格自幼就生活在这种得天独厚的艺术氛围里,因此维也纳是他成长的艺术摇篮。
与产生了马克思、爱因斯坦、里尔克、卡夫卡、维特根思坦、弗洛伊德等影响人类精神的伟大人物的犹太民族一样,茨威格同样是这个神圣民族的一员。不过,茨威格由于出身于“上流犹太阶级”,所以没有那种犹太人普遍怀有的莫名不安与恐惧,也“没有遇到一丁点麻烦与歧视。”他甚至说过:“我经常地感受到自己已经继承了我们的先辈为保卫他们的神殿所具备的那种蔑视一切的全部激情;因而,我可以为历史上的那个伟大的时刻而甘心情愿地献出我的一生。”这种乐观主义的情绪,使他一直葆有青春般的旺盛力量。
然而这并不等于他不关心他所属的犹太民族的命运,因为残酷的事实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后来他坚信任何人都是有根源的,他甚至以毕生的追求来寻找茨威格家族最初的也是最有力的根源。他曾在《昨日的世界》里写道:“而今天的我们——我们这些被赶着经历了一切生活急流的人,我们这些脱离了与自己有联系的一切根源的人,我们这些常常被推到一个尽头而必须重新开始的人,我们这些既是不可知的神秘势力的牺牲品,同时又心甘情愿为之效劳的人,我们这些认为安逸已成为传说、太平已成为童年梦想的人——都已切身感受到极端对立的紧张关系和不断出现的新恐惧。”显然,在茨威格看来,人的命运永远被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力量支配。这个主题贯穿了茨威格全部文学作品以及他个人的生命。
他是一个为了自由而不惜离经叛道、破坏秩序的人。“我很早就显露出对自由的热爱。”他说。对传统旧教育制度的不满与憎恨,使他的心性不仅不屑于与同龄人为伍,而且讨厌体育与女性。他认为女性天生智力差,与她们闲扯毫无意思。他甚至忽视美丽的维也纳自然风光,把大量的时间全部用在阅读与思考中了。如此专心致志,实在少见。
“从我们春情萌发的那一天起,”他说:“我们就本能地感觉到,那种不诚实的道德观念想以掩盖和缄默,从我们身上夺走理该属于我们年龄的东西,为了一种早已变得虚伪的习俗,牺牲我们希望坦诚的意志。”这是茨威格在一个普遍虚伪的时代风气里对性问题的思考,他在《夜色朦胧》、《保守不住的秘密》、《恐惧》等小说中,继续深入地进行了思考。情欲不会消失,只会危险地进入潜意识,一旦遭遇泄欲的工具,就会暴发出来。这一点也可见出弗洛伊德对他的影响。
茨威格说:“似乎可以这样说:卖淫是资产阶级社会这座华丽建筑的黑暗的地下室的拱顶,在它上面竖立着耀眼的无暇门面。”他认为弗洛伊德早就道出了资本主义文明的真相,而那个社会不以为然,竟然从卖身行业中渔利。这一切令人心疼的事实使茨威格坚定了自己文学创作毕生的方向:用深切的同情和宽广的胸怀,捕捉人类灵魂深处的暗伤!正是由于他自身拥有自由意志,他才一直充满着十足的自信。茨威格上大学后,喜欢随心所欲地自由支配时间,读书写作,自由自在。上大学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从前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诗歌编选为《银弦集》,寄往柏林,不久诗集出版,他便在德语文学圈有了名气。此后他厌恶维也纳的上流社会,认为维也纳天地狭小,毅然决定前往柏林。从1902年到1903年,茨威格转入柏林大学学习。通过在柏林的社交,茨威格明白了这样一个使他一生受益匪浅的学习原则:真正的渊博不是来自泛泛阅读与讨论,而是来自经年累月的刻苦钻研。
茨威格曾经暂停创作,专心从事文学翻译工作。正是这段时间兴趣的转移,为他稍后的写作积累了丰富而准确的语言表达能力、坚强的毅力与耐心,以及对文学事业的忠诚与执著。茨威格在翻译工作中不断萌发趋向作家本体的愿望,这种释谜的欲望是与他探求人的根源紧密相连的。他不仅仅要找出自己的来源,还要找到任何人的来源。因此,他能写出那么多无人比肩的传记,也就不难理解了。反过来说,当一个作家几乎毕生都满怀激情地热衷于撰写传记作品时,他对人物心灵的捕捉,技巧自然高人一筹。后来,他几乎专程去拜见那些自己喜欢的名人,索求他们的手稿等纪念物品。这是他一生都没有间断过的“癖好”,正是这种非常特殊的行为,给他的写作带来了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以1902年夏天他去比利时拜会诗人维尔哈伦为例,那次长达3个小时的交谈,令茨威格永生难忘,以致后来决心用3年时间来翻译推介维尔哈伦。在《昨日的世界》里,茨威格写道:“在他的秉性中有一种从不沾沾自喜的稳健。他不为金钱所左右,宁愿在乡下生活,不愿为生计写一个字。他对功名成就十分淡泊,从不用迁就、逢迎,或者通过熟人关系来追逐名利。自己的朋友和他们的忠实友情已使他心满意足。他甚至摆脱了对一个人来说最危险的诱惑——荣誉……如果谁和他在一起,就会切身感到他的那种独特的生活思想。”
茨威格骨子里的反叛意识是他儿时起的阅读、长大后的观察与接触、个人心中坚定的信念不断纠合的结果。尼采、克尔凯郭尔、波德莱尔、瓦莱里、马拉梅、兰波、陀斯妥耶夫斯基、弗洛伊德、黑尔克、霍夫曼斯塔尔等人的著作,都在茨威格心中烙有印痕。他一直都在寻找精神的伟大作用力,直到后来犹太复国运动领袖赫尔茨尔病逝,茨威格被一场“空前绝后”的葬礼震撼,他才豁然开朗:“有着千百万人口的整个民族从内心深处迸发出如此巨大的悲痛,我从中第一次感受到这一个孤独的人以他的思想威力能在世界上引起多么巨大的激情与希望。”
阅读与思考、体验与见识、独处与社交这些人生行为,一般作家都有,茨威格却始终满怀热情地坚持着。他旅行的足迹遍及欧洲、亚洲、美洲,他结识了大量世界级的名人。尤其在罗丹把茨威格带进创作室,忘了来访的年轻人这件事,给了茨威格对伟大人物的确切定性:伟大人物的心肠最好,生活最朴实,事业全神贯注。他越来越体会到什么样的写作才是他心灵的需要、反叛精神的体现。聪明到近乎精明的茨威格对“小人物”寄予无限深切的同情和关怀,他说:“在我的中篇小说中,主人公都是一些抵抗不住命运摆布的人物——他们深深地吸引着我。在我的传记文学中,我不写在现实生活中取得成功的人物,而只写那些保持着崇高道德精神的人物。”
茨威格全部“链条小说集”共三部,第一部为儿童时期《最初的经历》(包括《家庭女教师》、《夜色朦胧》、《夏天的故事》、《保守不住的秘密》)(1911年),第二部为成年时期的《马来狂人》(1922年),第三部为老年时期的《感觉的混乱》(1927年)。1936年茨威格曾在《简历》中说:“我的固有的成分一直是一种强烈的心理学上的好奇,这种好奇我首先试着在涉及个人命运的一些性格化的短故事上加以运用。”他还说过:“谜一般的心理事物对我有着一种不安的支配力量,它们激起我极力去追踪它们的联系,那些奇奇怪怪的人,仅他们的在场就燃起一种去认识它们的激情。”显然这是一种颇有神秘色彩的激情,在茨威格那些构思奇绝的小说里,许多人物只有身份,没有姓名,也许茨威格独特的视角、深刻的思想、心灵的牵引、紧张的叙事使他觉得小说人物仅有身份就足够,相反有姓名反倒是多余?
战争使茨威格陷入长久的孤独和痛苦之中,尽管他发誓“永远也不写一句赞美战争或贬低别的民族的话”,但他不可回避地看到了战争带来的种种灾难,他有了反战的决心,剧本《耶利米》(“先知”之意)就是写一个“失败的英雄”。茨威格借耶利米之口说:“人们能征服一个民族,但永远不能征服它的精神。”
茨威格从日内瓦到苏黎世后,在一家咖啡馆认识了始终独坐一隅的乔伊斯,那时,他正在写作不朽巨著《尤利西斯》。他对茨威格说:“我要用一种超越一切语言的语言,即一种所有语言都为它服务的语言进行写作。英语不能完全表达我的思想,因而我不受传统的约束。”乔伊斯奇特的语言天赋和孤独的离群索居给茨威格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后来写道:“在他身上好像总有那么一点辛茹苦酸,但我相信,正是这种多愁善感使他内心产生激情和创作力量,他对都柏林、对英国、对某些人物的厌恶情绪已成为他心中的动力能量,并且事实上已在他的创作中释放出来。不过,看起来他好像喜欢自己那副不动感情的容貌,我从未见过他笑,或者说高兴过。在他身上好像总有一股摸不透的力量,每当我在街上看见他时,他总是紧闭狭窄的双唇,迈着快步,好像正在向某个目标赶去似的。”茨威格何尝不是如此呢?由于自己已经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与时代、与世俗甚至传统格格不入,因此,那种孤独与痛苦是真正的智者与伟人才有的,常人怎么能体会得到?寻常生活里的茨威格何尝不是与乔伊斯一样厌恶与庸碌之流交往,讨厌任何乌合之众的集会?“宁可在形式上紧凑一些,但内容必须是最重要的。”他说,“创作就是善于舍弃的艺术。”他喜欢一遍又一遍的修改,对情节、细节、句、字一一进行反复推敲。“只有每一页都始终保持高潮,能够让人一口气读到最后一页的书,才会使我感到完全满足。”他对自己的创作严格要求到了近乎苛刻!
通过阅读《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等小说,可以看清茨威格透过创作表现的他的女人观:最容易受情感、情欲魅惑的女人,最难把握自己的命运。因此,茨威格完全可以称之为对女性内心世界洞幽烛微的大师。
完成于1941年的《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是茨威格“怀着绝望的心情”描述他一生体验过的种种心境。他在《序言》中说:“从自己一生中忘却的一切,本来就是由一种内在的本能在此之前早已断定认为应该忘却的。唯有自己想要保存下来的事,才要求为他人而保存下来。所以,这里叙述和选择的,并不是我的回忆,而是为他人而作的回忆,但这些回忆也至少反映了在我的生命进入冥府之前的一生!”由此可见,《昨日的世界》正是茨威格这位心灵猎手的心灵史。
茨威格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于1941年写于巴西。他采用了惯常的双重主人公叙事框架,再次深刻地揭示了人的命运的不可捉摸,展现的是人格分裂后绝望的内心。茨威格以此小说最后向纳粹法西斯控诉,向人类的理智与情感重重地戳上了一刀。然后,1942年4月22日,与妻子双双服毒自杀。
我们有必要持续阅读他,感知这位心灵猎手的伟大,并有必要记住他的系列文学成就:传记文学作品《自画像》、《精神疗法》、《三大师》、《与魔鬼作斗争》;长篇小说《爱与同情》;中篇小说《家庭女教师》、《夜色朦胧》、《夏日的故事》、《恐惧》、《马来狂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人和大地》、《看不见的珍藏》、《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心的沉沦》、《感情的混乱》、《里昂的婚礼》、《象棋的故事》……忧郁的川端康成
我对于川端康成的总体印象是二个字:忧郁。可以这么说,川端生于忧郁,死于忧郁。所以要写川端康成,主要应说他的忧郁。
大体上来说,川端康成的忧郁可以从以下六个方面去感知:一是他非常凄苦的出身,二是他终其一生的忧郁,三是他毕生对女性之美的眷念与赞颂,四是他杰出的文学创作成就如《伊豆的舞女》、《千只鹤》、《雪国》与《古都》,五是他对文学活动的始终热爱,六是他在获得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毅然决然的自杀。
在许多川端作品的出版物封面我们可以看到他那张眼神忧郁的照片,那双无比忧郁的眼睛可以让任何人都过目不忘。所谓文如其人,不仅是人品,似乎也包括了人的长相。他的忧郁是由里到外的,一直在他周身的血液里流淌,渗透在笔端,浸入到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