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冬天的到来,豁湖渐渐回到从前的宁静当中。只是豁湖的荷叶早已枯萎,绝大多数鱼塘过早地干枯,豁湖没能像往年那样有挖不尽的莲藕被摆放在冬天格外温暖的阳光下,也不像往年那样渔民们齐力拖网让大大小小的鱼儿在网里迎着阳光欢蹦乱跳。在豁湖进入农历腊月后,许多人家的门前屋后早早就贴上了白纸对联,那是豁湖的渔民按平原的风俗追悼死去的亲人。
林瓷一心巴望着父亲的回家,但直到春节来临父亲也无任何消息。她知道父亲哪怕是讨米也会把债还清的。她想着过了年自己就是19岁了,林家的欠债有她的一份。是在除夕那天早上吧,林瓷怀揣着父亲专门用来记帐的红壳塑料本上路了。林瓷将去城市,她想在下个学期开学以前到城里着打工,为林家的还债尽力。豁湖除夕那天的鞭炮声很多,但在林瓷听来那不像是过年的声音。那天天色阴暗,天气预报说平原阴有小雨雪。林瓷听到整个豁湖的枯荷都在北风的抽打下呜呜饮泣。让林瓷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已经上路的时候,她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伤未痊愈的陈作人。陈作人问她:“林瓷,你是要走了吗?”林瓷点点头。陈作人再问:“你再不回豁湖了?”林瓷说:“我怎么会不回来呢?我是老师,孩子们肯定等着我回来呢。”陈作人说:“我听说下个学期你有可能是小学校长,你听说了吗?”林瓷摇摇头。陈作人说:“我想申请在小学当个民办老师,你同意吗?”林瓷苦笑了一下点点头。
风雪飘临到了豁湖上空。林瓷沿着豁湖围堤远去,风雪开始模糊她的身影。
芦苇花
1
那一年的九月,福保刚满十六岁。福保生相文静,古书读得多,他的父亲三爷正在筹划送福保去省城上学,那年月福保家有的是钱。
那一年的九月,中共中央代表董必武同志同国民党湖北当局交涉,要把关押在武汉国民党监狱的汉川籍政治犯彭怀堂、张华堂释放。董必武对彭怀堂说:怀堂同志,回汉川,你去找我的学生刘远聪,他现在是汉川县长,你和他“统战”去。怀堂说:我听您的,我回去以后,一定成立一个青年抗日救亡协会。
那一年的九月,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即第二次国共合作形成。
那一年是一九三七年。一九三七年的福保只有十六岁,是一个不晓事的小书生。他的父亲三爷为了这幢头房大户几乎耗尽毕生精力,现在大房稳稳坐落在三房台居中正南的高高台基上,每天门启门合的声响可以响彻十里开外的刁汊湖面,三爷领着族人浴血湖荡的威风在这响声中得以持久的传播。在福保的记忆里,马家那两扇三一样的大门每天启合的叫声犹如美丽的天鹅鸣空飞过,三爷借此而愉悦:这是天鹅开门。十六岁的福保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幽闭岁月中已经练得一手好字,三爷在他生日的那天粗大着嗓门叫福保写一个的匾:天鹅永在。丫环刘碧莲用一双无比仇恨的眼睛咬着福保的手,福保后来一提到那四个字就想起碧莲,还说那几个字没写好,还说他是第一次看见女人有那样的眼神。福保说:小女子的眼神可以让人把字写好。
一个秋风乍起的夜晚。福保手里拿着一颗白子,举棋不定,这已是第六种下法了,福保举着白子心有余悸。那时候夜已至深,万籁俱静,只有隐隐秋风在静推湖波。丫环刘碧莲端着热茶进门,看见围棋,眼睛一亮。福保心想这一手且慢下着,放下棋子,走到一旁品茗。碧莲似在回忆什么,以收拾棋桌上的剩杯为由,走拢一下又离开。福保无意中看了一眼这个有着仇恨眼神的丫环的背影,这丫环人相不俗,又很丰满,但他不知这丫环何姓何名哪方小人。福保放下香茶,再次回到棋桌时,大惊失色。白1扑!我的天,白1扑!这是高招!绝顶的高招!绝妙的高招啊!白1扑,黑2必提,白3断,黑子无缘断脱白棋,白棋自然有了联络。下得欣喜,福保一气呵成。心中大快,这才有了安静的心态去回思这妙招谁人下得,一想,莫非神来赐着?只有丫环靠近棋桌,莫非是她?一个小小丫环,怎会有这般手段?
还是一九三七年九月,一个晴朗的日子。马家奢华的大堂内坐满族内各房掌门。三爷的声音犹如铜钟:明春的刘马一战照约准备,昨日王湾来人,有意勾结,我不答应。王湾的用心我是清楚的,无非借力打人,我不睁眼就识破了。妻妾成群的六爷冷冷一笑,道:王湾后生极多,有联盟之意,我看未必不可利用。三爷说:你往后少娶就是了,族内大事,我说了算。六爷当即闭口不言。三爷布置:今冬备战,人力物力不必说,明春是场大战,须得购进相当枪支才好,财力有些不足,全族省吃省用,毕竟生存要紧。一旁五爷是见过世面闯过江湖的,识过大体,语气有些惶然:大哥,这个月,国共合作了。三爷不听便罢,一听上火:我才不管国民党共产党呢,国民党什么东西,利用我们杀共产党少了?现在是有了东洋人打进家门了,他们才不得不联手,我看迟早他还要翻脸,先前那样不眨眼地杀共产党,本性就不正。至于共产党,毕竟势力太小,我看靠不住。这些年,我家族之所以安然长存,就是讨了谁也不靠的好。你们人人牢记:不与任何一党接触。妻妾成群的六爷总担忧什么,问:万一日本人杀来刁汊呢?三爷大笑:他们来不了!就算来了,我马某照杀不误,我这一生只求这方圆五十里湖水,任谁也别想占去一沟一洼!
福保不知道这些也不关心这些。三爷要送他去省城,他就一心想着去省城。读书为做官,在终日独守书斋的福保心里,不知湖外世界官有多大民有多少,好在他迷棋,天底下迷棋的人天性求个日安月稳,这一点,从来自以为是的三爷一点也不知道。
入冬后的一天,北风刮得紧。遥远的操练声不绝于耳,福保养就一副从不过问的性情,就着温暖的炉火,读完一段经书,又自顾自打起古谱来。这时候的刘碧莲端茶入室,这时候的福保被大冬天的操练声干扰得无兴无致。福保说:你站住。碧莲站定,恭敬返身:少爷有吩咐?福保说:你叫什么名字?碧莲说:奴婢哪有名字,九儿罢了。福保问:哪里人呢?碧莲低首:马府侍人。福保说:问你生地!碧莲做诚惶诚恐状:刘家台人。福保明白了:抢来的?碧莲点头。福保心里暗惊,想起那日白扑,厉声问:你可知道“洞庭秋月”?碧莲一惊,连忙摇头:什么洞庭秋月,奴婢听了糊涂。福保说:你关上门,外面声音太闹。碧莲退道:少爷在房,门是关不得的。福保温和一笑,起身自己关了门,屋里顿时静极。福保除了和母亲常在一起吃饭说话外,与异性独处这是第一次,真正关上门了,福保自己也有些不大自在。这瞬间的窘迫被碧莲看在心里。碧莲说:少爷,还是把门打开。小心老爷知道你把奴婢关在房里,就有苦头你吃了。福保说:这有什么,你给我弄火就是了。碧莲立即走近火炉,真给少爷调理炉火。弄毕起身,福保问了:你只须点头摇头就成,知不知道“洞庭秋月”?
那一年的十二月,刘碧莲点了点头。
可能是在半个世纪以后,早对围棋失去兴趣的老福保有一天仰望北斗星时,忽然想起那盘洞庭秋月的全部寓意,即古谱原名是“精义入神势”,明代《仙机武库》易名“洞庭秋月”。古谱如画,有洞庭秋波万顷金轮辉映水面澄明之象,此时悠悠北斗焦心呼唤,自视势强的水中月儿终被呼应。这就是刘碧莲的那手白1扑。天宫在上,水天分明。含义深远,四方会意。
2
一九三八年春天共产党有一支六十多人的抗日武装在开往南河渡途中被国民党汉川县大队打散,大队长用与三爷一样的大笑说:再来再打,抗你娘的日!这事也不值得一叙。可怜共产党好不容易组织起六十个人,一锤子就打散了,当场死伤四十余人。死伤四十余人的共产党抗日游击队再要重组队伍该有多么的难啊。
福保心里有一种东西渐渐在苏醒,这苏醒来自于丫环刘碧莲的眼睛。在刘碧莲投井自杀的前一晚,福保心中有一丝感觉,当时碧莲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几近血糊。
春天的阳光是一双女人的纤手,最后一缕春阳从福保的窗前抹走时,福保正在窗前发痴。
福保刚刚和父亲谈过话,父亲三爷骂道:狗日的东洋人占了武汉,那么大个武汉,狗日的东洋人使什么刀枪打进去了?武汉怎么不派人叫老子去打?可惜了我儿福保你读不成书了,我还指望你做个芝麻官呢,老子有的是钱供你念书做官。是狗日的东洋人不让你读书做官了,你莫怪你老子我啊福保。福保不能去省城读书,心里难过。但在一九三八年的春天那温暖的夕阳中,关于刘碧莲和玉镯的故事却把福保引向了另外的一种人生。当时的夕阳中,碧莲进门,放下茶杯就该离去,但清清秀秀的碧莲没有离去。整个三房台庆贺马刘之战胜利的声音像炸锅的豆子铺天弥漫,马府上下众人拥出,各种闹戏将要持续一夜。碧莲在少爷房里无论呆多久都是无人知晓的。少爷不出门,丫环随时侍侯,也是事理之中。福保看见碧莲的红肿双眼,心里一凉:碧莲,你在难受吧,我知道。碧莲眼里顿时酸泪楚楚:也只有少爷知道。福保书堆长大,有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怜香惜玉的心情,美人落泪顿时令他不安,一会儿也有泪滴了,叹道:碧莲,想不出话来安慰你。碧莲苦道:有少爷这一句,碧莲感激不尽。两人长久无话,福保想起一句话可以长叹,于是道:唉,这世道。
清清秀秀的刘碧莲叹道:这世界让您少爷不能读书了。少年福保摇摇头,说:不读也罢,读书做官,那只是无父亲一厢情愿的打算,我倒是想通了,世道这么乱,做了官又如何是好?碧莲不做答应,忧郁着一双眼睛。碧莲满腹的心思被福保看得很清,福保就问:你有心思呢?碧莲立即悲痛欲绝,说:少爷,奴婢有一事相求。福保说:说吧。碧莲说:奴婢有个姐姐名叫玉香,这次大战,不知是死是活,想求您少爷查明。福保心想这事只怕有难,说:我怎么查呢?查到她做什么?碧莲扑通跪下:我家我是死身,只有这个姐姐活着,,少爷不查,奴婢死不甘心,反正碧莲是死命贱身,若少爷不怕污了身子,奴婢一身报答,只望少爷今晚应了。福保大惊,连忙去扶碧莲:你胡说什么?我应了你是了。碧莲不起,在地上跪着千恩万谢。
在以后福保东奔西走的日子里,福保的怀里留有一只青色玉镯。碧莲在侍侯福保就寝时将这只玉镯放在了他的枕下。碧莲退出去了。碧莲出门时对福保一笑,那笑容在福保一辈子的记忆中闪闪发亮。碧莲消失在春天的黑夜里,三房台庆贺胜利的嬉闹声响彻刁汊湖。次日一早,福保就知道了碧莲投井自尽。碧莲不死湖中死在马家府内,福保清楚碧莲的用意。马府着两个佣人将碧莲送葬花园口,葬得无声无息。
那一年十月,福保看见花园口上的大片芦苇长出芦苇花了,福保摸了摸怀中的玉镯,随手结一束芦苇花,放在了碧莲的坟头。这个细节只有看守花园的独眼老头看见了。独眼老头长叹一声:少爷怎么能这样细情。十七岁的福保怀这对坟里已去数月的碧莲的爱意,决定去亲自实现他在碧莲生前的承诺,他要去找刘玉香。能否找到是一回事,去不去找又是一回事。找到她,把这只玉镯给她。福保天真地认为总会有办法把碧莲临死的嘱托转给她那个名叫玉香的亲姊。少年不谙事,福保只觉得马刘之战或者说刁汊湖上争地之战统统血肉横飞意味着死伤残亡。他不知道真要被玉香见着玉镯的那一日,那个名叫玉香的女子怎样看待物在人亡的往事。福保浑然不知。
十月三十一日。狗日的东洋人有数百人乘军舰侵入汉川。县长龚薰南率军政人员撤离县城。汉川县城沦陷,沦陷得无声无息。
三爷说:福保,前几天你要出去,我想外面太乱,没准你去。如今县城沦陷,我说过的,国民党外强中干,,没用的东西。县城怎么不叫老子去呢?老子去了就不会连个屁也不放就撤离,我撤离个鸡巴,我就不信让狗日的东洋人打得进老子的家门,真是个狗日的国民党啊!你不如随你母亲一道,北上长江埠,你的大爷是一方富商,日本人也未必奈何他了,去吧,明早启程。
人的命运就在某一瞬间被天地人三者偶一捏合,从此改变。福保在一九三八年冬天躲过死难,也是无意中的事。那只玉镯,是福保不曾料想的保护神,当然,这是后话。
一九三八年的北风出奇地强劲,万物枯毁,仿佛等待一场大火烧来,又仿佛一切早就衰败。
3
其实方圆不过百里的刁汊湖全是浩荡的湖水,但在多少年里为了争得属于自己的湖荡,各家庭之间像湖里的鱼儿那样老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泥巴,如今仅剩的两条稍大一点的鱼儿马刘两大家,又以刘家惨败告了一个段落。刘家无后,玉香的妹妹被马家捉走,如今死活不知。父亲在三月之战中被挖了双眼,不忍辱生,父亲这一死,怎么不叫玉香心碎肠断。
玉香掩埋了父亲的遗体心里只有满腔仇恨后决心北上长江埠,那儿有她的舅舅王昌良。王昌良是王湾人氏,只是离开老家较早。靠米行起家的王昌良在长江埠如今富甲一街,对战乱漠不关心。玉香哭倒在王昌良的怀中时,王昌良也仅只安慰几句,冷冷道:先前你父亲杀了马家多少人,积年恩怨何年有个了结。我就不懂刁汊湖怎会养出那么多好斗的汉子来。玉香,你千万不要在舅舅面前提出复仇的事来。我告诉你,你一个女人家,也不要心淮仇恨。不如你在米行帮个手脚,从此舅舅带你就是了。一旁舅母是长江埠人,有着本能的刁钻与刻意的热忱,道:玉香如花似朵的,又能干,不如直接去管茶馆。舅舅不悦:怎么能那样安排?舅母恼道:怕误了你进出是不?你不见别人开的茶馆都是女人家掌门么?
这样,在一九三八年十月,玉香在长江埠凤凰楼茶馆当了掌门人。十一月,福保和母亲二人风尘仆仆来到长江埠时,停靠的第一站就是凤凰楼。
跑堂的一眼看出来客必是地方绅士逃难之家,自然出手阔绰,大呼小叫:太太少爷,路途辛苦,上楼吃茶?福保早就又饥又渴,一听吆喝驻足不动,母亲慈祥一笑:福保,我们歇会儿吧。福保向母亲点点头,跟着母亲上了凤凰酒楼。
福保自幼不出门,无人识得他。母亲长年幽居府内,更无人知晓。在茶楼喝些香茶吃些点心福保母亲觉得精神了许多。这时候,福保和玉香生平第一次在这个异乡的小茶楼照了面。玉香被舅母带着每隔两天来巡视生意,在红漆木梯上,玉香和舅母,福保与母亲,四人擦肩而过。舅母在生意场中来往,见惯了各种茶客,见福保母亲有富贵人之气,也就客气地点个头以示礼节。福保只当也有富人饮茶,本是侧目下楼,不料一眼瞅准了玉香的眼睛,心中一惊:这女子好像刘碧莲。福保这样惊奇地想自然也就这样惊奇地去看。不谙世事的少年把个小玉香盯得扭开了目光。福保与玉香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两双眼睛就那么一瞅,倒也悄然掀翻了一页故事,只是当时浑然不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