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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小说卷(18)

那一年春天,马氏刘氏两大土匪势力都在加紧训练,说不清是为了报复谁或抵抗谁,在日本人无暇顾及这两大隐藏势力的那段日子里,共产党游击队希望团结这些地方势力,国民党不加紧拉盟倒是担心他们借空偷袭以报往日之仇。在刁汊湖大多数渔民心目中,长期以来为争取属于自己的湖区,战乱不断,如今日本人打来了,有力量的共军与国军对外去了,渔民们自以为反落个太平,有机会重整力量,只待有朝一日,为夺湖再开血战。尤其在那些年轻人心中,家族的世仇永远高于一切。

其实不过是生存之战。

一九四零年五月初,当福保以其健壮与悟性终于领会了十八般刀枪武艺时,他听到一个自己感到好笑的战斗,那就是叫后人羞于启齿的竹桥之战。国民党十分妒忌共产党以刁汊湖为游击地巩固了的地盘,为了平衡这种心理,这年四月底,驻沔阳国民党128师“特别团”化装为土匪,在田二河附近的竹桥镇佯装抢劫,目的是引诱中共驻汉川部队前来阻拦,其实伏击圈已为中共部队设下。岂料共产党太了解国民党了,很快识破国民党的诡计,第四团队与政府自卫兵团合伙夹击,特别团不明所以就被击退,溃不成军。福保把这故事讲给重病之中的父亲听,三爷冷冷奸笑:福保,这就是人,中国的人,什么狗屁大敌当前一致对外,国军就擅长搞阴搓子,总想下手。我说过的,就算赶跑了日本人,共产党和国民党还有一打,我把话说在这,不打怎么争天下?我还把话说在这,到时候国军一定败在共军手里。国民党不守信用,搞阴搓子,能挣多久?

这是三爷在家族争战中体会到的。

就算这场大战还延长十年十一年,末了这刁汊湖不管姓共姓国,刘马之争还是有的,上次日本人来,烧了房子抢些东西走了而已,刘舞梅还得报仇,刘氏还要强硬,好在我们马家天生就有打天下的血性,你说是不是?三爷向福保分析这些事理时老脸平静而自信,老土匪整个身心洋溢着对战争的酷爱,双眼流露出对家族命运的责任感。三爷说:福保,你也知道,从古到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马家历史上从来是王,你肩上担子重呢。

福保心里犯着糊涂地认为肩上的担子似乎确实很重了。

接着整整有一个夏季,福保把自己的刀棍武艺练到相当火候了,并且清理了家族的武器,感到实力雄厚。当满湖的芦苇花再一次飘扬的时候,十九岁的福保少年老成,在大堂内接见了汪伪湖北省合作总社汉川支社副社长杜先生。杜先生西装革履坐进大堂旁椅上那一瞬间,福保内心充满厌恶,又有一日伪军,狗日的。杜先生无非是来要钱要物,并说刘家台刘玉香族长给了多少多少财物,这让福保大惊,刘玉香当了族长并非今日听到,福保吃惊的是她何以支持为日本人卖命的合作社。事后福保才知道杜先生是在诓他,其实他并未见到刘玉香。在当时事态下,搞资助的人都喜欢以张诓李,老手段罢了。福保惊毕,像是要存心显摆自己的不凡,少年气盛,奸笑一下:杜先生客房稍候,容我与族内长辈细商。杜先生等人一出门,四爷、六爷等人说少数打发一下也行。不料福保一笑,手做刀状,脖间一抹。六爷大惊:万万不可!福保说:我很钦佩父亲的一锤定音。家从听话,无声无息剃掉了杜先生。福保认为汪伪绝非善良之辈,杀无足惜。

福保令家从干掉汪伪湖北合作总社汉川支社副社长之后,病床上的三爷把福保叫到了跟前,父子二人有这么一段对话。三爷问:听说有个姓杜的来过?福保说:抹了。三爷问:你六爷当时怎么说?福保说:六爷说万万不可。三爷问:你闯祸了知道吗?福保说:我不知道,父亲。三爷一笑:谁给你毒性的呢?福保也一笑:日本人东洋狗。三爷不悦:我以为你会说是我给你的呢。我可以瞑目了……冬天,三爷病故。三房台做斋七日,普族同哀,福保戴孝七七四十九天。这一长孝,把福保戴入弱冠之年。

一九四一年上半年,日本人在中东战场很不顺利,毕竟四年下来,除了烧杀抢,占领版图越大,小日本的精力越是分散。亡国之恨在民众心中愈来愈烈,日本人心情极坏。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一日,汉川县抗日游击大队早韩家集举行建军典礼,此后三个月内,游击大队与日军作战八次,缴枪四十余支,打死日本军官六人,伪军五十人。这军官中有大佐最好的朋友佐藤。大佐悲恸良久,适逢张世真怕在长江埠被地下党捕杀,千里迢迢躲命而来,大佐与张世真饮酒除哀,并期待这亡命之徒再出高招。

张世真想起了刘玉香,由此想到刘马之争。半醉半梦下,这个小汉奸慢慢道:太君,到目前为止,刁汊湖北部一带是空虚之地,那是一大块肥肉,太君把据点北迁,刁汊湖就在手中了。大佐说:入口是哪里?张世真随口道:当然是刘家台。

大佐毕竟征战四年,懂得兵力的宝贵,沉思了良久道:那就这样定了。一九四一年五月,日军百余人,乘舰北上,“扫荡”刁北。刘家台人惊恐之中仓促迎敌。玉香大惑不解:怎么回事?日本人怎么直接针对刘家台?一旁刘舞梅道:未必是三房台人报上次之仇,勾结了日本人?玉香思忖:不可能,三房台明知我们势单力薄,他们用不着借日本人的力气。巡防的汉子跑步大呼:日本人的军舰直逼过来了。玉香叫道:全族应战!!玉香话音未落,日本人的大炮就呼啸着先前一步炸上岸来,玉香率族内近百人迎向岸边,炮弹炸处,狼烟顿起,在少得可怜的土枪土铳还击下,日军悠闲地用重机枪等密集火力进行打击,玉香率众拼死抵抗,日军不慌下船,刘家台一时间火光冲天,浓烟四起,眼看全族覆灭,玉香泪流满面。玉香道:舞梅,通知族内,暂停还击,只好分散,等日本人上岸再打,你没看见日本人顶多不过百来人吗?舞梅听话,一时大家停了枪声。

当时三房台上福保领着族内要人立在观望台上隔岸观火,福保双眉紧皱,满腹疑窦。当六爷等人抑制不住喜悦似有感谢日本人之意时,福保内心陡然明白了日本人从弱处下手的真正动机,福保叹道:叔辈们,刘家台一完,下一步就是三房台了,日本人改变了在刁汊湖的战略,看来把炮口对准了我们刁北,眼看大祸临头了。族叔们顿然醒悟,忙问怎么办。听到枪炮声,看见狼烟起,福保意识到下一步三房台的死战将会比眼前更惨,他叹了一口气,道:倒是有一个办法,但各位族叔定然不允。四爷忙问:你倒是言出就是,让我辈听听再议。福保说:古书有围魏救赵的记载,此时之计,只有从南边七里沟背后杀敌,才能解救刘家台,日本人绝对想不到我三房台会主动出击解救刘家台的,从来土匪不帮土匪,但这是惟一办法了。众叔听了,果然反对,说弄不好反会叫刘家台误解,再说,世仇是最大的不共戴天之仇,救了刘家台,往后三房台在刁汊湖有何脸面立足?争来议去,刘家台已是火光一片了。福保陡然目光凶狠:族长有令,违抗者杀!备船!!

日本人上岸以后,密集的枪弹如深夜的手电筒,玉香等人无法还击。玉香洒泪道:刘家台完了,舞梅,大家赶快分散逃命吧。

三房台从来以还击神速势如削竹闻名,他们来到七里沟后,以四三三五的船阵共一百五十条大小船只进攻,一只船上一人,其实人数不多但阵容强大,日军来不及考虑背后来敌何方军系,不一会儿军舰上就站满了三房台的兵丁。福保说:快字当头,速战速决。玉香这边也不管是谁人援助,借助本土地熟,与援助方一同夹击,百余日军顿时魂飞魄散。这就是有名的刘家台夹击战,日军百余人全被歼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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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保和玉香第三次见面了,背后的烟火还在燃烧升起,身旁躺着敌我双方的尸体,玉香满眼感激之情,福保也有了怜香惜玉的心情。两人就这么对望着,一时不知话从何起。毕竟惊魂未定,两人到底一句话也不曾交流,双方被族人叫了:下一步怎么办?分手时,玉香不知今生是否有缘感谢三房台援救之情,忽而想想手中的玉镯,当即决定送非福保。从手上摘下,向福保手里一塞,也不说话,消失在战火硝烟中。福保一看,心中顿生领会之情,这是碧莲那只玉环呀。

刘马二大家族的世仇在一九四一年五月这次围魏救赵的战斗后突然变得有些模糊,无论三房台还是刘家台,四年来都残留有日本人烧杀抢掠的痕迹,日本人把刁汊湖二大土匪窝子你争我夺的游戏规则破坏了,新掌门人福保和玉香陡然间意识到东洋人的可恨,当这样的恨意至少在当时他们仅仅出自一种本能,一种维护家族宁静生活与占有湖面欲望被迫削弱的本能。日本人大佐在扫荡刁北弱处刘家台一役中以惨败告终,他恨之入骨,他把张世真从日本军妓的房中叫出来,冷笑了一下,张世真汗毛倒竖,坚信刁北土匪一定被共产党利用而采取了合作态度。大佐决定休整几个月,待共军麻痹,而匪区有了秋天的收成后,大举北进以洗心恨。

福保在被日本人烧成骨架勉强粉修的大堂里,终日怀揣玉镯思前想后惶惶地等待着日本人前来报复。

玉香一边强行训练兵丁一边安排族内秋收,她对堂兄舞梅说:家族男丁,必须人人武装,我在长江埠舅舅宅院东墙第四十五块砖下三尺深土里藏有金条四大包,你即刻和四毛、茂林三人前往,全部购买枪支弹药。刘家台武装计划在悄无声息中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女人心细,女人的心在满怀报复时确实比蝎子要毒。那些金条全部用去买枪,至少可以武装一个旅。

一九四一年九月,福保亲自参加制造土制炸弹的工作长达十七个昼夜。福保说:家族内女子也要练刀练枪,好在我们武器有余,枪阵越大,战斗力也就越强。

九月二十九日,对于刘家台的刘玉香来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日子,族弟来报,有人求见。玉香一眼就认出了甘宏生。

甘宏生依旧渔夫打扮,只是神态焦虑,开诚布公:我是新四军游击大队第四团队的甘宏生甘参谋,今天冒死来见,有一要事相告,日本人可能要在下个月初大举北攻。玉香在长江埠见过甘宏生,对他在危急时候救过福保性命印象颇深,因为事实上福保在五月之战中救了刘家台的危亡。玉香对日军心有余悸,忙问:甘参谋的意思是什么?甘宏生道:日军这次北进,人数不多,恐怕不会走水路,要行旱路,必定是以横堤为线。玉香聪颖过人,当即领会:甘参谋的意思是,我们也去参加迎头痛击?甘宏生微笑着点头,刘玉香却摇了摇头:不,我们不去,刘家台往日与共产党有些不好的历史,就算痛击的是日本人,回头我们只怕就完了,不,我们不去。甘宏生说:时下大敌当前,国家渴求万众一心,怎么会做小人伎俩,况且,日军一路北进,你们危在旦夕,我有一计,不知能否奉告。玉香说:请讲。甘宏生成竹在胸:不如你与马族长见上一面,你们商量一下?玉香心想:对了,万一共产党食言,刘马联手,至少可以拼个鱼死网破,共产党未必敢轻举妄动。

十月三日,在远离刘家台与三房台水面的雁栖堰,成群的大雁正在向南飞行。那时候芦苇花还未尽情开放,茂密的芦苇在秋风中发出响声。刘马二家的掌门人在密集的芦苇中见面的时候,晴朗的太阳照耀着两张年轻的脸颊,秋风吹动着玉香的头发同时也拂起福保的衣角,两人眼睛碰上以后心灵深处都感觉到了生死与共的未来两人极有可能同船过渡或同舟共济。福保希望芦苇花开遍视野,让一九四一年十月的天空不满喜悦的气氛。福保叫家丁退出,玉香也向身后挥了挥手。在芦苇密集的坡堤上,两个年轻的族长的见面给往后的历史布下了最为神秘的色彩。两人先是怔怔地看着,后是默默地低着。还是玉香先说话:谢谢你上次援救。福保说:东洋狗不会善罢甘休。玉香说:那个救过你命的甘参谋,要我们联手去横堤。福保说:这就意味着我们和共产党的游击队合伙了。玉香问:你是怎么想的呢?福保说:我只知道从古至今,小家不若大家,大家不若国家,这是国破家亡的战乱时期,不把东洋狗赶尽杀绝,一切都不需谈起了。玉香说:没想到你懂大道理。福保忧郁地抬头看天,天空有大雁排成人字南飞。福保在看天,而玉香却在看他。

一九四一年十月七日,日伪军一千余人顺横堤北上,日伪军以良湾为始,沿路烧毁十多个村湾房屋五百余栋,屠杀百姓近千人,一路火光四起狼烟一片哀号惊天。抗日武装以还击不力的守势边打边退,日伪军甚至感觉不到有人在抵抗。但进展到横堤一带时,甘参谋向福保和玉香点了点头,福保和玉香一声令下,平地起大山,横堤一带所有的芦苇丛中突然冒出几百双血红的眼睛与几百只枪洞,日伪军当即大乱。游击队与刘马地方武装以各种武器交叉射向敌阵,日伪军至少死亡四十余人,然后以无法还击的狼狈样子即刻回撤,丢下枪支弹药无数。福保的内心留有马氏家族的赶尽杀绝的遗性,他跳下船,冲上横堤,身后甘参谋大叫:福保!不能明功!福保正要下令全族上堤时,一颗子弹从撤走的日伪军那边飞过来,正中福保右腿,福保在玉香关切的呼唤中倒了下去。甘参谋坐在福保的船上对躺着忍痛的福保说:明摆着敌众我寡,真要明打,敌人会怕我们?

这个冬天,福保在家养伤,福保的人生有两个重大的转折。一是甘宏生,一是玉香。

甘宏生来看望福保时,无意中发现福保在摆古代围棋谱。后来福保说:共产党确实有些人会因材施教。一天,甘宏生走近棋桌,见福保摆着一盘“洞庭秋月”的古谱,甘宏生发话了:右路这边天地宽广的北斗七星在呼唤这堆白子,这八颗白子困守死地,看似稳固,其实要死不活。看来就地求活也不是不能,但实在艰难,有不顾大局的小家子气,何况稍有不留神,必死无疑。联络北斗,不仅能活,而且成为困窘之中的大手段,是北斗呼之欲出的中坚,是不是?福保心里觉得奇怪:甘参谋,有何高招?甘宏生一笑:白1扑,这叫釜底抽薪。福保早被碧莲点醒,此刻见甘参谋也有此一妙着,顿时大喊知己在世,忘了腿疼:甘参谋也是高人。甘宏生连忙扶福保躺好这才饱含真情讲述自己的身世。原来甘参谋也是书生也是闲暇练棋不问时事,后来日本人入侵,甘参谋投笔从戎,当了新四军。甘宏生道:福保,作为年轻人,你还不晓时代事理往后的日子,共产党只要团结人民打败日本帝国主义,一定会以劳苦大众的在、苦难为自己的苦难,共产党是一支为人民大众谋幸福的党,参加这个党的同志都是劳动大众呀。当时的老甘不大会讲大道理,但福保还是听懂了。福保听罢,心中怎么想口里怎么说:都说我们三房台是土匪,土匪能不能参加共产党?甘宏生说:至少你马福保没有亲手杀过好人是不是?你长大以后当这族长以来已经两次参加抗日战斗了。你已经亲自领导你们家族的武装站到了抗日统一战线中来了,我回去以后还要向大队长为你请功呢。福保内心极是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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