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好事的麻雀突然扑愣起翅膀时,小渔船轻轻一晃拢了岸,接着又是猛烈一晃,你的奶奶我的爷爷来不及穿衣服舱门已被一只的手撩开,你爷爷睁圆眼睛张开嘴巴一时不知是进是退他在那一瞬间完全糊涂了。你大个子爷爷旋即反应过来一把拎起我小个子爷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爷爷一下子扔进了凉冰冰的河水之中,冻得他本已十分瘦小的个子猛然间缩成一只乌龟。他从河里挣扎着爬上船头,你爷爷又一次用脚把他踢进冰凉的河中。风雪仍在肆虐,你无法想象一个刚刚还是浑身炽热的男人泡在冰凉的水里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感觉。你的大个子爷爷紧接着返回船舱,劈头盖脑朝你奶奶脸上捶了几下,你奶奶顿时鼻口出血。他看见她雪白的没穿衣服的部分,顿时使用了更恶毒的手段,两只无比粗壮的大手死命地掐她,她发出了临死之前那种痛不欲生无限绝望的叫喊。那时候,我爷爷已经爬上船头准备拿了衣服离开那条渔船,当他听到你奶奶那样令人撕心裂肺的叫喊时,他几乎来不及细想,顺手操起船头的一把三股渔叉,不假思索不予瞄准就射向舱中。以你爷爷强壮的筋骨承受了这一叉大不了流点血几天也就没事了,可他偏偏在那一瞬间以一个渔民的灵敏听出有东西呼啸而来于是他敏捷地一闪身。他完全没有顾及到当时你三岁的父亲丙昆正在船舱的一角吃惊地看着飞来的渔叉。这只渔叉十分准确地刺进了你爸爸的左眼。所有的人一同发出了惨叫声。
“我奶奶……凭什么要……跟你爷爷好?”小兰已经声音哽咽。
“凭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的。我慢慢步入雪中。我本是喜欢回头看自己留在雪地的脚印的,但今天没有。此刻我神若祖父,感觉到后世会有诸多的事端有意无意因袭前祖,在那些偶然故事制造出的阴影里,后世的行为或许就会对前祖的行经作一种迷信的发展。尽管我很清楚我很喜欢身后的女子小兰,但我不能回头。我的逃避姿态一定形成了祖父的背影,因为我听见我的身后雪地有声。
我并不讨厌平原的麻雀,尽管它吃谷尽管它灰蒙蒙的。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三年级语文老师小兰一直是相安无事,有关麻雀的故事在我和她之间增加了一道比较厚实的旧墙。在倒春寒那阵子,屋前河边田间地头的柳枝上早就忍不住对春天的渴求而柳苞粉含。在我们平原,只要有一次春风撩拂,所有的枝条都将不加掩饰地绽放出对于春天的炽热之爱。新绿是又一年的美好开头。
现在北边那片10里见方的刁汊湖遗迹芦苇荡也一同随着我们的呼吸进入了春天,当我带着我的几十名学生到这片刚刚冒出芦苇的芦苇荡春游时,我和我的学生一样都感觉到只有这里的天空美丽得格外晶莹。这是一片随时可以演绎一大串故事的所在,比如牛们,比如人们,而且它本身象征着流血与征战。可我们几乎没有人称它为芦苇荡,我们只叫它柴山。柴是用来烧的,芦苇无非是柴,过去是柴,现在依然是柴,在柴米油盐这些问题面前,我们永远认输。
平原的子孙繁衍粗俗一点讲正如夏日蚊虫的增长。人靠地活,人在增多而土地有限,昔日尚且有争夺土地的战争以赢取或失去一席生存之地,如今呢?如今怎么办?我在当日春游完后给我的学生出了一道作文题,名叫:我记忆中的芦苇荡。不料这居然是一种不详的预兆。
我们的祖先曾为争得一片属于自己的渔区什么样丧尽天良的事都干过,小兰的爷爷之所以并不直接一叉子杀了我爷爷而仅仅踢他泡字冰凉的河中,大约是因了小兰的爷爷那时并没有自己固定的渔区,比如麻雀飞进船舱的那一天小兰奶奶的船肯定就在我爷爷的渔区。为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我们人类不折不扣遗传下来一种地盘意识,以致涉及土地的、行业的、权力的等等明争暗斗你死我活以及忍气吞声含垢忍辱。
春天完全绿遍芦苇荡时,草籽花的芬芳便在平原四处流淌。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春光轻浮的早晨,所有的草籽花也就是紫云英都兴奋地摇晃着,露珠携带着太阳从花尖滑向土地。天空弥漫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杨柳像在水中浸泡过的女人,散发着一种肉体的芳香。
这条把我们家与小兰家的田地正好隔开的小沟,名叫九支沟。这是一条毫无取名来由的小沟,既不能当作运输用也不能当做灌溉用,这条小沟多多少少含有界碑的意义。
我们家与大奎伯家的水田在九支沟南,丙昆叔他们家的水田在九支沟北。这实在是天意,常言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路是冤家窄,当初分地拈阄,大奎与丙昆几乎一前一后一头一尾相隔几十号人手偏巧这两张小纸团被他俩拈着,偏巧以一衣带水以仇为邻。
大奎一大早总是喝上几口酒然后不紧不慢带着他的婆娘与二个女儿,从容走向田野。当时我在我们家的田埂上除草,我的任务是把杂草丛生的田埂修整一下,我看见北边身着红色罩衣的小兰也在和我一样低着头砍草,劳作得十分卖力。这个星期天的早晨,太阳有些毒辣。小兰的父亲丙昆正在犁田,我仿佛看见他把灿烂的草籽花犁进泥土让泥土张大鼻孔呼吸着春天潮湿的多彩的空气。当大奎伯以娘子军败战而回的摇晃格调魂不在身向田间走来时,我和小兰一样,并无异样的感觉。
然而在此之前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大奎伯的最西边的一块田里,水已是干涸。不知是谁把他的田挖了一个缺口,他昨天刚刚抽进田里的水全都流入九支沟,一切农民憎恨的根源正是土地和水,何况大奎伯,一个自以为总有人和他过不去的酒鬼!
大奎伯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一股浑浊的酒气顿时驱散了我刚刚萌生的对于春天的知觉,他尽力使自己不显得摇晃并以那种要与我亲热一下的笑容唤了我一声:“黑子!”我说我的大名叫大黑嘛叫黑子像是唤一条小黑狗。大奎伯烦了:“老子就叫你黑狗子又怎样?吃几天粉笔灰就翘尾巴甩卵子?”我只好笑笑。
随后大奎看都不看我个子矮小的父亲正在努力装出笑容想和大哥打个招呼,也并不看我个子高大的二弟和三弟正在修整田埂,他一向不太喜欢我父亲,就像他很少与我们家来往一样他很少与我父亲讲话。他唯一可以说看得顺眼的是我,那也无非是因为我读过高中并且正在吃粉笔灰胸前挂有一支像模像样的钢笔。
“丙昆!!”
九支沟南北两边所有低头干活的人都被这声怒吼震惊了,他们全都吃惊地看着大奎。
“婊子养的!你敢放老子的水?!”
人们这才发现他田里的水确实没有了。
丙昆站立着,镇定道:“没有。我们没有。”
我的大奎伯最憎恨丙昆在任何事情中这种绝对不惊的轻描淡写态度,他操起一把铁锹恶狠狠骂一句:“我日你的妈!”直接飞越九支沟向丙昆站立的方向冲去。田里洼亮的水花立即发出巨大的响声在草籽花摇曳的天空四处乱溅,大奎伯出击的速度令一切清醒的人们放不胜放。
我父亲惊嗥鬼叫:“大哥你不要瞎来!”立即跑上田埂随手抓起我刚刚放着的镰刀,我的二弟和三弟本能地握住铁锹像父亲一样大步飞过九支沟同样在小兰家的草籽花田溅出更巨大的水响。我呆立着,我失魂落魄。
我看见毛财和他的弟弟飞快地跑向他们父亲的身旁一左一右俨如两个金刚,而丙昆面不该色心不跳用那只无比冷漠的肚眼静候着即将劈来的铁锹。小兰的新嫂子以从未见过这种阵势的惊诧眼神茫然不知所措,而小兰形如一只断腿的麻雀软在田埂上,草籽花在她的身旁一招一展。
见大奎即将以铁锹相劈,毛财和三财狼一般扑向大奎,一个箍腰一个夺武器,这让我和小兰可能都同时放下了心。大奎伯赤手空拳继续向丙昆扑去,丙昆叔并不避让。于是丙昆叔像只被大手按住的青蛙扑倒在草籽花和水中,不能动弹。
毛财和三财试图用铁锹砸昏大奎,我的二弟和三弟用粗壮的手臂制止了他们。我极担心丙昆会被活活憋死,于是大声叫道:“老二老三!把大伯拉开!”
小兰的眼泪淌满了双颊。
我的父亲对老二老三说:“拉开吧。”于是二弟三弟毫不费力地将大奎从丙昆身上拉起来。大奎伯知道是二个侄儿拉的他后,恶狠狠地吐一口唾沫:“狗杂种们!”回头他盯着丙昆的那颗独眼用手一点说道:“你这颗眼睛迟早是老子的!”
草籽花即将化泥化水,天空云彩飞扬。
夏天在平原开始泛起青烟时,所有的禾苗都开始疯长。
这是一个充满萤火虫充满蚊子飞的夜晚,月亮清晰地挂在树梢上,我独自一人坐在我家门前的一棵香椿树下,我以那种农村青年渴求上进而且身为老师不可随意与人同流合污的半成熟姿态,闭目想象我自己的前程。放暑假了,学校决定选派两名教学成绩比较好的语文老师到乡中学接受暑假汉语拼音培训班。学校不假思索地报上了我和小兰的名字,在这长达1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将离开村子前往车来车往一片繁华的乡镇上去接受来自县城的普通话培训。1个月的时间仅仅只有我们俩是同事是村友还有莫名其妙从不捅破的特殊关系,可以想象即将到来的那份尴尬或那份甜蜜。我没有想到不去,我肯定去。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我需要上进。
月光在我的眼前游曳,茂密的香椿树几乎全部剥夺了月亮直接普照大地的权利,我在一种期待里咀嚼着眼前一片朦胧的阴暗。
这时候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
她是小翠,我出嫁以后略显憔悴的堂姐。小翠直接向我走来时我仿佛听见旧年的唢呐声以秋风的姿态迎面吹来。她与我坐在一条凳上,从容自若,显出婚后的成熟与大方。
“明早就走吧?”
“嗯。”
“与小兰一起?”
“嗯。”
“其实我也觉得她人不错。”
“和我没关系。”
“听说你跟她……”
“谁说的。没那事。”
“人啦,总不会什么事都顺的。”
“……”
我不说什么了。我说什么呢?我看见堂姐憔悴的脸和更加显黑的双手,也就看见了她在泥汊口撅着屁股忙里忙外的劳作,我一直想世间男人当了农民是不幸的而更不幸的是女人。我什么也不说,于静坐之中间或闻到由小翠身上散出的香皂的气息。
“我们的爷爷原来是有很多钱的,后来为了一件什么事,赔了丙昆家很多钱,一直把家底赔空。”
“这是大伯讲的?”
“嗯。他从不对人讲。他最恨的当然是丙昆他们一家了。不过幸好是赔了,要不你现在就教不成书,我们家免不了划上一个地主或者富农成分。”
“现在不兴这个。”
“还有。以前丙昆家穷得冒臭气,我们爷爷不知为件什么事赔了丙昆家那么多钱以后,他们才有钱盖房子还把三个孩子都送去念完了初中。你想想我,三年级未念完,回来种。”
我半信半疑。信的是爷爷生前对我讲过的那个有关麻雀的故事,疑的是我爷爷不可能把家底赔空仅仅为那一渔叉。爷爷并不富有。尤其是这一切并不可能构成大奎伯对丙昆那种天生的敌意。在我们乡下,有些人就是和有些人过不去,不为什么,硬要说为什么,那就是看不顺眼。
“你自己的前途重要,这次是个机会,好好学点东西,将来有机会再去复读一个高二,万一考个状元也算不准的。我看老二老三他们都不行,就觉得你还像个读书人,事事都要争口气才好。我们泥汊口有个考了大学的,你看他们家里人那神气的!做亲戚的也跟着脸上有光彩!啊?”
堂姐变罗嗦了。我们乡下姑娘只要一嫁人不超过三天就能像所有的大媳妇那样敢说敢做尽力施展着泼辣与罗嗦。
“你答应堂姐。”
“好。”
然后她说你早点歇着吧明早要赶长路呢。然后她像我们平原上所有劳作的妇女那样大摇大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路,她丰满的屁股几乎要挤破她太紧的裤子,然后她走进另一片月色里,背影逐渐模糊。
有时候命运就是一种机会,或者一个随便的契机一下子就把人的命运安排成另外一个样子。那位负责我们拼音课的老师其实是县师的应届毕业生,小巧,漂亮,普通话讲得像收音机里发出来的。这位名叫杨小娟只有18岁的女教师在我第一面见到她时我就集中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在那一个月里,我在小兰对我各方面细心照顾下滋生着对杨小娟强烈的单相思。因此我学习拼音的那份刻苦与勤奋令我现在想来都十分感动。
然后,后来我才知道小兰把一切早已看在眼里埋在心里她自始至终什么也不对我说。结业考试的第二天,杨小娟把我叫到她住处,她一点一点把我的心撕碎。今生我不会忘记那样一种令人尴尬的对话。
杨小娟说:“大黑老师,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个人有点冷漠无情。不过,从你的眼神我早就看出了你的意思,不知道你认真想过没有?这怎么可能呢?”
“什么怎么不可能?”我问。
杨小娟一笑:“把你们培训完了,我将到县一中任教。你想想,你去哪里呢?”
“村里。”我愚蠢的自尊心立即退败,我低下头来一腔红流遍及耳根与全身。
“就是。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呢?”她极显大度地一笑。这一笑令我一下子发现很多漂亮的东西一点也不美。我站起来,我心想你不就是个县师毕业,说粗野一点迟早有一天我要叫你仰着头看我。我说:“其实,我已经……”
杨小娟道:“知道知道,小兰老师也不错嘛,她适合你的。”
我用劲带上门,我走进强烈的阳光底下时不止一次地冲动过念头要返身进屋把那个叫杨小娟的城市女孩按倒在床上并且一定要看看她上身穿着一件怎样的小衣服。但我的双脚丝毫没有回转的意思。
我在那个暑假在杨小娟的目光中读到了我自己的未来的路线。
就像我们离开村子的那天一样,在大堤旁的一棵老柳树后面,忽然地冒出了她,小兰。
“……”我看了一眼她,不说什么。
小兰仅仅笑一下,然后嘴角既流露醋意又充满得意地抽动一下,咬着下唇后,回看一眼低头走路的我。
太阳就在头顶,太阳照在我们身上就像一件烤焦了的外衣。
小兰问:“你有没有发现你很吸引人?”
我说:“你又想笑话我了。”
小兰问:“杨小娟向你表白的是什么话?”
我说:“她爱我。”
小兰一笑。
我也一笑。我的笑形同哀哭。
我无意中看见小兰的内衣换了一件,这一件已经不是乡下姑娘使用的小衣服,而是与杨小娟一样的名叫胸罩的内衣。小兰艳羡城里女子的衣物了,我也一样,我们在这短短的1个月与外界少得可怜的接触中感觉到了差距。我不否认在我盯看小兰的胸脯时目光中毫无保留的邪秽,而小兰,在我生命中稳稳坐着的小兰却假装不知道。后来我想,女人穿一件漂亮衣褂是想给人看,穿一件新式内衣同样也为给人看。
我们在高高的堤上走着。河对岸不时传来斑鸠痴情的鸣叫。我们一直争取不发生交流,这种奇怪的感觉尤其令我不敢主动与她说话,我们近在咫尺,我们都知道一旦回到村庄就会再度陌生,我们呼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