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福冷了我一眼:你可以走了,你走吧。
米福在这一年四月的日子实在不太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们用唯物主义的身体承受客观唯心主义浇洒的雨水。他的意思是天意让他倒霉透顶。有时候我拒绝米福与我深谈什么,我觉得他并不是一个积极的有思想意义的人。他只是自以为高贵。当然,我的缺点是我连任何高贵的感觉都没有。
我无法进入米福的高贵状态,对于他对发生在身边世界处理的方式及态度,我实在大惑不解。有时候我就用米福很狡猾这个观点把我的朋友米福从心中彻底放下。
米福没有向他老婆说起他在枕头底下发现的东西。
米福去电视台上班。方书记对米福的自由散漫作风睁一只眼,对米福颇有见地的编导水平闭一只眼,于是方书记心中的米福十分可憎,方书记的眼中的米福非常讨厌。米福从1991年耗尽巨大精力撰写的系列专题片《汉水世纪行》是在这一年初春,也就是早春二月的日子最后完全定稿的,整个分镜本据说上报过宣传部审批。米福长期吊儿郎当终于有了遭受严惩的一天,这一天正是米福发现老婆偷人的第二天,并且这一天天空有雨,城市也有泥泞满地。
方书记说:蒋副台长的女儿蒋玲,你知道吧?这次她从北广回武汉实习,哦对了,她应当是你的师妹呢,怎么说呢,实习嘛,没有一部得力作品,毕业分配就有些麻烦,怎么样米福同志?你看看,你要帮助你这个小师妹哟?对不对?
米福的眼睛里忽然没有了眼眸。米福当时会想一些什么呢?米福坐了一会儿,说:让她拍《汉水世纪行》吧,让她去拍。
米福很干脆地把这句话丢在方书记放着党旗与国旗的办公桌上以后,起身离开了老方同志宽大得有米福房子三个大的办公室。米福步出电视大楼掷身到四月时,他自言自语说一句:下雨了?
现在我仍旧不能把米福的心情分析完整。米福为了把那部专题片拍得超过《话说长江》或者别的什么名片,这几年中他故意错开年限划断不同的四季到汉水沿江而上采访过无数次,尽管我没有读到过他写的脚本也不知他用什么眼光去判断汉水,但从他书架中数本极厚的地方县志,我感到了读书极为用心的米福已经把汉水全部放进了深心。他放弃得十分冷淡。当然,我没有想到在蒋玲出发的前一晚,我的朋友会给自己的女敌人讲述他深心的汉水。
米福没有在意雨水。
米福想了一下下一步自己去到什么地方?每次稍有疑惑,米福就会无形之中受到牵引,他一定到达与电视大楼相隔不远的书店。
米福对我说过:这个城市唯一让他产生死亡快感的是书店。
我把米福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假如不是书店,城市让米福失去了快感。
米福一进书店就会埋头看书。这个书店有一个女孩今年只有十八岁,但从十七岁开始就清晰地认识并记住了这个目光深沉得无法见底的男人。这个女孩的出现对于米福的人生情节并无帮助,但我知道,有一种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好奇也有可能正是爱情。每次都是这个十八岁的女孩走近米福告诉他书店要关门了,米福很想掏钱买下他不曾看完的书,每次都是这个十八岁的女孩替她偷偷付帐包好了送他。好在米福并不经常去书店,好在这个女孩并没有把这些细节上升为爱情或者下降为爱情。
米福走上大街时,天空不再下雨,这就为米福缓踱方步在下班的人流中突然发现米芝提供了可能。
我曾经和米根分析过这个问题:米芝为什么没有勇气到更远的地方比如广州深圳的等地,而是偏偏只缩在武汉?米根笑着说:这里有很多口音差不多。米根的回答让我立即想起当初米福对米根和米芝的判断:他们绝对在武汉。
米福的目光没有具体地看什么,当时下班的人流如潮下班的车流如浪,整个城市的混乱与嘈杂喧嚣在下班的这一个秩序里。米福突然看见了一只受伤的玉手,这只玉手搭在一辆红色夏利车前座的车窗上,米福惊叫一声:米芝!
米福立即确认出出租车中坐着的正是米芝,米福狂声大叫:米芝——!!
但是米福的声音是微不足道的。我想象兄妹之间无论如何以怎样背叛的心理拒绝感应但来自同一母体的默契一定会去掉一切时空从而令米芝在催促司机加大油门的同时泪水会随之夺眶而出。
米芝从小就不爱回家。为了让米芝对回家有一个一目了然的记忆,父亲曾经用镰刀砍过米芝的拇指。那条伤疤在米芝的虎口处一直延伸到手腕上。但这并不能让米芝学会回家,她终于让这条伤疤增加了不回家的信心。
米福十分气恼。米福十分气恼。
米福气恼地走到一家电话亭,发疯地给米根发扣机,但米根坚决不回电话。米福如果当时面对米根或者米芝,如果父亲的斧头或者镰刀近在身边,米福会亲手砍死他们!亲手!
一个身背叫肩包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子说:你就不想想他为什么不回电话?你把磁卡打完了他也不会回的,他说不定不在武汉,真的,我经常遇到这种事。这个女孩的口音还残留着不多的乡下土音。
米福权且相信这个女孩的观点抽出磁卡,米福发现这个女孩要不了半年就会成为一个在各方面都不逊色的武汉市民。武汉话很好学,因为它乱七八糟没有什么特色。
我不清楚米福在那几天是怎样处理他与老婆的关系的,我并不想把米福放在一个怎样的斜面让他那点可怜的思想设立支撑结构,但我见过很多人在对待老婆有外遇这种事时处之泰然,并且我还记得有一位从前的思想家说过这样一个让我当时极不舒服的观点:女人是后来才发现把其中一部分给这个还可能把另一部分给那个的。可能米福早已分析出了什么,反倒是我惦记着那件被米福称之为证据的东西,毕竟我没有什么思想。
米福回到家,检查了儿子你粮的三句话小日记,笑了笑,吃饭睡觉。米福不与老婆进行任何交流是经常的事,在这一点上,我有时候觉得米福十分卑鄙。但是米福游离于这些东西之外,因为我并不能有一次哪怕极偶然的机会真正进入米福的内心,那么我的责怪又显得过于唐突。
四
我一直觉得米福并没有用身体感觉这个城市,这一点我可以从米福不参加任何户外活动以及朋友性质的聚会看得出来。米福很少把同学或者同事称作朋友,我是他的一个例外,所以我也就附和着他把他叫做我的朋友米福。米福在大学期间就表现得十分孤僻,整整四年他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图书馆,我也是在一本什么书的借书卡上由于两个人轮番借阅而互相记住姓名并称之为朋友的。后来我也分回了武汉,我们加强了某些方面的联系,至今我坚信我对米福缺少了解或者根本没有了解。相反,我从第一次与他弟弟米根见面谈话时猛然发现,我和米根才是天生的挚友。
我记得春节之前,武汉的冬天下了一场并不很大的冬雪。我按照米福提供的扣机好给米根发了一个扣机,米根回话了,我和米根相约在江汉路一个有名的快餐店见面。我们两双眼睛相对的那一瞬间有产生过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对米根的印象非常好,说不出任何理由总之觉得他很好很好。我们买了二份便宜的快餐,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一边开始了主题明确的谈话。
我说米根你为什么不愿见米福呢?米根说这不是一句二句说得清楚的。我问他:你家里有母亲、妻子、女儿,你丢下她们,心里安宁吗?他说:我守着她们,心里更不安呢。我说米根你还爱你的妻子吗?米根说如果你喜欢听我说实话我就告诉你我会慢慢把她忘记的。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到城里来呢?米根想也不想回答:我觉得城市简单一些。米根的这句话我不太明白,我要求他解释一下,米根说:你知道农村有一种草叫盘根草,这种草一点用途都没有,但它照样在春天发青秋天发黄,它可以把秧苗缠死,表面上看它简单,可它复杂得令人恶心。相反城市只有像鸟笼一样的房子,我从骨子里喜欢城市,我就觉得它简单。
我知道这并不是米根真正的思想,但我有必要去了解米根骨子里的东西吗?米根瞪着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不时搜寻一番餐厅漂亮女孩的脸蛋,这神态让我看到了米根对这个城市的迷恋或者好奇。米根告诉我,现在他已经学会了拆装电脑,而且英文水平可能比我略强,为了证实他来到城市刻苦用功取得的成绩,米根要求与我用英语对话,我和他愉快地对了不到十句,我就感到了吃力。米根十分得意地问我:我没有吹牛吧?
是的,米根没有吹牛,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一个人对另一种环境满怀的希望是怎样诱发了他身心的全部能量,而且假如刚刚逃离的绝望曾经增强过他的希望的话,这种能量的释放会令置身在这一环境中的我们比如我立即口瞪目呆并且倍感不安。侧目一望,这些在餐厅来回穿梭说着普通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不都是乡下来的吗?
我问多过米根对前途的设想,我记得米根反问了一句,于是我们相视一笑。米根是聪明的,我们谁能知道自己的前途呢?尤其在我们对置身的环境还不算满意的时候?不过我觉得米根完全背叛一切亲人是不妥的,我把这个意思明摆给米根。米根说:我现在还没有信心面对大哥,迟早会有那一天的。
米福听到我转述的米根这句话以后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那是春节之后,米福刚刚写完他的《汉水世纪行》。我吃惊于米根那么多语言居然没有一句触动米福。米福冷静了很长时间才说:米根没有文化。米福的意思是,尽管米根表面上说了几套,但他的骨子里没有文化。我说不管怎样我很喜欢米根,米福说那是另外一回事。
这个城市就这么奇怪地分布着米福米根米芝兄妹三人,有时候我无法把这米家三兄妹放在一块认真分析。我试图努力进入到某种纯粹思想领域,结果证明我的努力是失败的,因为我并不能亲眼看到他们生活的细节,甚至看不到一些碎片,加之我的想象是受道听途说的激活,于是浅薄就成了最大的可能。而且最令我尴尬的事情是:他们流露的思想偶然的东西太多,我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
米福为什么一定要米根和米芝回家?
米福对父亲生前的斧头和镰刀怀着怎样的思想?
五
米福打电话问我愿不愿意陪他一起去找米根,我说我不愿意,米福很平淡地说声好吧就放下了电话。
汉口保成路是我们武汉市甚至整个中南地区最大的电器街,城市流行着什么电器这里就充斥着什么电器,最早是电视机录相机,后来是游戏机OK机,目前是世界顶级音响和数不清牌子的影碟机以及无穷无尽的盗版VCD。米福穿行在富于罪恶意义的四月阳光里,他找到一个名叫亚东激光店的店门时,内心深处已经充满了对保成路的厌恶。米福看见一个着短裙的小女孩正在蹶起屁股为一个顾客包装一台影碟机,女孩的超短裙像一只小巧的蝴蝶,不管有意无意,米福的目光无法回避地看见了小女孩铁灰色的连裤袜,而且由于顾客只注意那将购走的货物小女孩只注意认真打包,米福在耐心等待的空档中清晰地感觉着小女孩未着内裤,在此之前,米福并不知道女孩子可以不穿内裤。
小女孩收了钱送走了顾客后当然把目光递给了米福。米福问她米根在不在。小女孩说你是谁。米福说我是米根的大哥米福。小女孩说他刚从海口回来不知道有没有睡醒你可不可以稍等我上楼去叫一叫他。米福点了点头。于是小女孩走向店子里边一道很窄很陡的楼梯,女孩上楼时,米福用目光和心情同时证实了小女孩只穿了铁灰色连裤袜。我一直描述了这个细节,为的是阐明我的朋友米福有时候也很简单。不一会米福就听到了米根的声音,米根把声音放在楼梯口叫米福上楼去。米福沿着刚才小女孩走过的楼梯上到二楼时,迎头碰到小女孩甜净的微笑,米福看见米根埋头正在清理VCD,女孩咚咚咚下楼照看生意去了。米根头也不抬,米根说:哥哥,你坐,我把盘子清好,过一会有个批发。米福看见了米根忙碌地投入,自己找张竹椅坐下,他打量了一下这间既是仓库又是宿舍的房子,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给了米福极深的印象。米福问有厕所吗?米根说在里边。米福穿过密密麻麻的电器纸盒后来到里边卫生间,一开门米福就看见小女孩的内衣物什像云彩一样挂满天空。米福有所激动。好在米福借着卫生间的窗子看见了充满电器的保成路,米福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和电器套着近乎。
米福回到仓库时耐心地等待着米根,米根正在把《辛德勒的名单》、《钢琴课》、《真实的谎言》、《玩具大行动》、《生死时速》、《廊桥遗梦》、《阿甘正传》等等影碟分类包装。米福问他这些东西多少钱?米根说批发15元。米福惊问怎么会这么便宜?米根说全部是盗版。米福说这是犯法。米根说买碟子的人没一个人说我们在犯法。
米根忙完了手中的活,这才有空认真打量一眼米福。米根和米福面对面坐下,兄弟俩人都不吸烟,所以面对面交流没有一种契机。米福用他常用的阴冷目光散射在米根赖以生存的环境中;米根内心滋长起对米福的厌恶。
你是不打算回去了,我看你干得有滋有味的,你是不打算回去了?秦素珍替我们兄妹三人侍侯妈妈,秦素珍替你照顾两个孩子和十几亩农田,你连回去看都不看一眼?我弄不懂你的心肠怎么会这样坚硬,你究竟怎么打算的?
米根没有很快回答米福的问话。这时那个小女孩在楼下喊米根,米根抱起刚刚装好的一纸盒VCD下了楼。在这个空档里,米福瞥见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松软的枕头一角有一点点粉红的丝质衣物。米福心里狂跳了几下,他知道那是什么。米根上楼以后手里提着一大把钱,米根坐下后说:这是小朱她哥哥的店子,我转包了,每个月我向她哥哥交上三万元钱,赚下的全部归我。米福问:你现在和她什么关系?米根起身走到床头,十分下流地揭开枕头,让米福看到了那件粉红色丝质内裤,米根顺手把钱丢到裤子上面放下枕头。米福正想酝酿情绪把米根咒骂一通时,米根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