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福的声音是疯狂的,米福的妻子只得扭身回到卧室。米福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后来我问米福为什么不给我打一个电话,米福说当时他只想找一张红纸写一段毛笔字,此外什么念头也没有。然而米福知道书房里没有红纸。我不知道米福在当时的心境中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离奇的念头。红纸是什么意思呢?
《汉水世纪行》摄制组在次日早晨9点钟出发。我的朋友米福在这天上午尽力排除心中的狭隘来到了电视大楼门口,他从当时虚情假义的宣传阵势上看到了这部片子的注定失败,米福一眼就发现他们或者说他们幕后的人一齐把目光盯向了汉水沿岸人民的钱包。眼看着他们要扛着机器招摇过市明目张胆地去大肆搜刮故乡的亲人,自己又无法阻挡,米福顿时恶毒地诅咒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写这部片子。米福心急如焚。米福无能为力。
在这个即将以面包车发动为开始的事实面前,我的朋友米福莫名其妙地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名叫蒋玲的女孩子身上,米福后来向我解释说每个人在每一片刻都有寄托希望的本能,他走近蒋玲时,蒋玲的目光流露出无比自然的亲切。我用一生的时间走近你,这是一位现代派诗人的诗,它断言了人间相当多的感情没有表面可见的过程。米福用自己深得有些漆黑的眸子抚摸了蒋玲的目光,他们同时在内心知道这一片刻的凝眸是多么幸福与安宁并在心灵深处产生了多么强烈的抚慰感。
面包车发动以后电视大楼门口好几架摄像机开拍,欢送的各层人们热烈鼓掌。米福很想伸手抚摸一下蒋玲的脸,但他一伸手,蒋玲的小手就迎了上去并且汗水涔涔,我的朋友米福对这个记忆一直抱有美好想象,书上说假如女人的手心首先有汗意味着女人对你首先产生了要求。
米福在这一天被巨大的失落感侵吞了。他什么也不想见到,但这个城市处处充满着含义很丰富的事物,米福差一点坐车回到乡村去了,如果不是碰巧他见到了一座正在修建中的55层大厦。
这座大厦位于汉口中心城区,这一天不知什么缘故建筑工地没有施工,因此除了冰冷而高大的机器此外不见一个人影。在进入这座只有框架的大厦之前,米福的脑海里很快闪过一组死亡的记忆。这座大厦在动工当日,因高压电线断脱,电死了一男一女两名小学五年级学生。这座大厦在修到第十八层时,因建筑砖块失落砸死了从乡下到城里看病的一对中年夫妻。这座大厦在修到四十层时,因一袋水泥从吊车上挤落砸死了一个刚生孩子不久的年轻母亲。米福从来没有走进过一座正在修建的大厦,于是米福在这个被失落感完全吞没的午后一步一步像散步那样向上走去,一直走到大约第四十层,汉口全在脚下了,他才坐在方青石砖上。他承认自己视线开阔并神清气爽。米福看见欣欣向荣,那是生。米福收回视线低头俯视,那是死。生是向上向远,死是朝下朝近。主宰身体倾向的是心灵意志,一个念头在这样的位置可以决定全部。
假如不是摄制小组小孟传来一个噩耗,米福根本就不会想到死亡已经临近自己。
米福下楼走出那座正在修建的大厦时自以为心情比上午好多了,他就没想到人会自觉地本能地调整出好心情迎接坏消息。他掏出钥匙开门时就听到了家里的电话十分固执地响着。米福要紧不慢地拿起电话时,一个男人的哭声把米福吓呆了。
米福声音痉挛:怎么啦?怎么啦?
摄制组孟摄像的声音:翻车了,死人了。
米福大声问:都有谁?
孟说:方书记、刘主任、贺主任……
米福更大声问:还有谁?
孟说:蒋玲。米福粗鲁地骂道:你妈个X!你给老子报丧还按官级大小!蒋玲没在医院抢救?你现在在哪里?怎么翻的车?你他妈的怎么没有死?
孟摄像说:就我他妈一个人狗屁事也没有,老子凭什么连一点血伤都没有?
米福说:王八蛋!你赶紧打开摄像机把这一切拍下来,快去!
孟说:好,我听你的,听你的,米兄。
我的朋友米福曾经被电视台的一帮小伙子公认为必然的专题部主任,但米福没有这么一天。在小伙子们的呼声很高的那段日子,米福的话语甚至比台长的指示还要有号召力,因为米福在许多方面赢得了人心。米福写过五次入党申请书,都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进去。米福后来与一个姓刘的主任弄破了脸,姓方的来当书记后企图利用米福彻底粉碎刘主任,米福不干于是有得罪了方书记。米福悬崖勒马立即撤回仕途心理,但米福的为人为事,仍旧在台里的小伙子们中拥有老大的地位。想想也算奇怪,忽然之间,这些平日毕竟为恶太多的人突然就不存在了。
但同时蒋玲也死了。
米福的故乡有一句老话:建房不杀生,建成必死人。难怪那幢55层的大厦不停死人的。
蒋玲死了。刚才她还看着我。蒋玲死了。刚才她的手心还流着汗。蒋玲死了。她是我精神希望的全部寄托。米福完全失去知觉地跌坐在躺椅里,他的灵魂中只有蒋玲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眼睛。眼睛……
八
我接到米福的电话时一点也不知道米福当时的心情。他平静地对我说:蒋玲死了我要回一趟乡下。我还以为蒋玲是米福乡下的一个什么亲戚。我想我还是比较关心我的朋友米福的,我立即返打一个电话想问清蒋玲是谁,但接着米福的家里就没人了。
表面上分析我以为米福深怀着某种绝望从而把从前的始点当作逃避去选择,我仅仅知道米福的潜意识中已经悬挂着他父亲的斧头和镰刀,也就是说米福一直认为他之所以落脚于城市完全由于父亲生前不停地挥舞镰刀的结果。我没有去分析米福的自私,更没有想到他在武汉工作了十几年后仍然胆子小没主见,因为脆弱而孤独,又因为孤独而脆弱。
米福的家乡江汉平原每当春天遍地泛绿,油菜花黄,紫云英铺天盖地,碧波荡漾的麦浪把人们的心灵引向欢腾无限的季节。小河淌水,牧童悠闲地骑在牛背上远望村庄的袅袅炊烟。燕子飞来,所有的杨柳树吐满翠绿;蛙声响时,萤火虫在月色依稀的村庄亮来亮去。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米福心想我为什么就不肯回来呢?
米福一踏进家门素珍就发现了什么,她说声大哥回来了接着就喊妈,说:妈,大哥的脸色不好,妈,您看看啦。
母亲对米福的回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欣喜,母亲正在洗菜,母亲抬头望了一眼儿子,说:怎么没把米粮带回来我看看。
米福坐进素珍端过来的椅子上,米福透过门口的树林,一眼望见家乡的太阳慈祥地看着自己。米福说:妈,我见到米根和米芝了。
母亲定定地盯着米福。母亲问:他们在汉口干什么?
米福说:他们比我会挣钱。
母亲问:用什么挣钱!干什么挣钱?
米福想了想说:米根做生意,米芝也在做生意。
母亲问:是做什么生意?
米福说:什么生意都做,说您听了您也不懂。汉口有很多生意,再说您问清楚了又有什么用,他们都不会回来的,米根说过,他不会回来了,米根要在汉口买房子,要我把您接到汉口住下来。
米福相信素珍在厨房里把这番话都听进去了。
吃饭的时候一屋人都不怎么讲话,母亲吃了一点点饭就出门去了,素珍告诉米福说妈妈这段时间每天晚上打两个小时的牌这是雷打不动的。米美米丽吃过饭就上床睡觉了。屋里安安静静只剩下米福和素珍。素珍避免和米福谈起米根,素珍收拾了碗筷一头钻进平常不用的东厢房为米福整理晚上要睡的床铺。米福等了一会儿见素珍还不出来,他起身走进东厢房,米福看到了素珍在哭。素珍见米福进来,连忙以袖拭泪并且一边勉强地笑一边起身,说:我去给大哥泡茶。米福找张小竹椅坐下,说:素珍,你坐下,你坐一会儿。
米福的老家屋子大约也有好几十年历史了,所有老屋的结构设计显得古老。这种古老带着只有没人说话就显得尤其安静的传统味道。由于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或者一时不知怎样开头,米福和素珍同时听到了对方的呼吸。
我总觉得这个情节是米福虚构的,这是他为自己随便寻找的托辞,因为米福既然强烈渴望重返乡村,他就没有必要怀着破坏心理。
米福听到自己的心跳。米福说他在那一瞬间想到了上大学的前一天和母亲一起辞别了他的摇篮亲,那个淳朴的乡下女孩一直连头也没抬,而当时那一刻,素珍也是低垂着头。
米福说:米根决定不回了,米根再回来,也无非是和你办离婚手续。
素珍眼角的泪并未落净,又是勉强地一笑,说:我无所谓,这我早料到了。
米福问:素珍,你猜我要是放弃城市生活回到老家来,行,还是不行?
素珍目光有些惊诧,问:大哥你吃错了药吧,城市不好吗?都往城里在跑呢?
米福说:我说的是真话,我过够了城市生活,我不喜欢那里,我想回来。
素珍没有放下惊讶:你好不容易考学考出去,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你想回家种田?国家培养你一场,你跑回来种田?
米福说:我用不着亲自种田。素珍说:这倒是,可以请人种。米福说:我只需要报纸、电视、书籍,我一样可以在家里写我想写的东西,我研究的成果还是归国家,老屋这么安静,这么好,我为什么一定要呆在城市。素珍问:嫂子和米粮怎么办呢?米福说:随便怎么办都行。素珍摇头说:大哥,你说了一堆尽是不责任的话。米福苦笑了一下说:为什么一定要求我向别人负责?谁对我负过责?素珍说:大哥,你是男人呢。米福忽然悲恸起来:不,不,我宁可不是人,不是一个人。
米福落泪的时候素珍先始惊慌失措,然后素珍也跟着落泪。我无法分析当时是一种什么契机让米福站了起来,径直走向素珍,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米福身上浓厚的工业文明阴影,素珍没有任何抵抗行动,他们甚至没有拥抱没有抚摸没有亲吻,他们直接交融并进行了很长很长时间的钻心搏杀……素珍急忙走出东厢房前说了这么一句话:大哥是个男人。
此后米福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在安静的乡村夜晚米福的灵魂像一线游丝无拘无束地缓缓飞动。这一切可能正是米福期待已久的……你在乱伦,我的朋友。
你在乱伦中获得释抑,你太卑劣了米福。
米福听到大门有响声时还以为是母亲回了,不想是素珍的声音:妈说她就在四婆家睡,妈说怕打牌打晚了回家开门吵醒了你。接着米福听到了素珍拴门的声音。
母亲希望儿子回到身边来。——这是很久以后我个人对米福母亲的深刻分析。
米福清楚地听到素珍洗澡的声音,接着米福听到了素珍走近的脚步声,素珍说:大哥,水烧好了。米福说:我就在厨房洗澡。素珍说:我去把水放好。随后米福就回到了他从小就渴望见到的灶膛,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夜晚,米福借着月光看见父亲和母亲纠缠在灶门口的稻草堆中。米福一走进厨屋一见到灶膛一闻到稻草的味道就亢奋得无法控制,他关上了门拉灭了灯,他几乎是冲过去一把将素珍抱进了稻草,素珍的身体从始至终抖动不停。
米福对我说:我的反省方式很卑鄙,但我已经没有能力控制我自己了。我连续两次和素珍长时间交融,我是本着自杀的想法,因为我的故乡同样不会接受我,想想看,好好在电视台吃国家的饭不干,怎么会回到农村老家呢?我回到东厢房我的床上,忽然明白了我并没有真正地进入生活,任何意义上的生活我都没有全心投入过,因为我无法寻找到被拯救的可能。
次日早起,米福看见素珍着意打扮以后,还以为这是爱之花朵。当米根看见两个小侄女也穿戴一新时,顿觉事情不妙了。当时乡村的阳光恰好照耀在米福老家的老井边,米福的母亲花白的头发把苍老二字深切地刻在米福明亮的眸子里。素珍牵着米美米丽的小手,娘仨同时向母亲跪下。母亲头也不抬,母亲反倒低下了头,母亲在哭。过了一会儿,母亲仅仅伸出一只手向他们挥别。
米福大惊失色。米福更吃惊的是如此痛别竟没有语言!!
素珍牵着孩子们的手直接从后门走去,大门进后门出,这是乡村的秩序。素珍没有回头,哪怕仅仅看一眼呆立在正屋的米福。
米福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竟会是真实的。他迈着极快的步子来到了母亲的身边。米福问:妈,素珍她怎么啦?母亲抬起头说:她还留在我们米家干什么?米福问:她怎么迟不走早不走今天走?母亲说:迟早有今天的。
米福试图望穿垸墙透过树林看见素珍,素珍的走,给米福的打击很大,米福甚至在内心无比怨恨素珍。我说过米福是一个自私而又胆小的人,为什么不让素珍有一个彻底绝望的机会呢?
母亲说:你们老说挣钱挣钱,我看你们挣的钱,未必有我刚才给素珍的多。你别看素珍空着手走的,现在她比你们谁都有钱。素珍是个好女子,我们米家消享不了她呀。
米福问:您给了她什么?
母亲说:米根寄回家的所有钱!
米福惊张着嘴巴半天缓不过神来,这样的结局连我也无法料想。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米根在往家里寄钱,也不知道米根会那么不加防范地把钱全部寄给母亲,更令人震惊的是,母亲为什么要把米根辛辛苦苦挣回的钱给一个即将一去不返的女人,而素珍竟也毫不歉疚地带上那么大一笔钱彻底离开了米家……母亲进了厨屋,母亲点火做饭。
米福走进厨屋后,母亲说道:我不会去城里的,我一个人在这个屋子过,你们用不着担心我什么,我还硬朗。米根和米芝觉得汉口好,那就不用回来了。
米福说:我回来。
母亲先是瞪了一眼米福,接着说:那就等我死了再说。
米福说: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回来。
母亲说:你让我还活几年吧,你现在就走,我还想活几年,你走!你走不走?你不走我现在就跳井!母亲拔腿冲出厨屋,母亲冲到了井口。
米福说:妈!现在就走!我走!
母亲转身时嘴角很快地咧了一下,这转瞬即逝的笑加速了米福对于生命的最后判断。母亲说:我和你爸都以为你是最聪明的,你现在不聪明了,你不知道你是怎么变的。有句老话叫做哪里跌倒了哪里爬起来,自己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当初你爸在这个村一天也不能安身,几十年过去了,他把我爸的房子弄到手,好好安了几十年的身。你连个安身的本事都没有了?你是怎么变的?
米福什么也没说,他冰凉着身子离开了老家。
九
就在米福返城途中的那一段时间里,我因路过米福居住的电视台宿舍区,心想米福应该回家了,于是敲开了米福家的门。当时米福的妻子用万分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我问她怎么啦难道连我也不认识了吗?他妻子用力摇头说不是不是。我当时想是不是我和米福长得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