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炸开黄龙洞之前，彩蝶坪的山民只能翻山越岭。现在黄龙洞把彩蝶坪与山外世界的时间缩为短短半个小时。看见洞口赫然写着“天下第一洞”，张建问这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萧恪回答说，前天下午完工的。张建微笑着说，是董事长叫刻上去的吧？萧恪也微笑着说：是的。昨天就有游客感叹，原来黄龙洞就是天下第一洞啊。张建冷笑了一下，回头对跟随在身后的保安说：你们把应急灯给谌秘书，不需要你们跟着了。几名保安立正回答：是！
黄龙洞内的钟乳石、石灰岩、喀斯特地貌，狰狞古怪，阴森恐惧。溶洞内流淌的地下暗河，既有欢腾也有柔顺。肆意穿梭的阴风，噬咬着人的肉体，给人刺骨寒冷的感受。谌婧觉得洞里头充满了死亡气息。张建突然说：小心！谌婧尖叫一声：啊！抬头看见一根利剑一样的钟乳石悬在她的跟前。张建说，你走路要看路，不要老是心不在焉的。谌婧喜欢他这样训她，喜欢这种在他心里眼里永远有她的感觉。仔细想想，这世间没人这样惦记她关照她。他在好多方面确实超过了亲生父亲。
不停的有吸血蝙蝠突然侵袭过来，眨眼飞到远处漆黑的石灰岩里。萧恪说前几天我们有个电工就在前面摔死了。张建说，我听说了这事。萧恪问：张总，我们为什么只给人家陪五万元钱呢？张建站住，很重地叹息一声，说：那是你们蔺总会谈判啊，加上民工家属没有法律意识。萧恪声音沉重地说：张总，平时我把你当大哥看，说句心里话，我们在这个地方卖命，董事长却对我们很小气。我举个例子，我们多次申请买电视机，想让各景区员工在业余休息时看看电视，董事长不批，说看电视会让人更无聊，更颓废。我们这些在基层的管理者，很郁闷很灰心啊，张总。
张建没有接话，只是无奈地笑笑，然后转移话题问道：哦对了，萧恪，你怎么看明天的三月三祭祀？萧恪说：有人说三月三我们公司可以赚一笔，但我觉得这里的人，不会把钱花在我们公司。张建回头问身后的谌婧：你呢？谌婧说：我跟萧总观点一样，听说从古到今还没有人把这里的人骗到过，我觉得明天的祭祀活动，帝陵一带可能人山人海，皇城相反空无一人。萧恪点头赞同。张建说：你不觉得两者没有必然联系吗？真实情况应该是，由于祭祀用不着花很多钱，所以大多数人只是去看热闹。农村人还没有闲钱去消费，尤其在旅游上。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小心前行。翻过最后一片喀斯特地形就是洞口。多达二百级的钢筋云梯几乎垂直竖着，洞口如天堂，而洞内就像地狱。萧恪问，张总需要保安吗？张建摇头说不，我慢慢走。萧恪微笑着说，那好，我先上去。张建说你们都先上去吧。谌婧赶紧说：我陪着您。知道一会儿他一定腿软，见萧恪已经快步上去很多级了，就对张建说：我牵着你的手好吗？张建盯着她，说：谁允许你用你来称呼我的？谌婧说：哦，对不起您，我牵着您的手，行吗？她故意把您字说得很响。
张建不过上了十多步，就感到双腿酸软，只好抬臂，拉了谌婧在前面一直伸着的手。张建说：这么陡的梯子，真是对游客体力和胆量的考验。费劲地继续走了几十步，张建实在走不动了，说：心跳很快，歇会儿吧。谌婧停下来，但不愿意把小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张建说：爬这个梯子，女孩子最好不要穿裙子。谌婧反应过来，立即后退两步梯子，跟张建平行站了，说：景区的女导游都不愿意带黄龙洞这条线路，都说制服裙子应该改裤子，可公司不同意。梯子太陡，有些游客在下面用相机抓拍。张建笑，说：董事长说这也是景区的看点，还说日本旅游企业的女导游，都穿超短裙，是吸引游客的一个重要手段。谌婧说：女人的裙下也成了景点？看你们男人有多好色，多坏！
寒冷的山风垂直砸下来，让人胆战心惊。谌婧说：您应该多锻炼，这才爬了几级梯子啊，您都喘气成这样了。张建笑着说：老了，加上昨晚那样疯狂，怨你嘛！谌婧说：什么啊，反倒怨我啊？是您太贪婪啊，不要命，赶本啊您？说着张开双臂，环抱张建的肩，要吻他。张建双手紧紧抓住云梯的栏杆，连忙说：这里多危险，你才是个疯子呢！谌婧呵呵呵呵笑，亲了一下他的嘴，说：是啊，我就是一个疯子啊，一个小疯婆啊。然后快步向上。这样陡峭的云梯，她如走平地。张建仰望着，由衷羡慕年轻，感叹年轻。
一边攀爬一边歇息，气喘吁吁来到洞口，张建已是脸色惨白了。萧恪、舒嘉和奚主任都在洞口迎候着。舒嘉说：张总，山里下雪了！谌婧惊喜道：啊？是真的下雪了吗？接着想到不久前撒下的一串红，何时才能开花？快步跑出洞门，感叹道：好漂亮诶！张建出洞后，看见山里林间和地上铺着一片白雪，此时的彩蝶坪，远远望去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中国画。
六
淳朴的彩蝶坪山民对废掉他们的茶园改作水塘、铲除他们的菜地建成环山公路，怀抱不满，他们对修建在茶山上的那些不伦不类的仿古建筑，比如饭馆旅馆休闲馆等等，带有仇视。基建期间有山民夜间放火烧过建筑材料，如果不是地方政府派人严厉打击并且协助维持秩序，不知道这种矛盾会恶化到什么程度。彩蝶坪的山民们不需要外人来开发这里，有些人公开说过我们并不欢迎你们这些掠夺者。因为，他们这里纯天然的山货从来卖的是好价钱，他们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所以长寿，所以生态平衡。
临近休闲馆，舒嘉对着小木房大声喊道：欢迎张总视察艺术团！一群已经化妆换上演出服的演员，疯疯闹闹鱼贯而出，刚才舒嘉提前一再强调的欢迎纪律和方式，都被他们抛掷脑后。欢迎张总指导工作！他们喊出这话，声音虽然稀稀拉拉，但群山还是回响了他们的喊声。
张建微笑着说：大家辛苦了。回头问舒嘉：你们准备了哪些节目？舒嘉一口气报道：有楚国歌舞《楚辞》《楚商》《楚腰》《橘颂》《西宫词》《编钟乐舞》《芙蓉莫愁》，有唐代歌舞《踏歌》《山水》《千手观音》《春江花月夜》，还有一些民族风情歌舞《天竺少女》《采茶姑娘》《月亮花开》等等。张建点头说：好的，现在天气冷，只跳一曲《踏歌》吧。舒嘉，你也参加演出。舒嘉看一眼谌婧，意思是说我的预感一点都没错吧？快步跑到十分简陋的更衣间，换上演出服，然后再风一样飘进演出阵容里。
音乐响起。舞曲《踏歌》。谌婧第一次听到这曲子是在大学时期他们舞蹈老师的家里。男老师很帅，带点娘娘腔，身材很漂亮。谌婧想学会这支舞蹈，再三央求老师教她跳会《踏歌》。谌婧在所有耸肩、甩袖、扭腰、摆胯、翘臀的地方，都故意显得笨拙，老师只好不停地纠正她，也就满足了谌婧的愿望让老师触摸到她身体的敏感部位。她感到温馨。谌婧那时对老师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情。不知道现在的谌婧是否也把张建当作了老师？
谌婧查过这个舞曲的资料。踏歌是古人以脚踏地为节、载歌载舞的歌舞通称，是一种集体舞形式，既流行于民间，也在宫廷中盛行，雅俗共赏，妩媚动人。这种连袂而歌踏地为节的歌舞形式，在唐代最为鼎盛。歌唱特点是踏曲兴无穷调同词不同，艺术生命力从古到今一直都在传承，也很旺盛。唐代诗人刘禹锡在《踏歌行》中描述：春江月初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
此刻在这寂寞凄凉的深山，一群青春少女，身穿翠绿色的长袖舞衣，轻盈柔软，婀娜多姿，妩媚至极，实在令人陶醉。踏歌舞的独特之处在于舞蹈者一肩前后耸动，带动双臂左右摇摆，踏地为节拍，一顿一挫，一扬一拽，把含苞待放娇柔可爱的形象和风和日丽下携手游春的惬意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少女们最后一字排开的时候，就像热烈绽放的一串红唇。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做昙花一现。每次听到这里，看到少女们妩媚俏丽、娇羞无邪、情窦初开、心扉悄启的俊俏模样，谌婧总要在内心不停地问：是怀春少女的企盼？还是深闺女子的幽怨？抑或是多难人生的幻梦？这争奇斗艳的美，夺人心魄，令人感伤。此刻，飘逸的古装下，少女们是那样的婀娜多姿，淡妆下清纯美丽的笑颜像瓷器上的古代美人。谌婧恨不得跻身进去，和所有丽人一道挺胸扭腰回眸张望，红唇微启一字排开，美如一串红。
舞曲结束，张建首先问谌婧：你觉得她们跳得怎样？谌婧知道他可能感到不满意了，但自己还是应该替舒嘉说话，就说：跳得很好啊？张建再扭身问另一边的萧恪：萧总，你觉得呢？萧恪点头说：好看，一定很吸引游客。张建压低声音说：你们应该看到，她们都带有情绪。谌婧这才意识到，今天她们不仅脸上表情不活，而且甩袖、踏地等动作力度过于轻柔，甚至不及平常她们的练习那样精彩，但愿不是自己当初教练的时候，忘记了给她们着重强调这些。
外面太冷，张建让舒嘉把演员们请进更衣室。说是更衣室，因木房子结构为木头和木片拼接而成，所以透风。风钻进来，冷飕飕的。室内设施简陋，大家只能席地而坐。谌婧示意舒嘉主持会议。舒嘉说：请张总裁讲话，大家欢迎！掌声过后，张建环视了一眼还没卸妆的女孩们，说：先请公司秘书和萧总、奚主任说说吧。谌婧硬着头皮说：感到还不错，但发挥不太好。萧恪说：我觉得条件这样艰苦，时间也这么仓促，你们却能准备这么好看的节目，我会请示蔺总奖励你们的。萧恪的话赢得了大家的掌声。奚主任摆摆手说我就不说了，请大家热烈鼓掌欢迎张总作指示。
张建微笑着说：大家确实辛苦了。从刚才的演出来看，艺术团从无到有，你们从不懂到熟悉，可见包括舒嘉在内的全体员工，付出了大量心血，这就是人们经常说的那句话，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没有平时的刻苦训练，很难做到今天这样啊。说真话，我还是感到很欣慰的。但是，也许今天是天气原因，也许是你们积累了太多糟糕的情绪，所以严格说，这首《踏歌》，我觉得你们没能发挥到最好。你们扪心自问是不是？
他问这话时，一半以上的演员都低下头，有的伸伸舌头。张建接着说：我认为，这不是一个真正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应有的姿态！你们应该知道，一旦进入表演，就要忘掉一切投身进去，必须证明你有真功夫，真水平，传达出艺术真正的魅力，也就是要用歌舞艺术的美，感染人震撼人。我相信你们都是知道这些道理的。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究竟你们有哪些问题呢？现在我给你们机会，希望大家踊跃发言，我当场回答，绝不回避。
演员们互相看看，有的看舒嘉，有的看谌婧。他们希望从舒嘉和谌婧这两位姐姐的眼里，读出张总裁说话的真正意思。谌婧和女孩子平常交往多，所以她在公司高层当中，可以说是她们唯一的贴心人。谌婧用眼神鼓励她们，尽管大胆向张总说出心里话。她甚至用点头鼓励一个名叫方荆的女孩率先发言。方荆举手时显得小心和羞怯。张建看见了，说：好，那你先说吧。方荆说：张总，景区有很多人骂我们艺术团的人是戏子，是婊子！还说将来集团会把我们一起拉到大城市去表演脱衣舞……她话没说完眼里就涌出了泪水。几乎所有的女孩子眼里顿时闪耀晶亮的泪花。
张建缓缓摇头，说：这是造谣，是胡说八道！谢谢你敢于说出来。任何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哪一种生存方式都不轻松，也不可能简单，总会有人背后或者当面羞辱你。越是有本事的人，被羞辱、嫉妒、诅咒和打击的时候也就越多。我认为关键在你自己是不是言行检点，是不是有一种自尊自重的意识在经常提醒自己的为人处事。我请萧总和奚主任从今天开始敦促有关管理人员，尤其是各景区经理和部长一级，对造谣侮蔑艺术团的人，抓住一个打击一个，要严惩不怠。你们要确保艺术团在景区的地位。当然，我希望你们全体演员，平常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我听说你们艺术团内部，就有几对谈恋爱的，还有女演员，经常关在房间抽烟，喝酒，甩扑克，还听说有个别女员工，勾引景区保安，等别人动情后又毫不留情拒绝别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都应该知道这个道理。这样的事情，还不仅仅发生在我们艺术团普通员工身上，是不是？
张建回头看看谌婧和舒嘉。张建追加这一句是什么意思？他说这话的时候，谌婧看到舒嘉的脸顿时红了，而萧恪索性扭头看屋外。谌婧自己也是心里一阵乱跳，同时想，但愿舒嘉不会多心，不会认为是我把舒嘉乱搞的事情出卖给了张建。可是张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是萧恪告诉他什么了？谌婧进而觉得好笑，你张副总裁昨晚跟你的前任秘书发生关系，此刻却在这里道貌岸然说别人。
接下来演员们提出了一些与他们工作和生活息息相关的问题，张建一一耐心回答，直到演员们感到满意为止。最后张建微笑着，环视全体演员后扭头看着舒嘉说：舒部长，下午你和奚主任一道，把大家提前安顿到皇城去，经过市区的时候，给大家放假两个小时。张建话音未落，艺术团一阵欢呼，几个男孩子甚至振臂高呼：耶——！谌婧想：张建真是细心，这样安排他们当然高兴死了。这些孩子在这深山老林呆的时间太长了，是多么希望到人多的闹市去逛逛。张建伸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说：但我希望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严格按照规定时间到达皇城，最要注意的是口袋里的那点钱，别花得连吃饭的钱都没了。我还建议艺术团晚饭后用整台节目，一边为明天在皇城的演出最后彩排，一边算是慰问一下居住在皇城的公司总部职员，你们说好不好？
好！喊声整齐，震耳欲聋。谌婧正是在张建表现出来的这些细心和体贴方面被他深深吸引的。所以说，爱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理由。
七
午饭后，萧恪安排谌婧继续留在黄龙洞景区陪张总，他和奚主任、舒嘉下午送艺术团到皇城。谌婧让景区经理给张建安排在黄龙洞山庄午休，自己也在同一个楼层要了一间休息。
昨晚是疯过分了，很累，但谌婧躺下后却没有一丝睡意，身体还在兴奋中和进一步的渴望中。她试着给张建的房间打了电话，刚让铃响赶紧挂断。张建知道是谌婧，很快打了过来，问：你有事吗？谌婧支支吾吾道：啊，是，还是想跟您说说我辞职的事。张建说：那你过来吧。
所谓欲壑难填，点燃的火焰不烧到旺盛，很难自灭。谌婧再次心慌神乱，心想我是不是已经无可救药了？推门进去看见张建正在翻报纸。谌婧落座后说：关于我辞职的事，我真的很想知道您怎么看。张建心不在焉地问：理由是什么？谌婧说：我母亲让我准备考研。张建继续问：真实原因呢？谌婧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尤其不希望我在这里，而您在武汉。
张建沉默着不说话。对于谌婧后面这句话他感到有些意外，也很感动。他慢慢道：我觉得，董事长对你，其实还是很不错的，今晚他可能会到皇城的，如果他真的来了，我建议你跟他当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