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故乡小城的天空乌云密布,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小城零乱的街道上塞满着四散避雨的人们,这情境在陈耀时的眼里像逃难或者灾难,因为所有的人都显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而陈耀时不慌不忙地走到县医院对面的楼房下暴雨才凶猛到来,密织的雨幕将县医院的红色十字遮没,和十六年前那个大雪天的情境接近。
戈菲就在对面。戈菲就要生孩子了。戈菲母子必须平安。
还是那条狭长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是手术室,甬道的两边是医护办公室和产妇病房。远远可见十六年前的肃静二字。陈耀时找到戈菲的病床时,她在闭目休息。
戈菲十分漂亮,少有的端庄秀气。她白净的肌肤光滑而润泽,一双秀眉如夏夜的弯月映照着,睫毛如屏,她那张小小的樱桃嘴泛着红,戈菲在这个夏日雨后神情如画。陈耀时对这个弟媳一直充满赞誉,他视她为亲妹妹,他艳羡她的人品。五年前在北河发生的那起翻船事故中戈菲的父母双双罹难,高中毕业的戈菲在极度的悲痛中开办了一个临街小书屋,可以说她是独自一人勇敢地活着。戈菲一耀汉的相识是在耀汉高考落榜十分颓废的时候,戈菲给了他许多鼓励,耀汉在那段时间像一个迷途的羔羊终于温顺地扑入戈菲似海的柔情中。戈菲现在经营的书店有楼上楼下二层,耀汉在县经贸委工作,小夫妻稍感事业有成了才决定要孩子,对于生活他们按自己的计划进行,显得十分从容不迫。陈耀时觉得上天把一个戈菲安排在陈家人的岁月里实在是陈家的幸福。陈耀时对弟媳戈菲热爱生活的所有热情感到羡慕,因为相比之下自己不仅冷漠而且总想逃避。
现在戈菲醒了,她微笑了一下,说:大哥回来了?
陈耀时点点头,问:感觉还好吧?
戈菲声音虚弱地说:还行,就是有点紧张。
陈耀时用温柔的语气说:在这样的时候有点紧张是正常的,但你必须尽量放松自己,就像你平时对生活总是充满信心那样,要非常有信心才对。当初你大嫂生陈峰,还上难产呢,医生叫我签字呢,结果他们母子平安。你和耀汉对日子很有安排,大哥在这方面非常欣赏你们,很好,真的。
戈菲被大哥温和的话语感染着,说:大哥一向鼓励我们。
陈耀时只是笑了笑,他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望着弟媳戈菲那双明亮生动的眼睛。然而就在这时,戈菲突然惊叫起来,戈菲惊天动地的叫喊声响彻整个甬道,这叫声让陈耀时猛然回到十六年前。他几乎是惊跳起来迅速冲进医护值班室,十六年前他也是这样大声地喊叫:发作了!发作了!
闻声而动的医护人员快步来到戈菲的床前,医生叫陈耀时把戈菲抱到产车上。十六年前陈耀时也是让许玲搂着脖子把她轻轻抱上产车的,在那一瞬间男人总有某种自豪与成就感。戈菲尖利的叫喊伴着紧张杂乱的脚步声,全部空间充斥着一个生命到来之前可能的紧张与慌乱。肃静二字成为一道门将女人和男人隔开以后,陡然宁静的甬道只剩下一条十六年前似乎不曾更改过位置的长椅,长椅上坐着一个处在极度不安里的陈耀时。
等待女人生产形同自己再生,他想。
那声尖利的叫喊像剑刺破夜空,那个夜晚漫天的鹅毛大雪给了许玲一个寒入骨髓的背景。
许玲难产。
许玲声嘶力竭的叫喊让人恐惧。
结婚八年来陈耀时还是第一次听到妻子这样痛声的尖叫,那种钻心疼痛发出的嚎叫穿透了一切,长椅上的陈耀时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了。
医生走了出来,冷冷地对陈耀时说:我们必须采取紧急措施了,否则大人孩子一个也保不住。
陈耀时在点头时泪水滴落。
医生说: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剖腹产,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陈耀时不懂。他怔怔地望着医生。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他作这样的选择。他知道许玲怀上这个孩子不容易,他亲眼目睹了十月怀胎中一个女人所承受的千辛万苦。他相信无论是自己还是妻子都希望婴儿活着来到人间。
医生催他:说话呀!
陈耀时一愣,说:两个都保,我都要!
医生说:没有时间跟你开玩笑知道吗?我还不知道两个都要呀,你老婆难产,要动手术,医院不能保证都平安无事懂吗?万一出现了紧急意外,你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你要在这上面签字的,你看看这个。
命运仿佛再一次捉弄陈耀时,当医生将白纸黑字伸在陈耀时面前他熟悉地望着这几处空白时,他本能地后退了一下身体,由衷地恐惧着,脱口而出:我不是她丈夫,她只是我的弟媳。
医生显然对这位年已半百的男人表现出的胆怯懦弱十分不满,她恼火地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等产妇的丈夫签了字再剖腹?让人家母子双双死在手术台上?
陈耀时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戈菲的喊叫声一次比一次尖利!陈耀时感到死亡的气息笼罩在四周,他痛苦的脸颊不停地抽搐,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医生大声问:喂!你到底签不签字?!
陈耀时失魂落魄讷讷道:我签。
他签字了。
他签的是保孩子。
也就是说,假如有意外,不要大人,要孩子。
他把自己这大半辈子的错觉延伸到了这一刻,他不想让三弟耀汉在若干年后也像自己这样背上沉重的包袱。这十六年来,儿子陈锋对父亲的敌意让陈耀时永远感到背负芒刺。陈耀时以为儿子在恨他,恨他不保他儿子的莅临人间。这是反人情的,反人之常情,像夏日的山洪暴发一样势不可挡地瓦解着一切。更何况现在的陈耀时多了几分年老后的所谓经验,这经验就以此刻的处境回到十六年前即是,暗存的侥幸很可以让人误以为母子一定平安,便认定签字只是过场只是形式,医院拿了产妇家属的签字便可以开始剖腹手术。
他等候在产房门外。
这个夏日暴雨过去不久的午后,医院的安静给人某种空穴来风的不详感觉。
陈耀时忽然想起儿子陈峰的周岁生日。儿子的周岁是在这座小城过的,因为许玲的老家也在县城,又因为小陈峰是在县城医院生的,在小城过周岁更有纪念意义。亲朋好友聚着,都喝了不少酒,大家闹着要小陈锋抓周。人们都相信这自古沿袭的仪式中暗存着预示性,所以在大方桌上摆满了斧头、镰刀、玩具手枪、钢笔、计算器等等总之工农兵学商样样齐。人们似乎永不厌倦这样的游戏,都兴奋异常地叫嚷着指点周岁的小陈峰拿这抓那。但是小陈峰似乎对充满寓意的满桌东西没兴趣,他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观望着大人们神情夸张的脸,他在悄悄用力试图挣脱父亲的怀抱。陈耀时松开手。儿子站在桌上,他在人们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转过身,小陈峰的一只小手打在了父亲的脸上!
亲友中没有人去追究这一细节的寓示,他们故意忽略了那小小一耳光发出的清脆的响声,他们当中有人说,小陈峰长大了一定是个懂得韬光养晦的出色之辈,理由是他并不抓周很懂藏而不露。但陈耀时却记住了那一耳光,他非常强烈地感觉到就是因为他在产房门外签字保大人不保小孩,让这小东西已经开始了怀恨在心。
稍后的岁月是在儿子几乎不与父亲亲近中熬过来的。十六年来有很多很多细节有的情节甚至表明了儿子陈峰对父亲陈耀时的疏远,那种隔膜似乎旁人无法理解。发生在最近的一件事不仅让父子关系再度紧张,而且给陈耀时更为痛心的打击。
那是儿子陈峰考上高中的第一个周末。
和陈耀时同属50年代的朋友曹君在电视台工作。曹君不知从哪儿听说陈耀时的儿子考上高中,打电话来说:老陈啦,我听说你现在意志比较消沉,你可要注意一点啊,千万别给孩子不好的情绪影响。现在的孩子们懂事着呢,可要主动和他们交流哦?严格地说曹君的电话是很及时的,陈耀时曾经感动过。
可是儿子没有直接不内心世界表现给父亲。陈峰把想买一台电脑的意思告诉给了母亲许玲。然后许玲转告给陈耀时。陈耀时心情很不好地想:他都十六岁了,这样重大的事情压根就没考虑过直接向我说,他一切事情都是经他母亲中转,好像我这个做父亲的根本就不存在,有的只是一个形式!
他悄悄地走进儿子的卧室,他不清楚自己进来要干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他看着儿子伏案读书心里紧张了一下,他忽然感到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
儿子知道父亲进来了但没有回头。
陈耀时清了清嗓子,问:陈峰,你妈说你想买一台电脑?
陈峰这才回了一下头简单地说:是。
父亲问:你怎么不直接对我说?
儿子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与买电脑无关,儿子觉得父亲在这样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很有敲诈的意味,至少也是乘机而入。他不予回答。父亲的发问于是碰上了钉子。
陈耀时顺便坐在了陈峰的床上。那天陈耀时很想和儿子多说一会儿话,因为儿子已经高中生了,在他的眼里儿子不仅人高马大十分魁梧而且说话谈吐稳健有力,儿子成长为大人了,自己应该主动与他交流沟通。然而在这样的时候,父亲和儿子都显得拘束,都有点紧张,都觉得别扭。陈耀时于是情不自禁地不这种倒霉透顶的一切尴尬归结为十六年前他的签字,他坚定地认为儿子的下意识里埋藏着因父亲不愿签保儿子的莅临生长的仇恨,他觉得自己很冤,同时也为儿子无端地自私感到恼火。有时他甚至想痛声告诉儿子:假如将来你也面对你的媳妇难产,相信你一定会签字保你的媳妇。
陈耀时没有这样讲过,儿子也决不是由于签字的原因和父亲有隔,这父子二人在这件事情上一个十分固执坚定一个只是隐隐约约的感觉着矛盾。于是父亲感到怨,儿子更感到怨。当父亲陈耀时试图主动接近儿子却不明不白碰上钉子以后,往往同时产生了急不可耐的情绪。因为急不可耐而言不由衷,说话不知不觉十分伤人。
父亲阴沉着语气问:你买电脑干什么?
儿子不喜欢这种不信任,说:反正不会整天玩游戏。
父亲听不到感谢或者亲近,失望地问:你知道一台电脑多贵?
儿子想了想说:那就不买。
父亲有点恼了:我说过我不跟你买吗?!
儿子不看他:你的意思就是不想买。
父亲火了:我哪句话的意思说不买?
儿子扭过头来说:你每句话都是不想买!
父亲干笑:嘻,嘻,嘻,你行噢,你好行噢。
儿子觉得父亲在那一瞬间多少有点像个无赖,他感到委屈,他不希望父亲把自己看成是一个不懂事的大孩子,他无意让父亲满脸沧桑地在自己面前摆出失败认输的神情。儿子很痛苦,儿子在父亲没有离开房间时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陈耀时伤心绝望地摇着头,走出了儿子的卧室。
婴儿的啼哭像黎明的公鸡报晓。产房外陈耀时听到啼哭脸上露出了一丝疲倦的笑容,他在庆幸自己的签字,他想等小家伙长大了后他就不会怪罪大伯不签字保他。他还想医院搞的这些签字完全只是一个手续而已,现在和十六年前一样,一切平安。
但是!他错了!
孩子被送进育婴室去以后,医生叫陈耀时进了手术室。
陈耀时感到气氛不对,他一个箭步直冲产床,他看到一张惨白的脸,他惊慌地失声大叫:戈菲!戈菲!戈菲——戈菲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她没有像人世间刚为人母的女人那样脸上露出新鲜生动的笑容,她没能看到自己辛苦孕育的小生命,她怀抱着对生活永远的热爱和富于创造的激情离开了人间。戈菲使尽了最后的力气流尽了最后的鲜血用尽了一生对于生命的积蓄让孩子平安降临人间,而她那条充满热情充满希望的航船永远沉没了。
现在陈耀时悲痛欲绝,他大声呼喊着戈菲的名字,不时用凶狠的目光瞪着医生。
医生也很悲伤,但医生必须提醒:请相信我们竭尽了全力,我们在最后只好按家属签字的意愿执行,你要知道我们也很难过。
陈耀时突然明白他签的是保孩子不保大人,他双腿一软昏倒在戈菲的床下。
他在一个遥远的梦里见到了已经死去的十六年的妹妹耀芹。他让自己再次回到那一天是想再见一见耀芹。那是十六年前陈峰刚出生的第二天,陈耀时守在许玲母子身边,一想一个噩耗传来:妹妹耀芹出了车祸,就在这个医院抢救!
他很弟弟耀汉慌乱冲到急救室门口时,医生正在大声呼叫:谁是陈耀芹的家属?谁是陈耀芹的家属?!
陈耀时当时大喊:我!我是!
医生说:进来签字,进来签字。
妹妹耀芹因抢救无效已经身亡。陈耀时签完字出来时,弟弟耀汉已经趴在耀芹的尸首旁恸哭。妹妹的脸很平静,她的头部没有受伤,但她的两条腿都断脱了。妹妹考上师范以后,她最骄傲的是她有一双漂亮的长腿,她花了很多时间学习舞蹈,在她任教的小学她能歌善舞深得全校师生的喜爱。可是她年纪轻轻遇上了车祸,偏巧她死无全尸失去的是她引以自豪骄傲的一双腿。
他跪在妹妹身边,发生在同一医院的一生一死非常沉重地绞痛了他的灵魂。在紧着着处理妹妹的丧事的那几天,陈耀时发现自己有点痴呆了,他让自己处在不停的反省中,他退回到中庸里,他忏悔自己的从前。
妹妹耀芹的一张脸永在他的心中。
陈耀时在医院昏迷了一天,是弟弟耀汉的声音把他唤醒的。
他一看见耀汉就本能地害怕起来,他声音微弱:怪我,你,杀了我吧,是我……耀汉的双眼噙着泪水,声音哽咽:大哥,先不说这个,你治病要紧。大哥,大嫂和峰峰马上回来。爸爸已经来了。
陈耀时闭上双眼,问:爸爸呢?
老父亲咳嗽了一声,他从病房门口走过来。他勾着腰。父亲的腰间别着与他今生永不相离的唢呐。
陈耀时睁开一双满是愧疚的眼睛望向父亲。他什么也没说,他很想听到父亲对他的责骂。但是父亲只是定定地看了一眼大儿子,像看老屋门前的柳树一样。父亲叹了一口气,父亲只是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老三添了一个读书娃,好好的呐!
耀汉悲痛地用手捂面,泪水漫出指缝。
父亲不想在这里呆着。父亲知道两个儿子会把这样不幸的事情处理好。父亲勾着腰走出了病房。
耀汉突然抬起头怒吼:你怎么这笨!你真笨啦大哥!你让我这辈子上哪里再找一个戈菲?你说呀!说呀!
望着弟弟怒目圆睁的眼睛,陈耀时感到自己的精神已经全部崩溃,他希望弟弟控制不住用力把他掐死,或者弟弟搬一把椅子用力砸向他的头。他渴望死在弟弟的手下,否则他的余生无法面对弟弟和那个幼小的生命。
但是弟弟再一次以手捂面抽泣着伏在床沿,弟弟痛不欲生。
那个夜晚,陈耀时在医院听到了父亲的唢呐声。父亲一定是在小城东郊的凤凰山顶吹奏着唢呐,父亲在万籁俱静的夜晚在巾幡招展的戈菲坟前用哀泣为儿媳的亡灵送行。
这唢呐声穿透了陈耀时的生命,在他全部情感的最深处,唢呐声是一根线,能将阳光传感到人的每一寸肌肤。唢呐声是一条路,能把人和人之间所有的情感联结。它有时是一只手,有时是一双眼睛,有时是一双脚。唢呐在任何时候都是一阵泪雨,能够让万物在悲恸中净化整个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