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下午上课只有几分钟的时候，程凯回到了教室。他渐渐地恢复了自信，刚画的玫瑰因为系着红丝带，就像博士毕业文凭那样格外引人注目。同学们全都看了过来，不停地哇——哇——好精致耶——好好哦……教室里顿时就像开锅的水，沸腾不止，怪叫不停。程凯走到谭敏的跟前，脸上稍微有点泛红地把礼物双手捧给了谭敏。在众人无比强烈无比兴奋的尖声叫喊下，谭敏只好当面把丝带解开，把画展开在众人的惊诧之声里。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共同发出了叫喊：天下绝无仅有，堪称本年度最佳情人节礼物！然而，有几个女生却在教室的角落奚落道：什么呀，假装浪漫！一个平时对谭敏总是怀着敌意的女生干脆直说了：纸上谈兵，没钱就是没钱，寒酸不寒酸啦。这女生的话立即扫了同学们的兴，果然有几个男生响应道：程凯，你真会动脑筋啊你？鲜花和爱情，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啊？还有的男生说：难道将来你们只是在纸上面牵手吗？难道不能与时俱进来点实惠的东西？……讥讽和嘲笑很快就成为主旋律，谭敏终于控制不住气愤的泪水，猛然站起来，一把将玫瑰画揉成一团，扔出了窗外。
与所有人的目光一起，程凯看着自己用整个身心画出的玫瑰飞到了窗外，心也就像被揉皱了一般疼痛难忍，眼泪立即狂泻飞溅。幸亏上课了，要不程凯只有飞身逃离教室才能免除无尽的奚落。班主任也许中午已经跟情人一起吃过午饭并且约定了晚上的活动，心情很好，所以看见程凯眼里始终含着热泪的时候，用眼睛暗示他不要这么脆弱。班主任看见谭敏给程凯递了纸条，就当没有看到。程凯接了谭敏的纸条，这才控制了眼泪。谭敏的纸条上写着：你的眼泪就这么不值钱！
下午比上午更难受，更折磨人。程凯心里仇恨这个情人节，仇恨同学们没事找事地拿他取乐。问题是谭敏就在他的眼前，她的冷漠完全是因为自己今天没有向她赠送礼物造成的，他让她在同学们面前丢了面子。想想自己居然在她最需要满足虚荣心的时候反倒严重损伤了她，简直就是自己都不能原凉自己了！程凯呀程凯！程凯呀程凯！……程凯在心里重复着这声喊叫，浑身燥热，感到快要发疯了。最要命的是，最后一节自习课下课铃声刚一响，几乎没等老师宣布，谭敏就把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往肩上一挎，快步离开了教室，仿佛存心要让大家知道她再也不会理睬程凯了。程凯彻底崩溃了，因为谭敏的这个举动表示她一个人走，不会让程凯牵着她的手，既不会一起放学，也不会一起上学了。程凯的眼泪哗哗流淌下来。同桌因为观察了程凯一天来的举动，安慰道：程凯，别把事情想象得那么糟糕，我看你是过于敏感了，说不定睡一觉就好了。小孩子的烦恼睡一觉就好，年轻人的烦恼是越烦越恼，中年人的烦恼多喝几杯就没了，老年人的烦恼多笑几声就散了。我们还是小孩子，太认真了就是不懂事。听我的，回家衣服都不用脱了，倒头就睡。程凯对同桌的安慰表示感谢，含着泪水短促地报以一笑。
天已经黑了下来，仿佛今天的路灯也比平常亮得早，街上到处都是来来往往手牵手肩并肩的恋人，到处都是高声叫喊情人节玫瑰的卖花女，有的甚至喊着一元钱一支爱情玫瑰表示一心一意啊！程凯心里真是恼火透顶了，她们上午怎么不这样叫喊呢？坐上公汽后，因为平常总是程凯主动把手伸给谭敏，今天不仅没有谭敏相伴，而且更气人的是公汽上的男男女女好像都是成双成对，那么亲热那么甜蜜，仿佛故意要提醒程凯今天是情人节似的！程凯再一阵心酸，眼泪又在眼眶里打滚。
一脸憔悴的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等候着程凯的回家。听到程凯开门的声音，忙着把热饭热菜端上饭桌，语气很轻柔地说：凯凯，去洗手，妈妈今天为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程凯往沙发上扔了书包，皱眉看了看饭桌上的菜，没好气地问：为什么破费呀妈妈？母亲说：凯凯，今天是我和你爸爸认识的纪念日，他可以忘记，我忘记不了的，没有我和你爸爸的认识，我哪里来你这么一个聪明漂亮的儿子？程凯不愿意母亲在任何时候提起父亲，很冷淡地说：什么情人节呀鬼人节的，当初你就不该认识他！母亲扭头看着程凯走向卫生间。说：不要说些不懂事的话，怪只怪我们娘俩的命不好，不能怪这个节日。
等程凯上了厕所洗完手出来，母亲已经给程凯添了饭，说：来，吃饭。程凯看也不看母亲，说：我不想吃饭。母亲问：凯凯，你今天是怎么了？平常一回家就喊着饿了，妈妈稍微慢一点你就又喊又叫的，看你，眼睛好像肿着呢，是在学校出什么事了吧？凯凯，凯凯！……程凯走进自己的房间，站在房门口，强忍着眼泪对母亲说：妈妈，你不要管我，自己吃吧，我困，先让我睡一觉再说。母亲连忙起身走了过来，说：你不吃，我哪里吃得下？不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慌睡觉，先告诉妈妈？程凯说：叫你不要管我！母亲更加感觉不对劲，走过来看着程凯的眼晴，吃惊着说：看来你还不止哭了一次呢！你到底怎么了？说呀！程凯扭过头去，眼泪汹涌一般飞溅，说：要我说什么！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什么情人节，是鬼人节！当年的今天你碰上了一个鬼，生下我干什么？他扔下我们不说，如今我们这样艰难，他一个人跑得远远的，这种人你当初认识他干什么？你是活该！你活该的！程凯大声吼叫的时候，母亲的心都碎了，气恼得恨不得扇他几个耳光。程凯一把将母亲推出自己的房间，用力关上了房门。母亲顿时肝胆俱裂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失声恸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凯凯，我的儿，妈妈看的不是过去，我们要往前看啊，你是妈妈的命根子，妈妈是为了你才愿意这样活下去，再怎么艰难也是能够过去的。你在学校受谁欺负了啊？儿子，你开门啊，开门，你说给妈妈听，开门啊我的凯凯……程凯没有理会母亲的哭喊，走到床边，从床头柜上那本书里拿出了谭敏的照片，嘤嘤泣道：谭敏，其实你知道我们都很穷，我们……你何苦在乎我买礼物送你？你怎么会在乎这个呢？难道你是那种只要面子不讲真情的女孩吗？谭敏……我为你哭了一天！我为你亲手画的玫瑰比街上的玫瑰好看多了，那是可以珍藏的玫瑰，是我心灵的玫瑰呀，谭敏……我相信你不是那种女孩，你不是，你一定不是。你把我的心揉皱了，但没有碎，只要你愿意，哪怕你一个眼神就可以把我的心熨好熨平整的，像往常一样为你跳动……母亲一个人坐在程凯的房门口，伤心地哭诉了一阵，听到程凯的房间没有任何声音了，担心孩子出事，慌忙中瞥见程凯的书包就在沙发上，急忙起身在他的书包里找到了房门钥匙。开门后，母亲看见程凯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一张女孩的照片。尽管母亲不知道程凯又哭又忙地累了一天精疲力竭，但从这张女孩的照片，也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于是轻手轻脚地给儿子盖好了被子，心想等他睡醒了，一定要给儿子讲讲不得早恋的事。退出时，母亲轻轻为儿子带上了房门。
程凯一夜未醒。次日是周六，初三毕业班成绩好的学生要上培优课，程凯早上起床以后连声对母亲叫喊肚子饿瘪了。母亲早有准备，不光有永远的一杯牛奶和永远的一根油条，还有一碗香喷喷的热干面。程凯知道昨晚母亲找了钥匙开门进去给他盖过被子，所以看见母亲有话要说的样子，程凯不请自答，一边吃一边说：妈妈，我知道你昨晚在我房间看到一张照片了，相信我，妈妈，我不是在谈恋爱，不是早恋，只是很单纯的友谊，这个女孩跟我们家里情况差不多，甚至还要惨，我们是同病相怜的友谊，明白了吗，妈妈？您放心，我们知道分寸的。母亲没有想到儿子居然这么轻松就把她的担忧解决了，说：我相信凯凯，相信我的儿子。程凯微笑着说：这就对了妈妈，哎呀，今天的早餐真是太美了，我会把这顿早餐牢记在心里的。母亲微笑着说：只比平常多了二两热干面，你就这样恭维老娘啊？
黎明时分的晨光还没有完全把城市从睡眠中唤醒，因为周末，早晨街上的行人比往日少许多。程凯轻松地背着书包和白开水塑料瓶行走，脚步显得夸张，有点像冲锋。他知道谭敏一定要么先走了，要么晚走，反正不指望她再与他一起上学了。然而，程凯错了！在走近车站的时候，程凯分明看到了亭亭玉立的谭敏。谭敏甜甜地微笑着，缓缓亮出昨天被她当众扔掉，现在已经熨得平平整整的玫瑰画。等程凯惊诧着走过来后，谭敏小心地把画卷了起来，小心地收拾进书包，然后故意不看程凯，只是背身伸出一只手递给程凯，忍不住想笑地看着太阳，让太阳照给她一脸灿烂的阳光。程凯感到意外的同时，心里激动不已，有点胆怯又有点慌乱地牵住谭敏的手，像谭敏一样仰头望向太阳。正在喷薄而出的阳光照耀着他们，就像照耀在青春的河流上，那生动的光芒既属于太阳也属于河流。
墙上的森林
一
她说：我珍惜这样的机遇，因为这相识是美好的，我与你是真实的。原以为那只是一小丛灌木，走进去才发现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我是这样一个懂得享受的女子，我要在你的每一棵树下停留，我要为你的每一朵花流泪。让我好好享受一个咖啡般的男人，一个虽苦却令人上瘾的男人。让我在你如此丰美壮实的时候，满怀欣赏地站在你的面前，此时我是一个被继母赶出王宫的女子，让我饮一口你的溪水，让我尝一尝新鲜的果实，让我躺在你的草地上安静地被你包容，哪怕只一刹那。
在我和她的故事还没有被一种偶然启封之前，我个人的时间已经进入到一年的年终。那个下午，我年已离我而去将近一年的妻子托人带给我一幅挂历。我没有心情展开它们，甚至我没有想到挂历的存在。在我想来，一个时代已经结束，那么一切记忆都已随风飘逝。
在一个人的日子里我的想象多数不切实际，比如我一直想和某个女警察、女法官、女兵认识并且期望最好能成为朋友。我的几个以搞写作为生的朋友分期分批地知道我有这个想法以后，都笑我荒唐。他们说：所有的女警察都会擒拿格斗、所有的女法官都能明察秋毫、所有的女税官都较心狠手辣、所有的女兵都有追慕卫队。当然也有人这样说：想想他们被你征服后一件一件剥去制服的动人情景吧，连同她们的目光和表情一起想象！
是否有名人说过这样的话：什么事情只要你坚持不懈就会有实现的一天？假如没有名人说过，那就版权属我，我后来对林影说。我认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作家朋友都没能给我一个让我信服的说法，后来林影装作不经意地点穿了我为什么对穿有制服的女性怀有不可告人的情结。
故事的起因在1998年12月24日。我那天情绪很不好。不是因为那天下雨，更不是因为那天早上我在一个名叫武汉广场的商店门前看见在身穿红衣的圣诞老人眼鼻底下发生了一起盗窃团伙逞凶。我的情绪不好是因为我一大早就知道了12月24日是西方人的平安夜。其实平安夜关我什么事呢？我们只管除夕、吃年饭、大年初一。我把情绪降到零度，跟当天的天气一样。我心想在这样的心情和这样的日子应该发生一点什么事情才好。我满怀憧憬地等待着。北风在3点钟的时候停了，也许是在3点以前停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睡了一个很有质量的午觉后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寒风和冷雨都不在了。我的心情当时好极了。我对我孤身一人即将面对西方人的平安夜感到并不踏实。于是我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号码本，一边翻，一边预想着和谁一起玩的可能情境。我翻到我在晚报当记者的同学许大江的电话，我想到许大江的老婆在一个天主教堂当乐师，我还想起曾经有一年的圣诞节我们几个自认为即将成为文化名人的人一起参加过许大江老婆演奏钢琴的庆祝会，许许多多的信徒和非信徒各怀心思地聚集一堂，我对那次活动的印象不错。但在这个下午，我却头一次出现了很大的错误，我给许大江打传呼，可回机的并不是许大江。
谁呼我？
你是谁？
我是谁？你呼谁？
我呼许大江，听你声音很熟，你谁呀？
我不是许大江，我是陈大江，不找我你呼我干嘛？
他妈的，这真奇怪，怎么会呼到你的头上来？呼你就呼吧，你这家伙，你在干嘛？
我？安排今晚的平安夜。老同学，你在干嘛呢？好久不见了，今晚一起玩玩怎么样？
行啊。
那就这么定了，我5点给你电话。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答应了他，要怪就怪我把电话号码本上许大江的传呼看错了一行，我居然把多年不见只听到一些消息的陈大江拎了出来。仅错这一行，我的生活就有了意想不到的改变。这可以称之为神使鬼差。
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兴趣和一个生意中人一起去度过这个平安夜，相反我对这种无意的联结颇感有趣。我着急的是还有一个半小时怎么办？看盘碟子？对，随便看一部什么电影就可以挨到5点。我随手抽出一部电影，我不看片名，在这一系列的偶然性中，我不经意地将一种预示亲自完成。
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年轻的女警官玛丽亚在侦破一起杀人案后获得休假，在她与未婚夫杰克分乘飞机到指定地点约会以期共度平安夜之前，玛丽亚在飞机上与邻座杰克逊发生了二人都没预感的恋情。坐在玛丽亚邻座的杰克逊不只在名字上比杰克多一个逊字，也不只是他比杰克年龄大出许多。杰克逊属于那种情场杀手，老练而又狠毒。他用语言拉开他和她在这并不遥远的短途旅行里产生恋情的帷幕，那段对话真是精彩。通俗一点说，杰克逊的目的是很清晰的，他要在这非常难得的机会里接触她的身体，事实上他完全实现了他的意愿，有许多纯粹属于想象的画面有声有形尽展了这对男女疯狂抚爱，那种细腻想象中的陶醉动人心魄。但杰克逊使用的却是语言，也就是说他把他的话语当作一把钥匙开启了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许多个梦，或者像春天冰雪消融时的河流她清楚地看见了种富于激情的穿越。他的话语不是唤醒，也不是焕发，而只一种挖掘。最后玛丽亚热泪盈眶地说：这真糟糕，我将带着对你的爱去见我的未婚夫。
在片尾的音乐声中，陈大江准点地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沉浸在这部美国影片制造的离奇情感中，由于盲目伤感，我查点错过了与林影的相遇。）我问：一定要我去吗？陈大江大声说：嘿，你干嘛你！？你坐出租，我6点整在滨湖花园酒店大厅等你。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