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时候连续剧的拍摄煞了尾巴。那几天我是最忙的,因为我要安全而仔细地把全国各地的男女演员送走。我听说老牛和老张吵了一架,而且是为了一件小事情吵了一个大架。剧组在山沟沟拍戏买了一些大树,大树的树蔸很适合老张的味口他想带回武汉搞几个很美术的根雕,老牛说这是财产呢以后还有用的。老张说我掏钱买还不行。老牛说这样便宜的的树蔸谁都想掏钱买下来。老张说你的意思是我想占公家的便宜。老牛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山民看我们拍戏有意支持我们才把价钱出得这么低。老张火了说我不要行不行,我坚决不要了。
回到武汉没有人去管那些大树蔸了。有天晚上我看见老牛一个人哼哧哼哧把它们扛到道具仓库,心想老牛留心以后剧组不定用地着老牛的心很细呢。我顺便帮了一下老牛,他在我们关好仓库以后告诉我他和老张吵架的事。老牛问:老张会不会放在心里去呢?我说不会吧。
不几天我们单位专门张贴喜报的墙上又张贴出了一张红纸喜报,我又没见到老牛的名字,当时我心里很难过,就像被什么人当着大家的面扇了我两耳光一样。
我有时候很奇怪人为什么在某一件事情上显得尤其的执着,因为在我们的印象中,老牛实在是属于特别老实的一类人,用我们乡下的话来说,石碾也砸不出他一声哼来。尽管我现在很想把老牛写出来让大家对他多一些了解,但我们之中究竟有多大程度地深入了老牛的内心呢?如果是我,如果写了这么多入党申请书可喜报上老没我的名字,我可能要在思想上背一个大包袱。但老牛不是我。
时间像晃到老牛的家门口那样一晃晃到了去年的夏天,据说武汉去年的夏天特别炎热是有史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老牛在我面前说过两次他说大燕子今年要考学了他想请我去给他女儿辅导一下高考作文。
那天中午我到了老牛的家。上楼之前老牛掏出一小叠整齐的小票给我买冰镇汽水,我说我不喝,老牛连忙说都撬了撬了你喝吧,还说大热天给你添麻烦呢喝吧。我只好实话实说:老牛我喝汽水拉肚子。老牛说:好吧,那就上楼喝茶,这汽水给的燕喝。
老牛的家俭朴得超过我们的想象。我不说了。
人生有一个很奇怪的因果关系,如果我们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的话。比如老牛和他老婆都长得其貌不扬,但他们的两个女儿都出落得像影视明星,貌美、丰满。比如老牛和他老婆文化程度都不很高,但他们的两个女儿成绩都很好,她们的聪明至少会给她们带来一个本科生的学历。
我进屋以后老牛把那瓶汽水拿给的女儿,说:小燕子,去那边房温习功课,我给你姐请了个老师。小燕子说:怎么只买了一瓶呀,哼,就你偏心。
其实我在路上就想好了今天这一可讲些什么。我面对着文静无比的大燕子心想青春为什么会这样美丽,为什么我对青春没有这样动人的记忆。我起身关上了房门,因为我的话不能让老牛听到。关上房门以后我感到1995年先天的空气清甜得可爱无比。大燕子的一双眼睛清纯得像我见过的山间小溪,大燕有一双映照世界一切灵魂的眼睛。
我说:中学生的作文除了结构完整语言漂亮,最能拿高分的是感情真切的主题升华,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我想你对你父亲这个人的某些方面比如写入党申请书这件事一定有体会,今年高考,不管它是什么题目什么形式,你能够写进去就动感情写进去。
大燕子垂下眼帘想了一下,说:我记住了。她垂下眼帘的样子像我见识过的电影明星。
我不用多说,或者说男人在聪明女人面前最好不用多话。我走出大燕的房间来到老牛的阳台上,这点才发现老牛的阳台其实是他的书房,一张旧竹床堆满了马恩列斯毛的很多书,还有就是这些年我们单位发给大家的很多学习材料。墙上有几幅书法作品,一看就知道是老牛的,当然是老牛临摹的。阳台的墙上放着两盒围棋,以前我不知道老牛也下围棋,因为我不会下,所以我一直认为下围棋的人一定懂得黑黑白白的人世争斗。老牛倒一杯凉开水给我,拖把旧竹椅给我坐,再次表示给我添了麻烦。
老牛也坐下以后,忽然呼吸急促了起来。我本能地想到老牛又要给我看入党申请书了,。但是老牛说:这一次我直接把申请书递给了汪书记。
好!好!我说。
可我凭什么要这样说呢?
我正要提议老牛教我下一盘围棋,老牛的爱人催我们进屋开饭。我站起来时,扭头看见大燕子什么时候换了一件单薄的连衣裙走到了小客厅,夏天的武汉在任何一个空间都想把人的体形弄得特别清晰,不想老牛逼到了的大燕子的面前用手一指:回房去换了衣服再来吃饭。小燕子抱不平:这么热穿不住厚衣服。老牛用手指着小燕子:谁让你插嘴了!大燕子只好回房去了,关门的声音很轻。
我有些尴尬,仿佛看了什么便宜。老牛说: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对她们我一直要求很严,中学生就是中学生,该压制的东西要自己学会控制。小燕子用抱屈的目光盯着父亲,老牛吼道:看什么看?快吃饭!
这餐饭吃得很别扭。老牛所以吃过饭坚决要去送我到车站。这一送,把老牛在1995年的人生送到了一个比较高的程度。究竟有多高,老牛自己也不知道。
我和老牛刚刚走出他们那条狭小的细街,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抓小偷哇抓小偷哇!只见一个年轻人兔子一样从我们身后窜过来又飞奔到斜对面的巷子里去。大热天中午武汉的街道烫人脚板心,当时没有人在大街上走动。我和老牛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身后又出现两个人,瞪大两双猎人的眼睛问:小偷呢?
我把手一指。
我认为我给人指明了一条路也就没事了,因为我们武汉是个人多事杂的地方,事情不到最后总是存在着较大的危险性,何况抓小偷应该是受害者的事。然而老牛这时候双手抖动起来,他说,我不送你了。说完他就甩在大步去追那个小偷。他的步子有点像在飞,几下子就把正在追击的两个人甩在身后。人怕感染,我想老牛这么的年纪都快步如飞冲上前去了,我怎么好意思站着不动?这样我也拉开大步把正在追击的两个人甩在身后。老牛在前面,我紧跑在后面,那个小个子小偷眼看是躲不掉了,回头就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匕首。老牛不会小到小偷也动用匕首的,这样老牛的大腿被小偷刺了一刀,老牛本能地一蹲,小偷又凶猛地用小脑袋顶撞老牛的下巴,于是老牛本来不算结实的牙齿这一下稀里哗啦散出好几颗。我赶了上来,我一脚揣在小偷的小脑袋上,小偷被我这一脚揣掉了魂,缩在一棵电线杆下。
接着追上来的两个人既不看老牛血流如注的大腿,也不看散落的老牛的老牙,他们径直奔向小偷,很快就掏到了他们应该见到的金项链和一些纸币。他们正要动手打死那个小偷,我赶紧上前说:不能再打了,打死了不好,把他送到派出所。
老牛一手捂牙一手捂腿的样子在去年夏天给了我很强烈的刺激。尽管没过几天我们单位的那面墙上贴了一份来自环球街派出所的表扬信,但我还是为老牛再也没有了那几颗牙齿而惋惜。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被一个普通人的行为感动,尽管老牛的行为应该来说是英雄的行为。
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引动联想。我这个人毕竟读过几本书,因此想象假使我们在任何时候都有老牛这样的人带动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我们的生活里正气就要压住邪气。像抓小偷这样的事是再小不过的小事,但我就有点依赖警察的思想。道理又很简单,我们不可能人人都去当警察,生活中绝大多数小偷还是需要普通群众去抓获的。由于在现场我是受老牛感染而跟追上去的,所以我认为老牛实在了不起。
但是这一年的红色喜报还是没有老牛的名字。这,我就有点不太明白了。
1995年秋天武汉面临着长江二桥通车,还面临着好几栋大厦动工兴建,武汉正在把自己弄成一座感受良好的大城市。我记得九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忽然想起老牛,他的大腿伤已经愈合。我要去看的是他那没了牙齿的嘴巴。
一个人牙齿不好就会抿着嘴巴或者用周去掩饰嘴巴,老牛也不例外。他冲我笑的时候尽力笑不露齿,因为他无齿可露,但他的这个笑让我看到他是装出来的笑、极不老实的笑。老牛的阳台前面不知什么时候长高了一只株老松树,我怀疑夏天的时候这株老松本来就存在,它在茁壮的同时显出遒劲的本质,抬头我发现老牛最近临摹了两幅写松的古画。
我们说了一会儿闲话。因为牛燕考进了北京大学文学系,这个闲话令老牛和我都有兴味谈下去。
然后我们都想到了党这个事情。我问老牛:老牛,你为什么要入党呢?
老牛这一辈子是否向别人倾说过他入党的动机,我不清楚。他沉入回想的样子,又让我感到眼前这一幕我的确在哪里见过,也是和一个跟我父亲相像的人某一天在老松映衬下的阳台上谈论入党的事。老牛断断续续说了一些,我把它们连成一起大意是这样的。
老牛说:开始我觉得入了党我就不是普通群众了,后来我发现不入党不能提干,再后来我想入了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替人做点好事,现在我想的问题要自私一点,我不能让两个女儿说我工作一辈子连个党员也不是。
老牛好说:我一定是还不合格,条件不够成熟。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宽慰老牛,因为老牛忽然当着我的面哭下了眼泪,我这个人顶怕看见人哭,何况老牛是跟我父亲相像的老人。老牛的眼泪在我的视线中淌出来,我想这可不是眼药水啊。我连忙说:老牛,你给我讲一讲你们山东。我还说:山东出人才,你看,莫言、倪萍、李雪健,都是山东人呢。老牛抹了泪说:湖北出人才呢,远的不说,近的就说你,还有我们大燕子。
大燕子给老牛带来了湖北出人才的骄傲,这一点让我心里替老牛舒坦了几下。临走老牛说:大燕子说给你也写了信,她要我请你一定给她回上一封信呢。
告别老牛那天下午我的心里有点沉重。我不知道老牛是否真的亲手把入党申请书递交给了汪书记,也不知道汪书记是否不小心把老牛的入党申请书放失了手。反正一年一度的年终总结会上,我是亲耳听见汪书记表扬过老牛在1995年夏天的英勇行为的。很多问题凭想象也找不到原因,这件事也就这么莫名其妙放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果真看到了大燕子从北京寄来的信件,她的文笔和字迹让我感到了跟她本人一样的无比清秀。大燕子说:她在高考时写作文写出了眼泪。她还说:北京就是北京,真正宏伟壮丽,站在天安门广场,心里激动得很厉害。
我不知道大燕子给她父亲的信写了些什么。
空中有一棵桑椹树
一
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和我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喜欢看天上的云朵。我十八岁走进这个城市以后大多数情况下忘了抬头看天。这天下午我在方兄刚刚购进的宏达大厦35层顶楼花园偶尔抬头时,心情一下子回到了我已忘记的孩提视线。我忽然发现我从来没有像这天下午这样感受中无限地接近了天空,而感觉中天空又是如此遥远。不久前我曾经翻读过叔本华,他有一句话让我害怕了好几天,他说:你自己虽仍站在那凛冽的阿尔卑斯的山风之中,却已经看到了那冉冉升起的太阳,而脚下还是那沉沉的黑夜。
现在我似乎领会了方兄把宏达大厦35层顶楼作为办公室的意义。我一会儿想到儿时,一会儿看今天的空中云朵,一会儿又不停去想叔本华拿他父亲的财产攻读哲学,这几样不相干的东西拼在一起让我惶恐地感到今天下午可能会发生一点什么事情。
顺便说一下,方兄是我大学时代同班同学。他现在搞了一个艺术广告公司,他出道较早,现在有模有样地像一个老板。我在一家事业单位混得不成狗样,这会儿求助于他。方兄给了我一份薪水颇高的闲职:艺术总监。方兄显然是在接济我,这可能是他身上的人道主义精神在老同学面前的表现。
这天下午,是方兄罗曼广告公司新聘职员首次恳谈会。罗曼是方兄在大学时代苦心追求而无结果的一个外文系女生。下午的恳谈会是在33层会议中心召开的,我可能在顶楼看云的时间长了一点,我走进会议中心时,方兄用那种责怪的眼神望了我一眼,所有的新聘职员也拿眼睛望了我一下。罗曼公司有一条规定:任何情况下必须准时准点。还有一条规定:公司内部员工绝对不许谈情说爱。还有许多条规定,有很厚一本,如果逐一遵守了,员工就不敢有任何动弹。
我想我当时并没有在意与我斜角相对的那个女孩。当时我对那个女孩长得怎么样叫什么名字统统没有兴趣。现在的孩子,稍有姿色又到大公司求职的,必定都有一定的学历,必定都有正经做人的上进心,因此也就必定各有一种风度气质。当时那个女孩的长发刚好把我这个方向能够看到她的左脸遮住了。
所谓恳谈会就是新聘员工通过在罗曼公司近一个月的学习此刻当众谈谈个人的想法。方兄将在这场谈话中选择用人,这主意好像是我这个艺术总监给他出的。
轮到那个长发女孩了。她说:我叫冯玲,这一个月里我对罗曼司感受很多,我觉得我可能在罗曼有所发展,而不是简单的生存,还望方总以及各位给予关照。
我猜想冯玲的这几句话经她反复背诵过。她说话的时候一只洁白的纤手捋了一下长发,这让我远远看见她那张瓜子型的脸以及那双可能忧郁的眼睛。在这么多漂亮的女孩用各种好听的声音叙说对罗曼公司感想的时候,我无意对那个叫冯玲的女孩多看了几眼,这个下午我并没有想到我会与她发生什么故事,更准确地讲,我压根就没有可能想到我会对冯玲产生爱情。
方兄总结性地发了言,很精采,也很陈词滥调。散会时照例是方兄第一个走出会议中心,然后新老职员鱼贯而出。我和冯玲谁都没有想到会在门框里撞了一下。我闻到冯玲身上有一股我曾经记忆深刻的香味。冯玲只是极短促地瞥了我一眼,这一眼立即让我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然后冯玲匆匆向电梯口方向走去,她走路时的背影再一次激活我对一个女孩的记忆。冯玲像一个人,尽管在当时我并没有想起她可能像哪一个女人。
下班之前我的办公桌上电话铃很轻柔地响了,我的秘书告诉我方总有请。方兄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即便是我进了他的办公室,他仍然保持他是老板我是雇员的严格阵式,他的老板椅高贵巨大肃穆,而客座椅低浅矮小庸俗。方兄说:把你的秘书辞掉,换上冯玲怎么样?
这让我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