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雪花悠扬,使眼睛可以看到的具体存在形成距离。把雪和雨比较,发现雪花更能使事物构成距离形成景观。雪在冷风的催逼下非常张扬,一束一束地的飘忽不定。无论怎样飘扬,都没有垂直而下的,都显得十分轻盈。我想到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俗事:多数女孩都用了雨或雪取名,带雨字的女孩人生显得沉重,带雪字的女孩人生显得轻盈,不知道这种对应里存在什么样的生命奥义。雪花累积成片后给我们这个世界带来了临时的美丽,而积雪的即将融化使所有心灵都自觉到珍惜的重要。那么多的男女老少鱼贯而出,踏雪、赏雪、玩雪,在积雪世界享受幸福,在耀眼的银白世界清醒灵魂。
雪给一切存在以雕塑,使一切事物有形。那些绽放在寒冷时节的梅花,成为聚焦点,成为所有照片的背景。人们之所以特别喜爱雪中梅,是因为在寓意凄冷的雪中那种经历磨难开放出来的鲜艳。那些粗壮的树或者伟岸的建筑,是承受雪,甚至包括我们每天都在行走的大地,是接受雪,我们因此踏雪前往,去领略积雪在那些强壮的事物上面雕刻出绚烂的迷人景色。但是,那些纤弱的、细嫩的、卑微的小树或者小草,却因为无法经受雪花,被这个可以形成大雪的气候折磨,成为晶莹剔透的冰花。那是一种特别令人心疼令人落泪的美丽,令人想到这个世间确实有很多卑微的生命,一样在用自己特别的方式经受凄凉,一样不甘沉沦地小心翼翼地表达出顽强存在和朴实坚韧。只不过,这个世界确实只有善心相互,才能体会人生的美。当今人类,最缺乏的就是对细小的关切。
仅仅停留在走出门去享受大雪带来的瞬间幸福是不够的,这时我想到乡间有一句话,只有下了大雪,才有秋天的好收成。都说2006年很关键,我期待这场大雪给我这经常往返的两个故乡带来好运。
噩梦出没
谁都知道高考的好处,但不是谁都愿意回忆高考的不好之处。我也不愿意回想,多年来我的写作当中从不涉及高考,因为高考曾以噩梦的方式常常在我的灵魂里出没。
1981年7月7日上午考语文。我平常语文成绩一直不错,所以进考场展开语文试卷我没有紧张感。直到把作文写完,我看看手表,竟然还有将近一个小时才会结束考试。是我做卷子太快?还是我答题太赶时间?遵照老师叮嘱,绝不提前出考场,我就沉下心来检查刚做的题目。检查了两遍,都觉得没问题,尤其对自己的作文越看越欣赏。再看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实在无聊,就把一道语法题反复看,居然感到自己有可能答错了。认真思考后,坚信自己确实答错了,就动手改掉。那是一道6分题目,走出考场我忽然感到后悔,不该修改,不该把对的修改为错的。果然,老师在回校路上问了我们几个平常语文成绩好的考生,其中只有我一个人把大家都认为正确的答案改成了错误!老师当时对我进行了严厉批评。这个老师像我的父亲一样对我非常关心,很器重我,那么我的错误更加不可原谅。
我顶着这个巨大的压力参加了以后的几门考试。对于我来说,最难的是数学。数理化成绩好的学生是不会转学文科的,我的数理化实在太差。每个人的命运都有运气的成分。1981年我预考通过以后,特别跟老师请求准许我在上语文课的时候自学数学。我跟同学借了一套初中年级的数学书,我是想逼迫自己掌握一些最基本的数学知识,免得高考交白卷。从预考到高考,那一个月我的大量时间都用在数学自学和外语课程上了,我希望这两门课给我的考试加分。真是天遂人愿,那年高考,数学试卷里至少有两道初中试题,而且是我死记硬背下来的两道基础例题。明知道数学考试不会获得很多分数,但足以缓解我的压力,给其他几门考试增添了信心。
考试完了,我父亲从遥远的故乡到汉川二中也就是马口镇来接我。这时我虽然知道语文标准答案证明全校可能只有我的那道语法题回答正确,但我还是背负着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力,总感到自己考得不好,感到自己在考场胡乱修改已做题目的行为多么愚蠢。父亲倒是没有说什么,只问我现在考完了,想吃什么?要不要上馆子?我摇头说:我想去书店买一套《红楼梦》回家看。那套书当时6元人民币,相当于一个民办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我父亲很看重我对文学的喜欢,就掏钱给我买下。整个暑假我在家看书,等分数,一边觉得自己也许考得不错,一边自责为什么会出现把做好的题目修改成错误。这种自责成为我日后处事谨慎但为人畏缩的根源。那年8月,当我从收音机里听到第一批院校录取分数线后,父母连声问我怎样?我咧开嘴说:爸爸妈妈,开始准备行李吧。再过几天,老师从马口打来长途电话,告诉我总分成绩在班上并列第一,语文成绩是全县最高。又过了几天,我就接到了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一路上沉默地跟着父亲,第一次远离家门,第一次来到这么大一座城市。我的生命开始胆怯地与这个城市相连。从1981年秋天开始,我至少有十年的时间经受了一种难以解除的痛苦:那就是夜急时或者手压住胸口时必定梦见那年的高考。我从不起夜,但是如果出现夜急,或者睡觉中无意把手压在胸口影响呼吸发生做恶梦时,恶梦必定也是高考。这个噩梦持续了很多年,具体梦境就是我在考场里,眼看结束考试的时间到了,而我的试卷还有很多没有做完,而且试卷上修改处实在太多。有很多时候我在梦里也知道这是因为我手压着了胸口或者是要起夜,但没法从考场出来,没法从梦里醒来,于是我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高考啊高考,就这样反复出没在我的灵魂里……直到我儿子将近十岁了,我才逐渐不做这个梦了。有了高考的经历,有了噩梦般存在于生命的有关高考的痛楚,这个巨大的心灵阴影一辈子恐怕也难消逝,虽然高考确实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平常对儿子要求严格,但每到重要考试,我始终都有顺其自然的心态。他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我现在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这是一座谁都想通过的独木桥,你也不例外,但你要用平常扎实的基础去获得通过,要力争高考时应对自如。我不想我的孩子将来也会让高考用噩梦的方式存在或者出没,但说实话我并不自信,因为无论你是否愿意,高考都有可能成为你包括你亲友一辈子的重要记忆,成为你较长一段时间难以抹去的伤痛,甚至成为你长久的噩梦。这是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高考实在太重要了。
圣诞悲歌
已经远去五年。
五年前他曾经在他的一个作品里虚拟地描述过一个记忆,那个记忆里许多细节严格地说只具备时间的意义。真实的空间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对于他来说,那个圣诞夜是他美丽的疼痛,因为至今每当圣诞来临,他就会感觉到隐隐的疼痛。
生活在这个需要修饰才能出门的世界,他们是他们的影子,真实的影子究竟在什么地方?是在梦中还是在过去?想来实在荒诞。每个人,每个具有肉体温度的人,早上醒来一睁开眼睛就准备着虚伪,所以起床时活动着的已经是影子了。这个影子开始思维,荒谬至极地思考着如何应付或对付别的影子,于是影子退后并藏匿起来,成为更隐蔽的影子。当心灵的影子已经完全没有痕迹的时候,影子后面新的影子又层迭了。存在就是这么荒谬,他们无能为力。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真实,真实在深夜,在窗帘里边,在你的哭泣,在你什么都不想只想你自己正在想什么内容的时候。独处的真实,谁也看不见。
他应该否认那是缘份。这是一个极其庸俗的词语。厌弃这个词吧。
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带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这个陌生的女人显得很单纯,甚至很清纯。那是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因为在他看来那个陌生的女人和那个显得粗俗无知的家伙坐在一起,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显像为格格不入一样。所以后来在酒桌上,他总想获得一种判断,他甚至认为那个显像里一定有什么内容是不对劲的。所有的影子都有一个可爱的习惯,既然在一起就餐,就该互相认识。
她给了他一张名片。上面有她的呼机。五年前,呼机流行。
她的小手,她的唇,她的眼睛和身材,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不清楚自那以后,是否会有与她再见的可能。但影子之后还有影子,存在虽然荒谬,生活却需要影子的更迭。
冬天到来的时候,满街的梧桐树摇晃着从来没有发出过声音的悬铃。散落成泥的巨大树叶纷纷不见了踪迹。风在你最不需要的时候迎面吹来,你感到很冷。因为你仿佛在期待,所以冷也成为心灵深处的甜蜜。
他完全可以不出去的。在这个信奉儒释道的国度,上帝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可以激动可以产生热情的概念。所以许多年来,每到圣诞节,他总是有意无意可以感受到什么。这是影子对于真实的期待。荒谬,却即将存在。你可以肯定这就是合理。
好了,向一个不清楚的方向走去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相反,遗忘是最占用时间的,甚至时间根本就不管用。走去,在一个街道边,随便一个街道都有一些圣诞的画像和英文字母,这些充满节日气氛的符号烘托着这个概念。他和他的一个朋友,想起在大学时期关于圣诞的荒诞,想起曾经在遥远的小城和几个陌生朋友的聚会,还有寒风与冰雪,还有在深夜给那些乞丐的施舍。爱心是在某种不经意的时候裸露的,非常美好,恍若梦境。然后突然想唱歌,想听听自己的嗓子能否把这个圣诞之夜装点得感伤一些。从来没有听到真正的圣音,一般都是唱友谊天长地久。在这样的夜晚高唱这么庸俗的歌,正是一个信奉儒释道的国度对上帝的亵渎。后来,后来他多次到教堂去看自己的朋友合唱,并且购买了许多真正的圣乐,在亨得儿、巴赫等人的冥想中,他获得的却只有时间这个概念了。
他给他打了呼机。第一次。她给他回来电话。她说她刚好就在附近一家酒店和家人一起进餐迎接圣诞来临。
他有些不敢相信,在她答应可以和他见面的时候,他以为他听错了。
那是一个被红色粉饰过的酒店。从前那里是一个坟场。所以台湾商人迷信地将酒店大门朝着与马路相反的方向洞开,既要坐山面水,还要在房子中央修建花园和假山假水以及驱鬼避邪的掩饰,尤其是将整个酒店笼罩在绝对的红色里。防患邪气,影子被风飘逸。
他其实担心不能准确地认出她。一个在寒风中披肩飞扬的年轻女子迎面走来。时间是晚间八点左右。她的气息,还有她的影子,一同进入了他的身心。他记得当时的心跳。
在一个不让唱歌只可以看影碟的小包房里。四个人,朋友和他的女友,他和她。朋友紧紧地拥着他的女友,他和她却还有些陌生。毕竟,这是第一次相处,不知道生命的轨迹应该怎样画。那是一个什么影片?是爱情片吗?影子在已经失去圣诞意义的夜间晃动,谁也无心。
接下来他尝试着把手给她。她没有拒绝。也许一度拒绝过,但最终,他把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腿上,一寸一寸的。不是探询,他知道她在等候。没有语言,好像没有语言,只有心跳、呼吸和眼神。接着他知道自己的激烈冲动和她汹涌的湿润。一个世纪的经历不过如此。一个世纪的高峰也不过如此。一个对于气息如此敏感的女人,是他等候了一生的幻想。因为,因为他热爱气息。
还有温度。颤抖的手。满怀爱惜和爱意的抚摸。耳语。亲吻耳垂。灵动的舌头和灵性的眼眸。温存。没有终点的描绘。一个需要爱怜的孩子。怕黑的记忆。对光明的景仰。语言的利剑和言语的尖刀。刻划。手被心牵引。颤抖和侵蚀。晶亮如线。泪水一次又一次。没有进入的颠峰。女儿似的。婴儿般的。主动与被动。影子重叠的声音……还是影子的晃动。即便这时已经亢奋到难以遏止,也是影子。谁也没有说话。气息与气味。五年后的今天此刻,他还能闻到。她的披肩、丝袜以及后来他见过的她专门穿给他看的各种性感内衣,她给他聆听的城里的月光、爱的代价、一个人的故事……这些感官的美丽风景镌刻在他的记忆里,一万年后也将色彩依然质感依然声音依然……那么圣诞的钟声应该是在他们发烫的呼吸里和纤倦的触摸里敲响的。这同样附和上帝的安排和旨意,其实重要的是启动人间的爱,那么钟声来临的时候,他和她彼此就该身心交融。只可惜那是在一个多人相处的环境,分手的时候,他们都很清楚希望明天就能再见。那是心灵的影子在互相邀请。不是默契,是邀请。影子对影子说:给我电话。回答是我会的我爱你亲爱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渴望听她的声音。也许他的声音也是可以的,不然他不会把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流行歌曲演绎得那么深情和感伤。他们互相在电话里倾听声音。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电话里,用近似气声的交谈沟通彼此的爱意,是灵魂回到肉体后真实的身心。没有荒谬,那种合二为一的愉悦,常常眼含热泪。真正的愉悦是有眼泪的。
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圣诞节以无声开头,真切的意味在于预示着心灵的需要。不是抚慰,不是肉体,更不是单纯的慰藉,那是没有出口的深洞,连些微的光亮也没有,除非你大声喊叫,沿着被岩石撞得粉碎的声音回响,才能帮助自己的影子寻到逃生的可能。圣诞是上帝的生辰,上帝只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的降临意味着另有东西死亡。他就是死亡的一部分。记忆证明,他至少死亡了对女性的热情,还有因对她难以磨灭的怀想而长久寻觅造成的失语。一切的生必然与死相伴,一切的爱也必然遭致恨。安静的影子是因为灯影无风自动,除非你不燃烧。即便是死了,风化的物质也在升腾。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想念她,牵挂她,魂牵梦绕全是她。
那么,那首友谊地久天长因为不符合也就真的不符合了。他和她都没有能够对现实有让步,既然是影子的行为,长眠是一种选择,醒来后又是一种选择。天亮了,你可以说那是短暂的悲痛,也可以说是快乐。总之你下床,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无所谓真实,因为没有人思考,你自己也不思考了。
转眼又将圣诞夜。他忽然感到害怕。他现在很想躺在她的怀里。可是,她在哪儿?好在他还能清晰地闻到她的气味,她的气息,看到她的披肩和丝袜,他倦缩着,把自己深深埋藏在影子里。这荒谬的存在无须询问真实。
这是圣诞的悲歌么?拯救众灵的主,惟独忽略了他或者她的影……灵者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