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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1)

天边当然并没有什么东西过来,片刻之后,商景淡然地道:“少年,不管修道还是入世都要懂得掌控自己的心和情绪。譬如方才,假如你师门中人真的遇难,你走火入魔非但报不了仇,反而连累了小昭沅。”

乐越的心情已平复下来,沉默地颔首。

琳箐哼道:“肯定是应泽教了他们什么奇怪的东西。”

应泽傲然道:“小麒麟休要瞎猜,倘若是本座亲自教导,岂会还没把天打出个窟窿。本座虽然不服天庭和玉帝,但所修绝对不是魔功。”

琳箐道:“那,乐越和昭沅怎么会走火入魔想要灭天?”

应泽冷笑道:“他有心魔,小昭沅和他心境相连,自然会被他带累。”再瞟了一眼乐越,语气中又带了一丝赞赏之意,“你走火入魔之后,居然能悟到一丝灭天的霸气,本座十分看好你的前途!”

乐越默然。

之前在废墟里看到血迹的瞬间,他心底那股嗜血的狂躁彻底冲破压制,遍布全身,愤懑不平的恨让他浑身几欲爆裂。

他恨天,为何纵容恶人更恶,他想问天,到底什么才是天道。

应泽听他声音僵硬道出原委,激赏赞叹:“卿遥的徒孙,你的悟性大大出乎本座预料。让本座告诉你,至强者,就是道!你掌控了天,你就是天道!”

琳箐气得跳脚:“老龙,少拿你的歪理灌给乐越!你是天道,有本事你去做玉帝啊,还不是要被乐越他师祖一个凡人关在鸭蛋壳里!”

卿遥永远是应泽的禁忌,老龙的脸顿时全黑了,天空中阴云密布,四下昏暗。杜如渊一把扯过琳箐,捂住她的嘴:“麒麟公主,你是不是嫌今天发狂的不够多。”

幸而应泽没再有任何表示,只是负手踱开,独自站在一块空地处。一动不动,好像一尊石刻。

其余人都松了口气,乐越向应泽的方向望了一眼,只有他知道,那个地方,就是昔日卿遥师祖飞升的小菜园。

杜如渊道:“越兄,有句话我一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你父母亡故于血覆凃城之事,我只知道大概。当日你们在紫阳镇查到了什么,我不太清楚,但事隔十多年,很多事都不可轻易论断。譬如当日,针对孙兄之父的事情为何会变成了针对你的父母,和氏皇族血脉在外流落一百多年,为何凤凰会在那时察觉。种种事情都还疑点重重。越兄你千万冷静,不可因此滋生心魔。”

乐越认可地叹了口气:“原本我就是打算,此次偷偷回到师门,向师父询问当日的情况。现在……”乐越攥紧拳头。

洛凌之安慰道:“鹤机子前辈他们没事就放心了。接下来,是要找寻他们的去处。”

商景道:“这个老夫查探不到。”

乐越道:“还是去狐老七那里看看。希望这件事不要牵连到他们。还有官府和另一个地方,应该知道消息。”

昭沅悄悄看了看洛凌之,大家都心知肚明,“另一个地方”所指的就是清玄派。

洛凌之敛眉道:“这样吧,越兄你与其他人到别处寻访,我回一趟师门,看看能不能打探到一点消息。”

琳箐迟疑地道:“你……”

洛凌之笑了笑:“放心,清玄派我再熟不过,潜回去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发现。”

琳箐哦了一声,顿了顿才道:“那、那我和乐越一起了,他和傻龙的情况不稳定,需要照顾……你自己多小心。”

洛凌之含笑点点头。

许久未出声的孙奔从不远处晃过来:“洛兄,我和你一道过去。好歹有个照应。孙某更想趁机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派是什么模样。”

飞先锋嗯吱吱地乱跳,昭沅复原后它也恢复了正常,但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分配完毕,琳箐瞄瞄仍然矗立在空地上的应泽,低声道:“那他……怎么办?”

话音刚落,应泽慢吞吞地转过身,踱了过来。

琳箐转身,抬手指向天边:“有什么过来了。”

乐越的嘴角抽了抽,这个时候开这种玩笑有点……

昭沅拉拉他的衣袖:“的确有什么过来了,是人!”

是人,数个和卿遥一样御剑飞行的人从四方向着山顶这里乘风而来,为首的赫然是洛凌之的师弟佟岚。

他浮在半空,大声笑道:“太子所料果然没错,逆贼乐越定然会回青山派!乐越小贼,朝廷的兵马已到山下,将这里团团围住,就算你和鹤机子老贼一样会遁术,也不可能像他们一样逃掉了!少青山已被包围得滴水不漏,你等快快束手就缚,可以留你们全尸!”

乐越的心中轰的一声,他从来没发现,原来洛凌之的师弟竟然如此可爱,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下“遁术”、“逃掉”几个字,乐越有种流泪一把抱住佟岚的冲动。

佟岚眯眼看向下方,见乐越木呆呆站着,神色诡异,只当他已被吓破了胆,哈哈一笑,一挥衣袖:“上暗器!”

清玄派的其余弟子们看着洛凌之,皆不动手,一个弟子道:“师兄,太子命我们留活口,尤其不可伤害那个穿红衣服拿鞭子的姑娘。”

佟岚横起眉毛:“上暗器就一定会打死?给我发!留神着点儿,别伤到那个漂亮姑娘。”

这个命令难度有些高,清玄派的弟子们愁眉苦脸地摸出了暗器,扣在手中,佟岚率先一扬手--啪,额头上被什么重重砸了一记,火辣辣地疼痛。定睛一看,一只长着翅膀的猴子正在不远处对他做鬼脸。

地面上,孙奔高声笑道:“喊出声的可就不叫暗器了。”

佟岚大怒:“乐越逆党,果然全是妖人!发暗器!去几个把那只妖猴拿……”话未落音,头顶一麻,眼前一白,一道雪亮的小闪电击中了他的天灵盖。

佟岚一个跟头从飞剑上摔落,束起的发髻上冒出一股黑烟,几个清玄派弟子赶忙御剑从四方赶上企图捞住他下坠的身影,眼看佟岚已倒栽大葱式笔直扎向地面,一道蓝影一闪,接住了他,转手放到地面。

应泽哼道:“区区蝼蚁凡夫,竟敢对本座不敬?小小惩戒,竟然都经受不起。”

几个随后降落地面的清玄派弟子扶住四肢不断抽搐的佟岚,讷讷向方才接住佟岚的洛凌之道:“大师兄,多谢。”

洛凌之淡淡道:“我早已不是你们的大师兄了。”

清玄派弟子们都默然。

方才说话的弟子停了片刻后急促地道:“大师兄,知府大人还有太子的兵马正在上山,我们只是师兄想抢功才打头阵而已,你们还是快些……”

他话未落音,马蹄与铠甲的碰撞声已近,真正的兵马,杀到了。

孙奔抱着双臂笑道:“人不少啊,看来朝廷越来越把我们当回事了。乐少侠,恭喜恭喜。”

乐越亦笑道:“孙兄,同喜同喜。”

正对着他们的盾牌阵后,有一人身穿大将铠甲,应该就是头领。

乐越上前一步,抱抱拳:“敢问今天来围堵我们的,是哪位将军?”

那人高声道:“本将江南兵马总司赵正,上前喊话者,可是逆贼乐越?本将奉朝廷旨意,特带两千兵马,擒你归案!”

乐越痞痞一笑:“在下正是乐越。赵将军,千军万马之中安顺王的营帐在下都来去自如,你真当这两千兵马,困得住在下?”

赵正的脸在头盔下变了颜色。

孙奔大笑两声,转头向乐越道:“越兄,正事要紧,孙某等不及在这里陪赵将军聊天了。”

赵将军的脸完全青绿,顾不得之前太子严厉下达的不得伤到红衣姑娘的命令,抬臂做了个手势,一排排弓弩在盾牌后架起。

一个“放”字已到了他的口边,正要吐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喝:“且慢!统统住手!圣上有旨,诸人听宣!”

围困的兵卒向两边让开,让出一条通道,十余名黑色铠甲的护卫踏马如飞,簇拥中央几人风驰电掣而来。

琳箐惊讶:“咦?那不是杜书呆你带到九邑去的十几个护卫吗?”他们中央身穿紫色蟒袍的人似乎是……

赵将军神色微变:“定南王爷,臣知道世子就在叛党之中,但本将此次围剿叛匪乃奉了朝廷旨令,望王爷勿要徇私干预。”

定南王翻身下马,手中举起一物:“圣旨在此,所有人等跪下听宣!皇上听闻有同宗骨血流落在外,为保皇族血脉,恩召乐越等人入京觐见,其罪暂免,朝堂之上,验明正身后再做定夺。钦此。”

满山顶的人都愣了。

这道圣旨实在匪夷所思。皇上已许久不问朝政,此时竟然会下旨保一个叛党?

就算这个叛党的确是和氏皇族血脉,这点血脉也不知道已在民间被稀释了多少代,要用什么方法验明正身?

赵将军犹豫道:“王爷……”

定南王身边的一人尖声呵斥道:“大胆,难道你还怀疑皇上的圣旨?”从定南王手中接过圣旨,展开,“赵将军,要不要过来辨认一下圣旨之上是否是皇上的笔迹,皇上的玉玺?”

此人赫然是太后身边最亲信的宦官,曾亲自迎接澹台容月的刘公公。

赵将军连忙跪倒在地,其余人跟着伏倒在地,叩头口呼万岁。刘公公哼了一声,抖开圣旨,宣读了一遍,内容与方才定南王所言无异。

宣读完毕,刘公公合起圣旨,捧在手中:“乐越,你可愿接旨?”

乐越眉头紧锁,沉默片刻,跪倒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更是想不明白,这圣旨为何而来。所以他想看一看,这道圣旨后隐藏的,究竟是什么意图。

乐越接下圣旨,刘公公微笑:“乐越,咱家当日在九邑初次见你时,就觉得你不凡,现在看来,果然不凡,收好圣旨,即刻启程进京吧。”

刘公公身侧的定南王道:“公公可否暂等本王片刻,本王有些私事要办。”

刘公公自是满口答应,让到一边。

定南王眯起眼,越过乐越等人,径直大步走到杜如渊面前,狠狠一掌掴下。

杜如渊踉跄后退几步,嘴角渗血,脸颊迅速青紫。尚未站稳,定南王又一掌掴在他的另半边脸上:“将这个叛臣逆子给本王拿下!”

药香缭绕的凤乾宫中,和韶躺在软榻上,看着正缓步走来的人影。

清平冠,步云履,玄道氅,衣襟与袖口处镶着朱红色的阔边。衣装相貌,从和韶幼年初次见他时至今,没有丝毫改变。

他走到榻前,照例不行礼,袖手而立,和韶虚弱地撑起身:“国师,朕听闻你前日出关,想来身体已调养大好,功力亦应更进一层楼,实乃朝廷与朕之福。”语气之中,君对臣的关怀之情切切。

那人的回答照例没有分毫臣子的谦恭:“多谢皇上关怀,我今日前来,皇上应知所为何事。”

和韶疑惑道:“哦?国师所指什么?朕不知。”

凤梧道:“数年不见,皇上学会说谎了。”

一旁随侍的小宦官变了颜色,尖声呵斥:“大胆!皇上面前,竟敢如此不敬!”

和韶抬手阻止:“朕与国师,一向如此说话,不得对国师无礼。”

小宦官喏喏退下。

凤梧淡淡道:“如今皇上身边贴身服侍的奴才们,也比昔日的护主些。”

和韶笑笑,呛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一旁的宦官宫娥们急忙奉盂递帕,又端过药碗。凤梧袖手旁观,和韶喝了两口,勉强压下咳嗽。

凤梧再开口:“皇上下了圣旨,让那乐越进京?”

和韶微笑道:“原来国师是为此事而来。不错,据说乐越乃是流落在外的皇族血脉,朕为辨真伪,便让定南王去把他带进宫来看看。”

凤梧冷笑道:“此人在九邑起兵作乱,操纵孽龙,以妖术蛊惑众人,自称皇族血脉之说,定然纯属一派胡言。皇上竟然相信,还下旨召其入宫,未免欠缺妥当。”

和韶道:“作乱一说,朕听说另有隐情,孽龙妖术之事,恐怕只是传言而已。朕在深宫之中,不知真相,唯有亲眼见之,方能论断。”

凤梧道:“九邑作乱及孽龙妖术皆乃安顺王与我亲眼所见,绝对无误,皇上身体虚弱,何必再度验证徒然耗费精神。不如此事就由太子处理,皇上安心养病。”

和韶张口,话未吐出,又是一阵咳嗽,宦官宫女们再度簇拥上前,少顷咳喘平息,和韶甚是疲倦地叹了口气:“朕自知大限不远,也不想再多劳神,无奈此事太子与安顺王皆无法处理,朕唯有勉强亲查。”

他自枕边取出一本奏折:“除了乐越之事之外,朕近日还接到不少密报,有说安顺王想造反太子想谋逆的,有说国师是幕后主使的,还有人说,太子并非长公主亲生,乃是安顺王与一江湖女子的私生子。纷纷纭纭。若哪天朕死了,江山社稷因为这些谣传而乱,和氏皇族血脉不保,千古骂名,朕如何背负得起。因此此事,朕必须彻查。”

小宦官接过奏折,捧到凤梧面前,凤梧并未接过,沉默片刻,忽而笑了:“没想到连臣都有谋逆之嫌,此事臣的确不好再向皇上进言,皇上看着办吧。”也不行告退之礼,转身便走。

和韶开口唤道:“国师请留步,朕……还有一事想问。”

凤梧停步回身,和韶缓声道:“朕方才听国师说,孽龙与妖术乃你亲眼所见。国师法力通玄,不知传闻中护佑本朝的护脉凤神,国师可曾见过?”

凤梧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回答,阴凉幽暗的殿内,他朱红的袖缘好似黄昏天边的云霞。

少顷,他才平淡地道:“皇上既知是传闻,何必非要求证?”

和韶的目光有些模糊:“朕不知是否仅仅是传闻,方才要求证。朕听说每代皇帝,皆由护脉凤神择定,一世护佑。朕乃先帝独子,虽然自幼体弱,资质庸碌,仍然做了皇帝,朕想,假如凤神真的存在,我的那位凤神,定然会十分无奈。我一生无为,不像父皇。所幸寿命不长,他能再找下一位明主,这么多年,对不住他了。”

凤梧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和韶不由得记起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夏日,父皇唤他进御书房,指着案前立的一人道,此是冯梧国师,你须敬他如师,听他教导,来日你和父皇一样做了皇帝,他会像辅佐父皇一样辅佐你,让我和氏江山千秋万世。

那时案前的人也像现在这样,不施礼,未躬身,却抬手轻轻抚在他头顶,朱红的衣袖如彤云触碰他脸侧,淡淡的笑容也绚若云锦。

他傻傻地看,心中自然地想,假如真的有神仙,应该就是这个模样。而后他见那人微皱起眉,向父皇道:“皇子体弱。”

父皇道:“朕今生,可能只有此子。”父皇与冯梧的神情都有些遗憾,那遗憾好像变成了针,扎了扎他的心。

他想把这些神情抹去,以后不再出现,他拼命读书,听太傅的话,有了不解的疑惑时,他捧着书去找冯梧请教,冯梧每次都一一耐心指点。冯梧的学识比太傅还要渊博,三言两语便能开解疑惑,每次请教完毕,他觉得,冯梧当日的遗憾之色便能消去一分。

直到他十一岁那日,百里齐叛乱,冯梧向父皇请求亲自前去凃城平乱。

和韶躲在屏风后,听得冯梧向父皇道:“祸根不在百里氏,而在凃城之内,务必斩草除根。”

父皇神色狰狞:“杀,敢觊觎朕之皇位者,一律杀无赦!传慕祯!朕要灭凃城全城!”

而后,叛乱平息,冯梧重伤而归,闭门在国师府中养伤。

和韶谎称去郊野打猎,想偷偷溜去探望冯梧。马匹意外受惊,他跌落在山谷中,重伤昏迷时又倒霉遇上大雨,回到皇宫后,伤势在御医的调理下痊愈,却从此落下肺疾。

父皇的身体也在平定百里氏之乱后突然差起来。父皇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说有很多冤魂缠着他,多得整个寝宫都塞不下。除了冯梧之外,父皇又请了很多道人方士和尚在宫中,夜夜诵经。但父皇仍然越来越暴躁,病也越来越重,终于在几年后驾崩。

和韶登基之时,也正值酷夏,离他十六岁生辰尚有三个多月。父皇驾崩,连日哀悼,让他旧疾复发,酷热之中穿戴着沉重的凤袍冠冕,大典未完便头晕眼花。踏上御阶,接受百官叩拜时,没留神打了个踉跄方才在御座中坐下,只见一旁的冯梧微微皱眉,神色之中,带着当年在御书房中初见时的遗憾。

和韶登基之后,冯梧仍是国师,却久不上朝,只偶尔出现。

上一次见其与今日之间隔了多久?和韶已经算不清了,大概有几年了。连立太子之事,都是只是递了一本折子过来,道,应立慕祯为太子。太子册立大典,冯梧也未曾出席。和韶忍不住想,是否要到朕驾崩,慕祯登基时,国师才会出现。

没想到竟然不用等到那个时候,一道宣乐越进京的圣旨,先把国师招进宫来了。

和韶不禁有些想笑,看来朕还是托了那乐越之福。

此时此刻,他面前的凤梧仍然是一贯淡然的形容:“皇上有恙在身,心绪烦乱在所难免。思虑过多于身体无益,还请安心调养。”微微躬身,“臣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