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以卵击石吧。我中学毕业时,严格地说来,也就是小学四年级的水平。因为刚升小学四年级时,便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既然对文化开始了革命,那谁还敢学文化啊?于是,学校到处都是一派“读书无用论”的嗡嗡声。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在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年代,毛主席他老人家出于反帝反修的需要,终于认识到,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于是,又发出了“复课闹革命”的伟大号召。就这样,我从小学四年级一下子就升到了中学二年级。那时候,“全国人民学解放军”,二年级几班不叫二年级几班,就叫八连几排。上课不学数理化,只学毛泽东选集、老三篇、老五篇、毛主席诗词,然后就闹革命写大批判稿发言。我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深受“读书做官论”的毒害,因此便会背颂老三篇、老五篇、还有毛主席诗词从一到三十七首——全部、还特别会写大批判稿发言,于是就成了全校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就当了八连五排的排长。当全排的学生战士都围着我转时,我就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就当了学生领袖了,我就开始做“读书做官”的美梦了……在这以前,我的班主任一直是女老师,她们都一直对我特别好。当升入中学三年级的时候,突然换了一个男老师做班主任,对女排长特殊好……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物理学的“异性相吸”,便处处和这个男老师做对。那个男老师也真有心计,看我的拥护者通过选票竟然是“98%”时,竟然容忍了我一个学期。放寒假了,他解散了“排委会”,成立了一个刨除我在外的“假期活动领导小组”……新学期一开学,再投票选举排委会,我自然而然地落选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沉重打击,那年我还不到十八岁。我差一点儿就“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自绝于同学”……从此,我才相信父亲说的话,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跟老师斗,你这是以卵击石。
我觉得我这大半辈子尽管平庸,但却没白活:该吃的都吃了、该坐的都坐了、该走的都走了、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可以说,九死一生。先说吃——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赶上了。榆树叶、苞米棒子、橡子面、观音土,我都吃过。吃得大便干燥拉不下屎,差一点没把你憋死。现在好了,不说是天天山珍海味也差不多,反正天天都过年,弄得一点没胃口;再说坐——我去年到一个边远山区去参加我姨母的葬礼,碰到了小我一岁的表弟,他家还点着小煤油灯,没有光明没有电视机竟然没看见过火车是啥样。我不敢说火车是啥样,更不敢说我坐过轮船和飞机。比起表弟来,我真的是上了天堂;我喜爱李白,他去过的地方我都去过了,他没去过的地方我也去过了,并学着他写了很多诗词文章。我在《五岳归来不看山》文章里说:“天底下的风景名胜说白了,也就四个字:‘山、水、庙、塔。’游山玩水看庙塔,五岳都占全了。所以有‘五岳归来不看山’之说。五岳归来还看不看山?依我说,还是要看的。比如,黄山、张家界还是应该去的。不说张家界,就说黄山吧,它的奇松、怪石、瀑泉、云海,兼收五岳之长,比其更胜一筹。所以明代徐霞客又补充更正道,黄山归来不看岳……”;说九死一生,并非夸张。不说感触很深的大跃进还有“文化大革命”和1989年“六四动乱”,就说1975年2月4日的海城地震,我当时正在海城出差……还有1976年7月27日的唐山大地震,又叫我出差赶上了……1976年,那是历史应该特殊铭记的一年。一月周恩来总理逝世、四月天安门广场的悼念狂潮、五月朱徳委员长逝世、七月唐山大地震、九月毛泽东主席逝世、十月一举粉碎四人帮……毛主席逝世,我失声痛哭了一天,废寝忘食,以为天要漏了天要踏了。当时,我又想到了1971年9月“毛主席最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的叛逃……现在我才知道,当时是有点“杞人忧天”,幼稚可笑。你看,华国锋接着补了、胡耀邦接着补了、赵紫阳接着补了、江泽民接着补了……最让我们老百姓欣慰的是,正如一首歌所唱的那样:毛主席领导我们翻身解放站起来、邓小平领导我们改革开放富起来、江泽民领导我们继往开来大步迈……现在,江泽民又把革命领导者的接力棒传给了第四代领导人胡锦涛的手中……欣逢盛世,我这大半辈子经多见广,九死一生,真是越活越年轻啊!
居家过日子,离不开钱是不是?所以有人说,人的一生都在为钱挣命。早年,我曾经是阿尔巴贡、葛朗台、泼留希金一类吝啬的人,省吃俭用,斤两计较,一切为了积攒存钱……几乎成了金钱的奴隶。有两件事,改变了我的“金钱观”。有一个月,我买菜讨价还价,节省了10元钱。刚好第二天,我参加了一个婚礼。散席从酒店出来,熟人都争先恐后打出租车,我也不好意思挤公共汽车,只好也打车回到了家。傍晚,我又出去买便宜菜。一位卖菜的农民兄弟说,我要是不赶着天黑急忙回家,菜也不能卖这个价。这菜已经够便宜的了,你还跟我讨价还价?看你穿衣带帽挺讲究的人,到底图个啥?你就不怕我说你掉价!是啊,争了一个月的脸红脖子粗,难道就是为了一次打出租?紧接着,我有半个月没有去买菜,究其原因,我到青岛出公差去了。办完公事,我当天上午就跑到了烟台,买了当晚去大连的船票。离上船时间还有5个多小时,为了省点宿费,我花5元钱住进了码头一家很便宜的“钟点旅馆”。我刚进来,旅馆老板娘又别有用心的安排进来3个“东北老乡”。老乡见老乡,属于他乡遇故知的那种欣喜之情。于是,我便觉得亲切,便天南地北海聊,便没有了防范,便在人家劝说中玩起了扑克牌“打百分”。先是白玩的,后是赢烟的,最后赢钱的。一开始我赢,后来我输。随后,我抓了大小王三个2,头脑一发热,便要了“100”分想往回捞钱。结果被他们三个老乡偷着换牌赢了,我输了2000多元,要不是买了船票就回不到家了……后悔莫及上火跳海有用吗?我想到了李白的“千金散尽还复来”,于是,便爱上了写作,便用三个多月的稿酬还上了2000多元的公款。从此,我花钱不再吝啬了,不再省吃俭用、不再讨价还价了……
我就是这样迷上了写作。现今,我已经出版了三本作品选,分别为《风雨守候》、《风雨同舟》、《风雨兼程》。我在一篇“后记”中说:少年时节,曾心高气盛,想壮志凌云、青史留名,因此便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鬼话。长大了,便恍然大悟,书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当官的才有。自己又不是当官的料。于是,便歪打正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搞起了文学创作。尽管毕业于辽宁文学院第五届青年作家大专班、先后成为了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国际艺术家协会会员、世界诗人协会会员,已在《当代工人》、《工人日报》、《金山》、《中国诗》、《中国文艺》、《都市作家》、《上海诗人》、《国际汉语诗坛》等100多家海内外文学报刊上发表了70多万字的诗文、有数十篇(首)被收录各种选集,并获一等奖50余回……但我还是需要声明一点:自己不是搞文学的料。因为,上述中有一半是要掏自己的腰包,花钱去买的。更因为,文学已不再神圣。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文学已经成为一种产业。所以,我亵渎了文学。
人生既然看得这么透,那就不该有任何烦恼了吧?非也!在“减员增效”,“一刀切回家”的浪潮中,我有幸躲过了“席卷回家”的灾难,但我老伴没有。她40岁那年,就被“买断回家”了,如今虽说50多岁了过了退休年龄,可不知到哪去领那退休金……还有,我的儿子年近30,至今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这些,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是我永远的痛。
为了医治我这块心病,我就没命似的发了疯似的写作……为了忘却这永远的痛,我就说:中国人多少还是需要一点阿Q精神的——你的生活既然不是在谷底,那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疗以自慰吧,不然你就没法活那下半辈子了。
北方的家雀
徐悲鸿善画马,齐白石善画虾,我呢?善画家雀。这里,有个故事,它与叔父有关。
叔父活着时常说,清明不脱袄,死了变家雀。叔父死了,他就是在清明以后穿着棉袄死的。
在那成群结队的家雀当中,不脱袄的叔父,你该是哪一只呢?
每当那活灵活现百态千姿的家雀跃然纸上的时候,我便想起了叔父。
北方冬天的寒冷是异常彪悍的:气温常常低到零下20多度,大地冰冷得都冻裂了口,手指头般粗的缝隙,长短不一,在东西南北方位上下不同交织着……嗷嗷怪叫的西北风刮着,摇晃着田野路边光秃秃地树枝,卷起秫秸叶、稻草杆、荒草棍上下翻飞,鸣奏出不和谐的呻吟。天寒冷的蝎虎,偶有赶路的行人,把脖腔缩在大衣领里,匆匆急走,呼吸的气流化做身后的一道白烟。如果又赶上下大雪,行路就更困难了。狂风卷着漫天雪花,呼啸着、奔腾着,遮天盖地,横冲直撞,雪借着风力的作用,贴着地表,有的薄弱一层白纸,有的厚积一座小山……我知道,雪天赶路,是为了生存之必须有急着的事情要做。急匆匆的行人啊,你没有别的办法,你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在茫茫雪野中吃力的跋涉了。而就在此时,突然扑入你的眼帘你的视野——是一两只紧扑楞着翅膀逆着风雪奋进翻飞的小鸟……我想,你的精神定会为之一振,定会发出由衷的感叹,这是多么勇敢的小鸟啊!
这勇敢的小鸟,是北方雪天的一道靓丽壮观的风景,被永远定格在我的画境中。
在北方,在寒冷的北方,这是仅有的一种小鸟,这是仅有的一种留鸟。秋冬交替,大雁南飞了,小燕子也飞走了,但它没有飞走。它像北方的汉子一样,刚强炼就了耐冻的体魄,祖祖辈辈居住生存在北方,世世代代眷恋着这片贫瘠荒芜的土地。
这是一种极其平凡,极其普通的小鸟,在北方的城市及乡村到处可见。褐色是它的主基调,栗褐色的脑门,短短的尾巴,栗褐色的羽毛盖满了头顶和颈部,黑褐色兼有斑点的羽毛不规则的排列在后背和尾羽处。那黑豆粒似的眼睛充满着时刻机灵的警觉,那圆锥状的小嘴充满着一股锋利求取的本能,它的翅膀不大,飞不高也走不远,它们害怕孤独,因此总爱与人相伴,总爱与人房前屋后做窝。打也打不跑,杀也杀不绝,因此才被人们称为家雀。这是一种超脱不凡,与众不同的鸟。它虽然没有鹦鹉那华丽的羽毛,亦没有黄鹂鸟动听的歌喉,但它却有抗暴耐寒矢志不渝的信念,连它们的走路都与众不同。其它的鸟,是一步步向前迈着,它们却是性急的双脚同步向前跳跃着奔跨着奋飞着……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天刚蒙蒙亮,它们就飞到辛勤田间劳作了。为了弥补人类对它们的疯狂捕杀,每对家雀一年能繁殖3至4窝,每窝有4至6只家雀崽儿。生儿育女的一对家雀,每天要捕捉300多条害虫来供养一家老小,一年仅按100天来计算,就是30000万多条害虫啊!你能说农民的丰收不包含它们的汗水和奉献吗?这尽管和它们的繁衍息息相关。
家雀的胸怀是博大精深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全国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大打一场围剿它们的人民战争。它是“四害之一”,也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更何况它的肉还能吃。因此,人们打它的劲头最足,除了用火药枪打杀之外还发明了许多打法:掏鸟窝、下老鼠夹子夹、还有筛子扣、马尾环套、扁担扫荡、弹弓打……就是在这样围捕剿杀的恐怖中,它们也不愿意远走高飞,离开这片贫瘠愚昧的土地还有朝夕相识的人们。对它们大量捕杀的后果,粮食不但没有丰收,相反由于害虫的猖獗造成了粮食大量减产。上个世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三年“自然灾害”,不仅仅是,反思起来还有“人祸”的成分。我就是其一。那一年,我还小,但也可以上房掏家雀了。在春天的一个月夜,我在屋檐下丛窝里掏出了一对正在抚育儿女的老家雀。老家雀是很有气节的,喂它们什么也不吃。你用手掰开它们的小嘴往里塞,它就用舌尖有力的给你把食物使劲地顶出来,然后就用尖利的小嘴猛然叨击你的手。你疼得受不住一甩手,它就会猛地挣脱出去,在紧关着门窗的屋里乱飞,一会儿撞上了门玻璃,一会儿撞上了窗玻璃……屋里,这一对老家雀在为自由而绝食而寻找出逃的路口;屋外,失去父母的家雀饿得叽叽喳喳乱叫。对面屋檐下的一对老家雀动了怜悯之心,它们俩把辛勤捕捉来的虫子喂给了不是它们亲生的同类子女。我受到了感染,动了恻隐之心,开门将那对奔东撞西的老家雀放飞了。第二天,我惊奇地发现,那对老家雀不顾再此被捕捉的危险,又叼着小虫钻进了自己的窝里……岁月无情,一晃荡漂移之间,就跃过了40多个春秋。可那一幕景像,至今还魂牵梦绕,记忆犹新。因此,我便画家雀,便想起了叔父。
叔父同家雀有一段不解之缘,说来话长。叔父打过小日本鬼子又参加了抗美援朝。他从朝鲜胜利凯旋那年,上级组织本来把他留到了城里,可他嫌呆不惯便对组织说,俺像家雀,恋着房前屋后、恋着那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呢!就这样,他又回到了本乡本土。反右时,上级领导说他态度不坚决,他的公社领导位置还没坐热便发配到村里担任了村支部书记兼生产大队长。正当他带领全村人在黑土地上“大打一场围剿家雀的人民战争”时,迎来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心涣散,死的死,逃的逃。婶母想带我走,他却不让走。相反,石头和二妞的娘饿死了,他却收留了“这对黑五类子女”。婶母说啥也不同意,他却坚决地很: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大雪封门都能活过来,我们还是人,我们怕什么?天灾人祸,我们这几年都是打杀家雀造的孽惹的祸啊!
叔父在解放锦州时,一颗流弹把他的生殖器干没了。我是过继给他们家的。婶母见叔父收留了石头和二妞,便带我到城里来找父亲了。
“文化大革命”那年月,他因此挨了批斗,住进了牛棚。冬天大雪封门,有家雀飞进来,常常偷吃他的剩饭粒。这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他又想起了当年他带领全村人大量围剿家雀的那一幕:夜晚就不用说了,光说白天。村里村外,到处都是人,把住水坑,把住井边,敲锣打鼓放鞭炮,让家雀不停地飞不停地跑,吃不着也喝不着,最后筋疲力尽的家雀渴得受不了,见着井口、见着水坑,就大头栽葱扎下来了……
叔父重新工作后,便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他仍然憨厚地不计前嫌,公正地把菜园、好地承包给了斗他批他的一些农民……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首先带头勤劳致富办起了养鸡场养鸭场挣了十几万元。婶母死后,父亲想把他请到城里住,他憨笑着不来。想让他再续个亲,他脸沉着摇头。想让他像别人家一样翻新盖个瓦房,他指着在草房顶上叽叽喳喳叫着的家雀说,再让它们无家可归,我于心不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