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义每多屠狗辈,豪杰尽在草莽中。
许多大事件,无数次改天换地的变革,都是由数不清的如李燮和宋财这样的普通人用生命和鲜血拼出来的,也是这些官府眼中的刁民,在推动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
他们缺少的,只是一个领头人,一个能把他们召集到一起的精神领袖。当一个足以令他们信服和可以让他们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偶像站出来,把他们聚集到一起,暴发出来的力量就足以移山倒海,翻天覆地。
目送宋财的背影没入汪洋大海一般的人群中,李燮整了整衣冠,右手放在腰间刀柄上,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表情和神色都恢复正常,才稳健地从小巷中走上大街。
跟随他的两名小校尽职地往左右两边拨开拥挤的人群,让李燮从街边的人群之后走到前面。大隋当今的皇帝陛下杨广登基那次除外,这还是成都府这么些年第一次如此热闹,如此盛会。
被艰苦的生活压得充斥全身的积郁和愤闷,都趁着这个机会彻底而疯狂地倾泻出来。这也是官府不制止这种盛会的原因,让这些百姓在他们的掌控下发泄出心中的不满和怨气,之后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和平淡,否则积蓄压抑得太久,再暴发出来,就不是盛会了,而是一场所有士大夫和统治者都最害怕的骚乱,甚至是可以改朝换代的暴动。
所以在这一天,连很少露面的官宦女眷和豪门贵族中的奴仆,都一股脑地涌上了大街,也让整个成都府的府兵都集体上街充当了衙役,分片分段地警惕着这些忘记了身份和生活磨难忘情欢笑大喊的农夫农妇,升斗小民。
突然而起的狂欢,是因为在寺院前的空地上,插满鲜花裹着绸缎,制作得精美大气的花车花船,已经开始慢慢移动。花车花船上,是由精心挑选出来的民间具有不俗姿色的少男少女装扮成的各种人物灵兽。
如果换成以前,多半都是扮成大家耳熟能详的道家人物,能给凡间百姓带来欢乐和希望的诸如财神、门神、灶神、谷神等各路神仙,甚至还有狮、龙、虎、豹等各类神兽,以及麒麟、貔貅、凤凰等充满吉祥的圣兽。
今天这个庙会却是寺院庆贺佛教中的文饰菩萨生辰而特意兴办的,而且还得到了皇帝陛下的支持和官府的关照,据说在大隋朝国土内,每个大城中都在举行着这样的庆典。既然是佛教的庆典,当然花车花船中的角色就换成了佛教中人或物,却丝毫没有冲淡人们的兴致,反而让大家对陌生的从未见过的佛教传说和故事,充满了期待。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兴奋,也有不少挤在人群中的原米教子弟,带着复杂的表情和心思,冷眼看着寺院周围高高竖起的佛幡、听着身旁分明初学不久诵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佛号。
李燮就在这纷乱嘈杂中被两名小校左右护着穿过人群,站到了人群前方,然后瞬间石化,大张着嘴象含着一个鸡蛋,眼睛瞪得牛眼似的,直视着前方。
街对面,同样是站在人群前,一名白衣少年云朗风清地站在喧嚣中,白衣如雪。
少年的肩头蹲着一只神气的小鸟在昂着头左顾右盼,左手边站着一个同样一身白袍的胖得极为可爱的小胖墩,看衣着应该是少年的家仆,胖胖的圆脸上一双小眼睛滑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亢奋的人群。
在少年身后右侧,紧贴少年的右肩处,俏立着一名脸罩薄纱的白衣婢女,虽然看不清脸庞,那绰约的身姿,匀称的体态,都是绝佳美人的风韵,纤弱含羞地低头紧靠在少年臂膊处。
白衣少年长相俊雅清秀如翩翩公子,身材修长挺拔如青松傲立,两道剑眉间隐带一股彪悍的英气,不但没有损伤到少年飘然出尘的气质,反而更衬出那股卓尔不群的风度。
少年和他身边的奴仆以及身后的婢女,衣着打扮都迥异于蜀中,也不象大隋朝常见的服饰,稍有见识的人就会看出这种裁剪缝制的款式乃是流行于北方长城一带的独特风格。
南人喜文,北人好武,难怪少年全身上下都淡淡散发着英姿勃勃的豪爽气息,与那超凡脱俗的气质矛盾地组合在一起,却是那样的和谐,更使得少年站在那里如鹤立鸡群。
“李校尉!李校尉!李大哥!大哥!”两个小校一连叫了四声,才把李燮从惊谔中叫醒。
揉了下张嘴太久有些酸痛的下巴,一个象征着希望,代表着前程,意味着风云将至的名字在李燮脑海中瞬间闪过。
白衣少年,神奇小鸟,胖子仆从,俏美艳婢。
天下不可能还有第二个!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李燮本能地拨腿就要往街对面走,却听到锣铍喧天,钟鼓齐鸣,花船大队已经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街道两侧的人海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起伏,都在拼命向前涌,却又在快靠近花船大队的地方退缩回来。
谁也不敢在这种场合去冲撞街正中的花车和花船,官府早在前几天就一条街一条街地挨着通知过,冲撞了花车花船队伍,全家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充军到东线去同蛮人作战,伤不抚,死不恤,活下来也得终生在边军中为奴。
花船再美,花车再艳,都吸引不了李燮。身边那两名小校也居然漠视勾住了满街眼神的花车花船,有些疑惑不解地看着脸色显然非常呆滞的李燮。
李燮捏着刀柄的手指有些发白,而且在轻轻颤动,却不是紧张,而是激动,莫名的激动,连带着双腿和全身都开始象打冷颤般战栗,不咬紧牙关的话,上下齿都会碰得磕磕作响。
花船越来越近,人群的狂热和疯迷掩盖了李燮的异样,花船前的佛幡也遮住了李燮的眼神,同时遮住了对面鹤立鸡群的少年。
李燮这才试着定住心神,却发现自己的心狂跳不止,双腿也在发软,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着没有大喊出来。
这时花船和花车已经全部进入了这条大街,站在前边的人不往再向前挤,站在后面的也尽量踮起脚尖,把小孩高高举到头顶,热情似火的蜀人出人意料地统一有了自控能力,不再疯狂地向街中心挤,都被花船和花车中夺目的异国情调装饰和带着异域风情的打扮,震撼得目瞪口呆。大隋西南边陲的蜀地中心,曾统治过方圆上百少数种族的成都府,经常都有西边和极西处来的异国人,却从来没有如此全方位地向蜀人展示过异国文化的全貌。
不说普通人已经忘乎所以,就是经过训练的府军,身上还担负着治安之责的府兵们,都情难自禁,忘记了自身的任务,兴奋地和身边的同伴或是陌生人,指点着花船和花车中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异兽,议论着身披金丝袈裟脸上涂着金粉摆出种各手式和造型,由那些取了个怪名叫优婆塞的佛教俗家弟子们装扮的罗汉、菩萨、大佛。
这就是佛教能最快渗透进普通民众心中的独特地方,看着认识的邻居和从小看着长大的街坊少年扮成各种造型,这些罗汉、菩萨和佛祖都变得好象亲近起来。
李燮的异样已经丝毫引不起众人的注意,哪怕他现在光着站在那里,恐怕都不会引起什么骚动。这种被人完全忽略的感受,以往李燮是根本接受不了,少说也要低沉好几天,但现在却正中他的下怀。
方才突然发现了心中最为崇拜的偶像,许多想法就再也按捺不住,用宋财的话来说,就是可以把全部身家都压上去决定胜负的时刻到了。
伸手把两个小校拖到众人身后,走进开始那条小巷,李燮回头望了望,他们三人空出的位置立刻便被填充,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们离开,或者,那些站在后边个子矮小的,还巴不得有更多的人挪出空间。
李燮还是很小心地转到拐角处,躲开可能看到他们的视线,声音仍有些发颤地向两个小校说:“我们还是不是烧过黄纸磕过头的兄弟!”声音迫急竟不象是询问,反倒有点象是在喝斥。
两小校已经可以断定李燮绝对是有事,而且是大事,却毫不犹豫地果断应道:“是!当然是!”
“李榕客,冉安昌,你们可敢与我去搏一场天大的富贵!”这次李燮是真的喝问了。
“大哥,咱俩都姓李,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把你当亲大哥,你说怎样就怎样!”李榕客漫不经心地答道,好象李燮是在说明天去哪里喝酒这种小事。
冉安昌却显得很激动,“李大哥,你这么说就是不把我当兄弟了!没有你,小弟早就被那个狗都尉给打死了!”
李榕客和冉安昌比李燮后进府军,一次不知怎么的惹到了都尉的亲兵,两人虽是穷人家出身,却也曾跟着米教中的幼时伙伴习过武,两个人打趴了都尉二十多名亲兵,要不是李燮仗着青城观和米教的名头护住二人,两人已经被都尉给绑在木桩上用铁棍抽死了。
李燮冷冷一笑,杀意外露,“可敢立血誓!”
李榕客和冉安昌右手抽出腰刀,用左掌紧紧捏在锋利的刀刃上,鲜血顺着明亮的刀口下淌。
不是李燮不相信二人,实在是李燮眼下想做的事,他自己都不敢肯定会得到米教或是道门的支持,所以不得不先确定这两个结义兄弟有没那个胆量和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