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宫灯引路,一名身穿翠绿衣衫的侍女出现在龙朔面前,脆声道:“龙公子,我家郡王、王妃以及两位郡主现在都去凌波水榭了,郡王吩咐奴婢来请龙公子,请龙公子随奴婢来吧。”
龙朔见这女孩杏眼桃腮,一双眼睛十分灵活,毫不怕生地上下打量着他,那样子就像在看未来的姑爷。他心里微感局促,幸好有夜色遮盖,掩住了他脸上泛起的淡淡红晕。
“姑娘是……?”
“我叫萱儿,是服侍大郡主的丫环。”
“哦,是凭栏郡主么?”龙朔下意识地问起凭栏的名字,想到马上要见到那位神秘的郡主,他心里有些隐隐的慌乱。难道是因为有所期待么?他暗暗问自己,是因为有意要与梅疏影斩断一切过去,所以才在这位素未谋面的郡主身上寄托了希望?
他很迷惘。他甚至觉得,自己在感情上是木讷的,自己真的“不解风情”。于是眼前出现了唐玦与冰弦在一起时潇洒不羁、风流倜傥的模样,唇角不由地勾起一丝弧度。玦儿,你长大了,你有了如花美眷,可以与她携手,共同去为唐家创造一片天地。哥看到你这样,心里也有了安慰。虽然,再也看不到你在我身边撒娇耍赖的模样,可那些过去已经深埋在我心底。我将一切的一切都埋在心底……
“正是。”萱儿应了声,目光又在龙朔身上逡巡了两遍,似乎有些为她家郡主欣慰的样子。龙朔在心里微微一笑,这小丫头看起来很热心,也很忠心啊。
“看起来你跟你家郡主感情很好?”龙朔自己都有些奇怪,竟然主动向萱儿提起晏凭栏来。
“是啊,大郡主性情温和、待人宽厚,府中上下都喜欢她。”
“哦,这么说,难道倚楼郡主不是这样?”
“不,不是。”萱儿仿佛气他抓住自己的语病,瞪了他一眼,“两位郡主一样心地善良。只不过……”细细的眉蹙起,斟酌着表达的词句,“小郡主洒脱些,有些男孩子的豪迈,又学过一点武,而大郡主却是纤纤弱质,又丧失了记忆,让人觉得她更需要保护……”
“丧失了记忆?”龙朔心头一震,看来,这位凭栏郡主的遭遇还有些不寻常。
“是啊。”萱儿的声音怅怅的,“是去年秋天的时候,两位郡主去葶山玩。那里山南长满枫叶,一到秋天,枫叶如火。小郡主要去看枫叶,大郡主就遂了她的意。谁知道她们看着看着,天上下起倾盆大雨。她们在山洞里躲雨,再出来时,从山径上下来。苔湿路滑,大郡主失足滑了一跤,沿着山道就滚了下去。小郡主来不及拉住她,大郡主摔下去,后脑勺磕在山石上,当场昏了过去。等她醒来,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龙朔心头一紧,一个失忆的人,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很恐怖?比起脑子里装满痛苦的回忆,究竟哪一种更折磨人?他不知道。
“大郡主变得更加安静,总是张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窗外。她常常拉着奴婢,问起她以前的事。可奴婢进府时日尚浅,只能提提伺候她后发生的那些事。然后她就去问小郡主……尽管郡王、王妃都没有责怪小郡主,可小郡主一直在自责,她说假如不是她要去看枫叶,她们就不会耽搁那么久,以致后来下了雨,害大郡主摔那一跤。”萱儿的声音涩涩的,看了龙朔一眼,轻轻道,“我们郡主眉间总是含着淡淡的忧愁,让人看着心疼……龙公子,皇上为你与我家郡主指婚,龙公子就是我们未来的郡马。请龙公子……好好疼惜我们郡主,好么?”
龙朔滞了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见萱儿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微露笑容:“萱儿姑娘,你对你家郡主真好。只是,婚姻之事,还要靠缘份才行。”
“缘份么?肯定是有的。”萱儿灿然一笑,说得十分笃定。
“哦?何以见得?”
“因为我家郡主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有感觉了呢。”
“什么?”龙朔一愣,“她何时见过我?”
“哦,不是啦,是我说错话了。应该说,是我家郡主一见你的画像,就对你有了感觉。”
龙朔更加如堕云雾中。
萱儿见他呆呆的模样,噗哧一声笑出来:“见到你的是我家小郡主,就是去年年前那次宫宴。然后,小郡主回来,说在宫中见到一位奇特的男子,她画了你的图像,给大郡主看,大郡主对你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龙朔忽然心中一动,他想起晏倚楼在对他说:“龙护法,我还有一位姐姐,她叫晏凭栏。皇上要为你指婚的人……是她……”时,声音里那一丝哽咽的味道。难道……?不,不会的,龙朔,你想哪儿去了?你哪有那么大的魅力,竟惹得两位郡主都为你动心?
晏凭栏,她丧失了记忆,人变得浑浑沌沌的,她可能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心思。龙朔仔细想着,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可能牵动这姑娘的神经。
他们说话间,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原来萧潼与萧然也来了。
一行人进凌波水榭,晏舒与王妃带着两位郡主站起来。龙朔的目光从四人身上一一掠过,触及晏凭栏。
灯光下那位女子安静地站着,一身素白的衣服穿在纤细的身上,看起来有些单薄。她的长相与晏倚楼很像,只是比晏倚楼瘦得多。
龙朔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深、很清、很黑。她素面朝天,没有施脂粉,灯光下看来,她的皮肤有些苍白,鼻梁尖削、高挺,微抿的唇显得有些坚强,又有些脆弱。
周围灯火辉煌,水中光影交迭,绮丽而繁华的景象。可她看起来好像不在这个氛围中,她静得遗世独立。
她看着龙朔,眉尖蹙起,脸上的表情十分茫然。
龙朔看着那双蹙起的眉,心里隐约闪过一个念头。那天在秋苑,第一个晚上见到的,莫非不是晏倚楼,而是晏凭栏?那一夜,她吹起悲凉的曲子,唱起神秘而缥缈的歌。她的样子就好像现在这样,迷茫、失落、忧伤、寂寞。而第二天与自己一起出去散步的晏倚楼,却有着风一般的随性洒脱。
她为什么要隐藏自己,为什么不敢直面我?是因为姑娘家的害羞,再加上失忆给她带来的困扰,她不敢直接来见我?而在这里,她却是安全的,因为周围都是她的亲人?
这时候晏舒已为王妃与晏凭栏介绍众人,双方见过礼,宾主落座。龙朔感觉到晏倚楼的目光在默默打量他,还有她的姐姐。
然后,她微笑了。坦然、美好的笑容,一如此刻水中倒映的月色。
而王妃也趁着晏舒向萧潼、萧然两兄弟喧寒问暖之际,笑吟吟地看着龙朔。龙朔感觉到王妃慈母般的目光,颇有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味道。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可是直觉的,他对这一家人都有好感。
萧潼将这一家人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然后唇边也露出笑容。他觉得他父亲这个媒似乎做得不错,至少那个冰山一样的男子现在不仅柔和了脸上的线条,而且还显得有些腼腆。
“晏伯伯。”萧潼一直这样称呼晏舒,在他面前,他不是皇子,只是侄儿、晚辈,“父皇命我来跟晏伯伯学习渤海郡的文武之治,只怕后面几日,小侄要劳烦伯伯多多指点了。”
“还有我。”萧然接口,“然儿也要跟着大哥去学习。”
“哟。”王妃的注意力立刻被萧然吸引过来,看着灯光下那张吹弹得破的小脸,还有他一脸认真执着的表情,她又是讶异,又是宠溺地笑了,“小皇子这么点大的人,出去跑要累着的。那样就是你晏伯伯的错了,你家父皇只怕要割了他的脑袋呢。”
萧然灿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才不会呢,甘罗十二岁为宰相。然儿都三岁了,什么都不懂,就是要借着这个机会跟晏伯伯多讨教一番。父皇道……”他一抖袍袖,正襟危坐,学着萧衍的样子,道“渤海郡王乃朕之股肱,深谙文武之道。渤海郡在其管辖下,大有‘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之势。民心安定、沿海太平,朕,可以高枕无忧矣!”
这几句话说得惟妙惟肖,在座诸人被他逗得一齐笑起来。
萧潼心道,这几句话由然儿口中转述,比父皇亲自说的效果要好上十倍。
晏舒道:“小皇子年小志高,前程不可限量,将来国之栋梁非小皇子莫属。甘罗十二为宰相,我看小皇子不消十二岁,就当之无愧了。”
“我不要当宰相,我要当将军。”萧然喃喃嘀咕了一句,可没有人听清。
晚宴在融洽的气氛中结束,回去休息时,萧潼走在龙朔身边,低声问:“龙护法,怎么样?对凭栏郡主有没有感觉?”
龙朔被问住,不知道该回答有或没有。他觉得,对待晏凭栏,就像初识晏倚楼一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晏倚楼眼里,他看到的是了然与探索,而从晏凭栏眼里,他看到的是迷茫与无助。可是这两个人,都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斩钉截铁地回答,那就表明有点意思。”十岁的少年仿佛洞明世事一般,含笑看着龙朔,“从明日起,你多陪陪凭栏郡主。”
“不,不行,臣负有保卫两位皇子之责。”
萧潼凑近他,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道:“这是我的命令,师——父。”带着玩笑的语气,却分明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