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气热,训练的那些团丁从烧好第一锅水开始,陆续有人跑过来喝水乘凉,我爷爷和几个妇女也就不停的一锅又一锅烧水、挑水,活的不亦乐乎。我奶奶虽然知道树上那颗绿脑袋不满意,但是这时候也没啥借口把好好儿的锅台拆了挪地方。
直到日头偏西,快下晌儿的时候,训练这才练结束。
我爷爷这时候前后已经烧了将近四锅开水,树上那颗绿脑袋也眼泪汪汪的跟我奶奶一个树上一个树下,打了四回照面儿,索性这绿脑袋并没有暴起发难,只是一味的用眼泪哀求,不过这让我奶奶觉得心里很难过。
那些团丁们可能早就养成一个来槐树底下喝水休息的习惯,训练结束以后,没一个直接回家的,全都往槐树这里集中过来。
我奶奶抬头朝槐树上看了看,那颗绿脑袋这时候又不知道躲哪儿去了,转过头,又朝那些正在过来的团丁们瞅瞅,嘴里问我爷爷,“哥,那些人里面哪一个是陈秃子的儿子?”
我奶奶当然没忘记今天到这里干啥来了,至于树上那颗绿脑袋,只是个意外。
我爷爷这时候正从锅台里往外掏柴禾块儿,有些只烧了一半的木柴掏出来用水淋灭,明天还能接着用。
听我奶奶问他,我爷爷直起腰朝正在过来的人群瞅了瞅,不过嘴里“哎”了一声说道:“哎?咋看不见他哩,今天没来么。”
一听这话,我奶奶舔了下嘴唇,不知道该说啥了。
那些团丁们很快来到老槐树下,一个个争先恐后拿上锅台旁边的瓷碗,围着我爷爷让给他们倒水,我爷爷倒了没几碗,其中有个年轻人可能是嫌我爷爷拄着拐杖倒水不方便,跟我爷爷要过茶壶自己倒上了,一群人见状,打着哄儿挤到旁边倒水去了。
我爷爷乐得清闲,拄着拐棍笑呵呵走到我奶奶跟前。我奶奶有点不甘心,低声问他,“这么些人你看清楚了吗,陈秃子的儿子今天真的没来吗?”
我爷爷抬眼又朝人群里看了看,随即露出一脸兴奋,“来了来了,之前没看见他,可能是给挡着了,那堆人后面,瘦瘦的那个。”说着,我爷爷用下巴指了一下。
我奶奶朝我爷爷指的方向一看,就见在人群最后面,规规矩矩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个头儿不大,不过看不出长啥模样,因为这年轻人一头长发,把脸遮住了一大半儿,而且还是低着头。
等众人倒过水以后,铁茶壶放在地上,全都散开了。年轻人这才低着头闷声走到跟前,弯腰去拎茶壶,不过,我奶奶这时候已经先他一步走到铁茶壶跟前,并且先他一步把将茶壶从地上提了起来。年轻人见有只手把茶壶拎起了,连抬头看都没看,赶忙把手缩回去,依旧低着头,规规矩矩站在那里又等上了。
“把碗给我,我来给你倒吧。”我奶奶对年轻人说道。
我爷爷也走了过来,一把从我奶奶手里夺过茶壶,“还是我来吧,这茶壶挺沉的。”
年轻人听我奶奶和爷爷两个人说话,居然一动不动,还是低着头。我奶奶侧了下身子朝他脸上看了一眼,勉强能看到鼻子以下的部分,感觉上,模样应该长得还不错,不过整个人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好像犯了大错的罪人似的。
我爷爷后来跟我奶奶说,这孩子大名叫陈辉,因为他父亲陈秃子的缘故,他们村里人也都不怎么待见他,没朋友,在护山团里也没人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不光这样儿,那些领头儿的还总给他小鞋儿穿,每次的训练都要别人多一点儿,人家围着打麦场跑两圈儿,他至少得跑三圈儿,要是不照做,就得立马儿滚出护山团。
用我爷爷的话说,这要是搁在他身上,早就撂挑子不干了,陈秃子为人不怎么样,他这儿子有股子倔劲儿,别人越是他看起他,他越是要做给别人看,就跟他那满脑袋长头发似的,别人喊他陈小秃子,他就留一脑袋长头发。
这时候,其他团丁们已经在远处三五成群喝水聊上了。陈辉低着头,把瓷碗用双手慢慢捧起来,等着我爷爷给他倒水。
我奶奶忙用眼神儿示意我爷爷,我爷爷拎起铁茶壶就往碗里倒,与此同时,他和我奶奶两个人目不转睛盯着碗里。
眼看着碗里的水倒到一半水的时候,我奶奶和我爷爷,同时一激灵,我奶奶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我爷爷还好些,早有心理准备,手里的茶壶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儿撒手扔地上,水壶嘴儿微微抖了一下,把水浇在陈辉手上一点儿、撒在地上一点儿。
我奶奶定了定神儿,错愕地瞅着陈辉,就见陈辉还是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在看碗里,还是在看脚下,这么烫的热水洒在手上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等瓷碗倒满水,陈辉端着碗转身离开以后,我爷爷把手里的茶壶放回地上,问我奶奶,“瞧见了没有?”
我奶奶点了点头,“瞧见了,一张女人脸,全是血,还喊了一声咱爹的名字。”
“咱俩都瞧见了,那小子好像啥也不知道。”我爷爷又问,“你觉得这是咋回事儿?”
我奶奶连想都没想回答说:“他给鬼附身了。”说着,我奶奶蹲下身子伸手去摸被我爷爷放在地上的茶壶,手刚一碰到茶壶立刻收了回来,站起身对我爷爷说道:“茶壶里的水这么烫,你把热水给他淋手上,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有给鬼附身的人才不知道疼。”
我爷爷看了我奶奶一眼。
陈辉这时候离着人群,一个人蹲在远处闷头喝着水。我爷爷朝他看了一眼,又问我奶奶,“你看咋办呢?”
我奶奶摇了下头,“咱爹不叫我管,回家问问咱爹吧,他叫咋办就咋办。”
等那些团丁们歇够了,水也喝足了,眼看着要散伙儿回家的时候,我爷爷拦下他们。我爷爷跟他们说,老槐树这两天生了“腻蚶”(蚜虫),总往锅里掉“腻蚶”,得把锅台拆了换个地方。
那些团丁们听了也没说啥,众人齐动手,三下五除二把锅台挪到距离老槐树七八米远的一截儿断墙后面。
就在众人忙活着垒新锅台的时候,我奶奶走到老槐树下朝树上瞅了瞅,冷不丁的,就见那颗绿脑袋又从树叶子里探了出来,并且朝我奶奶露出个笑脸,虽然这笑脸看上去还是怪诞无比,不过却觉得没有之前那么吓人了。
书说简短。回到家里以后,我奶奶把下午遇上的这些事,一五一十跟我太爷讲了一遍。
我太爷听完沉思了许久,这才说道:“依我看,那颗老槐树是成了精了,你看到的那颗绿脑袋,用道家的话说,那是老槐树的元神,你们把锅台挪开就对了。”说着,我太爷想了想,又说:“明天你们两个四更天起来,带上些香火,再挑上副挑水的担子,到老槐树那里,先给那树根上浇上三担子井水,再给它上柱香,树木这玩意比畜生修行要难的多,算是咱们送它的一点儿心意吧……”
第二天凌晨,还不到四更天我奶奶就起来了,把我爷爷叫醒以后,两个人忙活着弄了几样油炸的面食供品,丸子、焦叶之类的。
随后,两个人拿上线香蜡烛,用担子挑了供品,这就要出门。就在这时候,我太爷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房门口儿,我太爷跟我奶奶和爷爷说,“成精的老树过去倒是听人说过,不过,爹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真没见过,跟你们一起去长长见识吧。”
我奶奶和爷爷听了,同时一笑。
三个人出了家门,很快的,来到了那颗老槐树下。
这时候,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还不算亮,老槐树底下有点儿阴暗,四下里也没有风,上面的树叶子一动不动,整个儿打麦场周边显得一片寂静。
三个人站在老槐树底下仔细看了看,见没啥异常,我奶奶挑上担子,到不远处那口井边儿挑水去了。我太爷指点着我爷爷,在老槐树正北方向,面冲正南,距离老槐树树身大约四五步远的地方,摆下香烛供品。
摆供品是有讲究的,给有灵气儿的植物摆供,不能一字排开,得摆成花朵状,中间一个,周围再摆数个,不过至少也得四样儿供品才能成事儿。例如,中间一个,周围三个,这叫三朵花;中间一个,周围四个,这叫四朵花。要是只有三样儿供品,摆成个“品”字形,这叫没花芯儿,不成事儿,要是两样儿供品,那就更不成事儿了,怎么摆都是个“一”字,这种摆供的讲究是怎么来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我爷爷按照我太爷的吩咐,埋头忙着摆香炉、摆供品,就在这时候,老槐树上有一团叶子突然抖动起来,我爷爷并没有察觉,我太爷却发现了,眯起眼睛朝树上看去。
或许因为光线不好,看不大清楚,树叶子四下分开以后,就觉得从里面好像探出个孩子脑袋,黑乎乎的,不过,等我太爷把那颗脑袋仔细辨认了一番以后,整个人突然间激动起来,“这……这是……鬼猴子?你……你……你还活着呢?”说着,我太爷的眼泪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