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全书最为激动人心的一章。
从这一章,可以领略思想家是如何遵从内心的呼唤,捕捉生物进化中“不大可能的必然事物”,描绘被正统进化论忽略了的必然
趋势。
凯文·凯利的立场十分鲜明,“进化,乃至技术元素,遵循由物质和能量的本质决定的固有方向”。
这一“固有方向”仿佛有意地将生物引导到一个高度复杂的、精巧的方向,比如眼睛、翅膀、双足、回声定位系统,以及蚂蚁、蜜蜂、啮齿动物和哺乳动物的互助行为。更重要的是,这种“趋同进化”是跨物种的。
在传统进化理论看来,物种的内部变异力量,受到外部环境压力和选择的引导,其结果呈现出适应性和偶然性。进化的必然性,在传统进化理论中毫无立足之地。
通过汇聚现代生物学、考古学的最新发现和前沿观点,凯文·凯利认为,“必然性是外熵性质的力量,是像进化中的生命一样复杂的系统自发形成的自组织”。
用作者的话说,就是坚信“生命的机器化和机器的生命化”(参见《失控》一书),是未来世界的进化方向。通过审视数十亿年自然与生命纷繁复杂的进化岁月,那一条条长长的、依稀可辨的轨迹表明,“看起来进化似乎想要创造某些构造”。
对凯文·凯利来说,作为生命的第七王国,技术元素已经深深地卷入、参与到智人的进化轨迹当中,自组织进程不但发生在生物界,而且在技术元素的王国里也悄然发生、发酵、演化,并与人类文明进程紧密相连、相互交织。
那么,技术元素进化的固有趋势是什么呢?这是接下来将要探讨的重大问题。也是理解本书核心思想的关键。
作为第七生命王国,技术元素目前正在放大、扩展并加速在漫长岁月里推动生物进化的自组织进步。我们可以认为技术元素是“加速的进化”。因此,为了看清技术元素的发展方向,我们需要分辨进化本身的走向和促使它向该方向前进的动力。
现在的正统教科书认为生物进化过程是宇宙的随机运动,本章的观点正好相反。进化,乃至技术元素,遵循由物质和能量的本质决定的固有方向。该方向使生命的形成具有若干必然性。这些普遍的趋势还渗入了科技的产生过程,这表明技术元素的某些方面也是不可避免的。
为了追踪这条轨迹,我们必须回到起点:生命的起源。就像机器人制造自己一样,40亿年前我们所知的生命构造也在缓慢地自我组合。从这种看似不可能的自我创造之后,生命进化出数以亿计不可思议的生物。可是它们到底如何不可思议?
当查尔斯·达尔文研究自然选择理论时,眼睛给他制造了麻烦。他发现很难解释眼睛如何逐渐进化,因为视网膜、晶状体和瞳孔构成的整体看起来如此完美,缺少任何部分都会导致眼睛完全丧失功能。当时达尔文进化理论的批评者认为眼睛是一个奇迹。可是按照定义,奇迹只发生一次。达尔文和他的反对者都没有注意到这一事实:像照相机一样的眼睛进化次数不止一次--尽管它似乎是奇迹,在地球生命发展历程中它进化了6次。人们在某些章鱼、蜗牛、海洋环节动物、水母和蜘蛛身上也发现了“生物照相机”非凡的光学构造。这6种无关联生物有一个生活在遥远过去、无视觉的共同祖先,因此它们都因为独立进化出这样的奇迹而受到人类的赞叹。6种形式的眼睛都是令人吃惊的成就,毕竟,人类用了数千年时间才制造出第一块可用的人造相机镜头。
但是,6次独立自我组装“相机镜头”是否代表着最大程度的不可能性,就像抛掷600万次硬币,全部都是正面朝上?或者说,眼睛的多次创新是否意味着它是自然形成的吸引进化的漏斗,就像山谷底部的井吸引水一样?还有另外8种眼睛,每一种都不止进化一次。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估计,“整个动物王国中眼睛独立进化的次数在40~60次之间”,他因此宣称,“生命--至少是我们理解的地球生命--几乎迫不及待地要进化眼睛。我们可以肯定地预测,一个关于(进化)模拟演示的统计样本将以眼睛结束。而且不只是笼统的眼睛,还可以分为昆虫、对虾或三叶虫所具有的复眼,以及与人类和乌贼类似的照相机一样的眼睛……有如此多的方法创造眼睛,我们已知的生命完全可以找到所有方法”。
是否存在某些结构、某些自然形态,经常引导进化的前进方向?这个问题和技术元素关系密切,因为如果进化表现出向普适性解决方案发展的趋势,那么作为进化的加速延伸,科技也会这样。最近几十年,科学家发现,复杂的自适应系统(进化是其中一个例子)往往会融入(其他所有因素相同的情况下)几种再现模式中。这些模式没有出现在系统内部,因此其表现出的结构被认为既是“自发的”,又受到作为整体的复杂自适应系统的控制。由于同样的结构会重复出现,就像洗衣机脱水桶中的水突然出现涡流,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因此这些结构也可以被视为必然的。
地球生命不断重演此类相同的现象,生物学家整理出了一份记录这些现象的越来越长的表单。他们无法确定该如何处理这些奇怪的状况。但是有几位科学家相信这些反复出现的创新是生物界的“多重旋涡”,或者说在进化的复杂互动过程中产生的类似模式。人们估计地球上的3000万种物种每小时进行数百万次的试验。它们不停地生育、争斗、杀戮或者互相改变。除了彻底的重组,进化还不断汇聚生命树庞大分枝上的相似特性。这种对重现结构的向往被称为“趋同进化”。不同物种间的血统在分类学上距离越远,趋同性就越令人印象深刻。
旧大陆灵长类动物与它们的远亲新大陆猴类相比,具有全色视觉,但嗅觉没有那么灵敏。新大陆的这些猴子--蜘蛛猿、狐猴和绒猴--都有非常敏锐的嗅觉,但是缺乏三色视觉。吼猴是一个例外,它们与旧大陆灵长类相似,有三色视觉和不灵敏的鼻子。吼猴和旧大陆灵长类的共同祖先非常古老,因此吼猴独立地进化出三色视觉。通过检测全色视觉的基因,生化学家发现吼猴和旧大陆灵长类都使用调制到相同波长的受体,在3个关键位置具有完全相同的氨基酸。还不只这些,二者嗅觉弱化的成因都是同样的嗅觉基因受到抑制,按照同样的序列关闭,细节也相同。“当类似的约束力共同作用时,类似的结果就会出现。进化显然是可以重现的。”基因学家肖恩·卡罗尔(Sean Carroll)说道。
进化可复制的观点引起了很大争议。可是既然趋同性不仅给生物学带来巨大冲击,而且强烈暗示了技术元素也存在趋同性,那么分析关于其本质的进一步证据就是值得的。根据不同人对“独立”概念的理解,被记录在案的独立的趋同进化的例子有数百个,而且还在增加。任何这样的名单必然会包括鸟类、蝙蝠和翼龙(恐龙时代的爬行动物)扑翼的3次进化。这3类动物谱系最后的共同祖先没有翅膀,表明它们各自独立地进化出翅膀。尽管在分类学上相距甚远,这3类动物的翅膀在结构上明显相似:皮肤伸展,紧连在多骨的前肢上。回声定位的导航方法经历过4次进化:蝙蝠、海豚和两种穴居鸟类(南美夜莺和亚洲金丝燕)。双脚在人类和鸟类中重复出现。防冻化合物在银鱼身上进化两次,一次在北极,一次在南极洲。通过进化,蜂鸟和蜂鸟蛾能够围绕花朵盘旋,通过一根细管吮吸花蜜。恒温特性进化次数大于1。双目视觉在分类差异很大的动物身上进化过很多次。珊瑚的近亲苔藓动物在4亿年时间里6次进化出独具特色的螺旋状群落。蚂蚁、蜜蜂、啮齿动物和哺乳动物进化出互助行为。??物王国中相距很远的领域分别进化出食虫物种--为了获取氮物质而吃虫。分类不同的多汁树叶进化了许多次,喷射液体的能力进化两次。多种鱼类、软体动物和水母独立进化出用于游泳的浮力气囊。在昆虫王国,扑翼由绷紧的薄膜覆盖在骨架上构成,中间经历了不止一次进化。尽管人类运用技术开发出固定翼和旋翼飞行器,但我们还没有制造出可靠的扑翼飞行器。不过,固定翼滑翔者(飞行松鼠、飞鱼)和旋翼滑翔者(多种植物种子)也进化了若干次。事实上,3类啮齿动物滑翔者物种也显示出趋同性:飞行松鼠、鼠袋鼯和蜜袋鼯,后两种均产自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大陆在地质时期发生了独立的板块漂移,使之成为平行进化的试验室。在澳洲,多个例子表明有袋类动物与旧大陆的有胎盘哺乳动物相似,甚至在过去也是如此。在已经灭绝的有袋剑齿虎和剑齿虎化石上,都发现了剑齿。有袋狮长着猫科动物一样的可缩进的爪子。
人类标志性的远亲恐龙独立地发展出若干新特性,与我们共同的脊椎动物始祖相似。除了翼龙和蝙蝠相似以外,流线体形的鱼龙和海豚、沧龙和鲸都有相似之处。三角龙的嘴与鹦鹉、章鱼和乌贼的嘴类似。外形像蛇的鳞脚蜥科与后来的蛇一样没有脚。
不同谱系在分类学中位置越近,趋同性就越普遍--但重要性越低。青蛙和变色龙独立进化出速射型“舌叉”,可以在一定距离外捕捉猎物。主要的3类蘑菇各自进化而成的物种都会结出黑色、浓密、像松露一样的地下果实;仅在北美,蘑菇种类超过75类,包括松露,其中有许多是独立进化的。
对某些生物学家来说,趋同性的出现不过是统计学上的新鲜事,就像遇到别人名字和出生日期与你相同。的确古怪,但那又如何?如果有足够多的物种和时间,你也一定会遇见两个形态碰巧相似的物种。但是相似特性实际上是生物学法则。大多数相似点是不可见的,只出现在近缘物种间。近缘物种自然共享某些特性,而非近缘物种的相似特性较少,因此非近缘物种的同源性更有价值,更值得注意。不管怎样,生命用过的大多数方法不止一种有机体使用,也不止一个门类使用。没有被自然界重复使用的特性才是罕见的。理查德·道金斯对博物学家乔治·麦加文将只发生过一次的进化命名为生物“创新”提出质疑,麦加文能够收集的只有很少的例子,如投弹手甲虫,它在需要时可以混合两种化学物质,向敌人射出毒液;还有潜水钟蜘蛛,通过水泡呼吸。同时发生的独立创新似乎是自然界的法则。我将在下一章中论述,同时发生的独立创新似乎也是技术元素的法则。在自然进化和科技进化这两个领域,趋同性导致必然性。必然性引起的争议甚至比可复制性还要大,因此需要更多的证据。
回到重复进化的眼睛这个话题。视网膜上有一层专用蛋白质,用于执行感光的工作。这层蛋白质被称为视网膜紫质,将射入光的光能转化为活跃的电信号,沿着光学神经传送。构成视网膜紫质的古老分子不仅出现在照相机似的眼睛视网膜上,在低等蠕虫的大多数无透镜原始眼点上也能找到。这种分子在动物王国随处可见,因为性能很好,所以无论在哪里发现,其结构都相同。它可能数十亿年保持不变。其他若干种与之竞争的光敏分子团(例如隐花色素),在效率或者耐久性方面有所欠缺,这表明经过20亿年的视觉进化后,视网膜紫质确实是自然界可以找到的最佳感光分子。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视网膜紫质是又一个趋同进化的例子,因为在遥远的过去它曾经分别在两个独立物种王国中进化,一次是太古代细菌,一次是真菌。
这一事实让我们震惊。可能存在的蛋白质链数量是个天文数字。组成所有蛋白质“单词”的字母表包含20种基本符号(氨基酸),这些单词平均下来估计有100个符号--或者说100个“基”--那么长。(实际上,很多蛋白质链要长得多,不过对于本次估算,100足矣。)进化能够产生(或发现)的可能蛋白质链总数是10020,或者1040。这意味着可能存在的蛋白质链数量比宇宙中的恒星还要多。让我们来作简化处理。因为100万个氨基酸“单词”中只有1个合成为功能型蛋白质,我们可以大规模减少数量,并假定潜在的功能型蛋白质数量等于宇宙的恒星数量。找到特定的蛋白质就等同于在广袤太空随机寻找特定恒星。
按照这样的类比,进化经过连续跳跃后发现了新蛋白质(新恒星)。它从一个蛋白质链跳至“邻近的”相关链,接着到达下一个新型链,如此反复,直至抵达某种极不相同的独一无二的蛋白质链,此时已距离起点很远,就像人们在星际间跳跃,远行至另一个恒星。可是在一个像我们的宇宙那么大的空间里,经过上百次随机跳跃,在某个遥远星球上着陆后,绝无可能重复同样的随机过程而再次完成相同的过程。从统计学意义上说是不可能的。然而进化对视网膜紫质却做到了。在生命宇宙的所有蛋白质星球中,进化两次发现这种数十亿年从未改良的蛋白质。
这种“两次击中”的不可能事件在生命领域不断发生。进化学家乔治·麦吉在论文《趋同进化》(Convergent Evolution)中写道:“鱼龙或海豚形态的进化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应该这样描述才正确:它完全称得上奇迹,一群陆生四足动物,具有完整的四肢和尾巴,可以使肢体和尾巴退化成像鱼那样的鳍。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至少可能性非常小,不是吗?而这在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两种谱系不是很近的动物--身上重复发生了两次。要寻找它们的共同祖先,就必须回到石炭纪这样古老的年代。这说明,它们的基因传承非常不同。虽然如此,鱼龙和海豚都有独立再进化的鳍。”
是什么引导这种不太可能的现象发生了?如果说这同一种蛋白质,一种“偶然”出现的形态,进化了两次,那么这一过程的每个步骤显然不可能是随机的。这些相似旅程的主要引导因素是它们的共同环境。太古代细菌的视网膜紫质和真菌的视网膜紫质,以及鱼龙和海豚,都漂浮在同样的海洋环境中,都拥有自适应产生的优势。就视网膜紫质的例子而言,因为包围原始分子的浆液基本相同,自然选择压力往往有助于每次朝同样的方向跳跃。实际上,环境生态位的匹配常被用于解释趋同进化出现的原因。不同大陆的干燥沙漠都出产大耳朵、长尾巴、蹦蹦跳跳的啮齿类动物,这是因为气候和地形塑造了一系列相似的压力和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