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三动力中的第三种是结构的必然性,这正是当前生物学教条否定的那种力量。鉴于偶然性可以被认为是“历史”力量,也就是历史对其有重大影响的事件,那么进化发动机的结构成分可被视为“非历史”的,它独立于历史而创造变化。把这个部分倒回重放,得到的还是同一个故事。进化的这个方面推动了必然性的产生。例如,防御用的毒刺至少在12个物种那里发生进化:蜘蛛、黄貂鱼、荨麻、蜈蚣、石头鱼、蜜蜂、海葵、雄性鸭嘴兽、水母、蝎子、有壳软体动物和蛇。这个共有结构的重现不是因为共同的进化史,而是因为共同的生命起源;它的形成,不是来自外部环境,而是由于自组织复合体的内部动力。必然性是外熵性质的力量,是像进化中的生命一样复杂的系统自发形成的自组织。正如前几章描述的那样,复杂系统自己产生惯性,形成某些重现模式,系统通常会陷入这些模式。这种内生的自我排序引导系统获取自身利益,通过这样的方式给正在发生的进化过程限定方向。这种动力将进化的无序性导向某种必然性。
进化三动力的关系也许如图6-2所示:
在自然界中这三种动力都发生作用,但比例和层面有所不同,它们此消彼长,共同演绎各种生物的发展史。我想起一个比喻,也许有助于厘清这三种力量:物种进化就像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冲刷河岸。这条河的局部“特征”,也就是河岸以及河床的细致轮廓,源自自适应变异和偶然性(从不重复)动力;而河流普遍存在的“河流通性”(所有河流都具有的),即在水域形成的通道,源自趋同性和自发有序性的内在引力。
偶然的微观细节装饰必然的宏观原型的另一个例子是六种独立的恐龙谱系在进化过程中踏上同一条形态学路径。随着时间流逝,这六种恐龙都显示出相同的(必然的)形态趋势,例如侧边脚趾--爪子长骨的延伸部分--的减少,以及“手指”的缩短。我们可以将这种模式称为部分“恐龙通性”。因为这些特征在六种谱系中都有重复,因此其结构原型并不只是随机产生的。鲍勃·巴克这位电影《侏罗纪公园》中恐龙的扮演者、现实生活中的恐龙专家宣称:“这个(六种恐龙谱系的)重复相似性和趋同性的惊人案例……有力地证明了,从化石记录中观察到的长期变化是定向自然选择的结果,而不是基因变异的随机漫步。”
回到1897年,古生物学家亨利·奥斯本,一位早期的恐龙和哺乳动物专家,这样写道:“我对过去很多门类的哺乳动物牙齿的研究让我确信,存在特定方向的基本变化趋势。牙齿的进化是由某些遗传影响预先决定的,这些影响可追溯到数十万年前。”
概括出“预先决定”的意思有重要意义。多数情况下,生命细节是偶然形成的。进化之河只决定最广泛的主要形态。我们可以认为这些主要形态就是进化的伟大原型,例如四足动物(四足性)、蛇形、眼球(球形照相机)、盘起来的肠、卵袋、扑翼、重复出现的四肢、树、尘菌和手指。它们是普遍而非特殊的形态。生物学家布莱恩·古德温论述道,“有机体的所有主要形态特征--心脏、脑、肠、四肢、眼睛、叶、花、根、躯干、分枝,这里只说明显特征,都是形态学规律自然产生的结果”,如果倒放生命的录像带,这些特征会反复出现。它们就像其他重现的原型,是大脑感知到但人们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模板。“哦,这是一只蚌”,你的大脑自言自语,而你则关注颜色、手感和种类的特征。“蚌”形态--两个凸起的用铰链连接的可以闭合的半球体--是重现的原型,决定性的形态。
审视数十亿年的漫长岁月,看起来进化似乎想要创造某些构造,按照理查德·道金斯的暗示,生命想要产生眼球,因为它总是重复这项发明。在进化看似混乱的旋涡中存在一种倾向,即重新发现同样的形态,不断取得同样的结果。简直就像生命在遵守一种规则。它“需要”使某种模式物质化。甚至现实世界似乎也在偏向那个方向。
很多迹象表明人类所在的宇宙区域适合生命的形成。我们的星球与太阳距离刚好,近则可以取暖,远则避免被炙烤。地球有位大个子邻居--月球,它促使地球减慢转速以便延长单日时间并长期稳定。地球与木星共享太阳,后者充当了吸住彗星的磁铁。被彗星捕获的冰块也许还是地球海洋的起源。地球的磁核产生抵挡宇宙射线的防护罩。它的引力大小正合适,可以留住水和氧。它有一层薄薄的地壳,使板块构造运动成为现实。这些可变因素似乎都汇聚到这个不是太小也不是太大的宜居带。近期的研究表明,银河系也有宜居带。距离银河系中心太近,行星会遭受持续的致命宇宙射线的攻击;如果太远,当恒星尘埃浓缩成行星物质时,将会缺乏生命形成所需的重元素。我们的太阳系恰好在这个宜居带的中间。再这样列举下去,可能很快就会不可避免地将地球生命的每一个方面都包括在内。一切都是完美的!有些虚假的“招聘员工”启事暗中做了手脚,只适合那个已经被内定的人,我们刚才列出的那份优势清单不久就会像这样的虚假启事一样。
这些适宜居住的因素中有些将被证明只是巧合,但是其数量和根深蒂固的性质--按照保罗·戴维斯(Paul Davies)的说法,表明“自然法则受到操控,有利于生命的形成”。按照这一观点,“晶体从饱和溶液中析出,生命以同样可靠的方式从原始浆液中产生,最终是由原子间力预先决定的”。早期的生源论(研究生物起源)先锋人物西里尔·庞南佩鲁马(Cyril Ponnamperuma)相信,“原子和分子的固有属性似乎引导合成反应”向孕育生命的方向发展。理论生物学家斯图尔特·考夫曼(Stuart Kauffman)认为他用计算??对生命出现之前环境的全面模拟显示,一旦条件合适,生命形成就是不可避免的。他说,今天我们的存在属于这样一种情况,即“我们不是偶然的而是注定的”。1971年数学家曼弗雷德·艾根(Manfred Eigen)写道:“生命进化,如果是基于可推导的物理规律,应当被视为必然过程。”
克里斯蒂安·德迪夫(Christian de Duve)因为在生物化学领域的研究而获得诺贝尔奖,他的观点更加激进。他相信生命是宇宙必须完成的事。在《生机勃勃的尘埃》(Vital Dust)一书中,他写道:“生命是天定之力的产物。在这种占优势的条件下,生命注定要出现。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同样的条件存在,它就会以相似的形式出现……生命和意识的产生,不是反常事件的结果,而是物质的自然显现,事先已被编入宇宙的结构中。”
如果生命是必然出现的,为什么鱼不是?如果鱼是必然的,为什么思维不是?如果思维也是必然的,为什么互联网不是?西蒙·康韦·莫里斯推测:“数十亿年前的不可能事件现在越来越不可避免要发生。”
检验宇宙规则的一种办法是从头开始重新播放生命的录像带。古尔德把重新播放生命的录像带称为伟大的“不能做”的试验,可他错了:事实证明人们可以重现生命发展历程。
基因排序和克隆的新方法使得再现进化过程成为可能。以简单的细菌(大肠杆菌)为对象,选择一个个体,多次原样复制这个特殊的小家伙。对其中一个复制品的基因型进行排序。余下的复制品分别放入相同的培育箱,环境和输入物一模一样。让克隆的细菌在相似的容器中自由繁殖4万代。每1000代为一个段落,从中抽取一些,快速冰冻,然后对它们进化过的基因型排序。将所有容器内相似的进化后基因型作比对。随时取出一个快速冰冻的样本,使之恢复生机,再次放入相同的新培育箱中,这样今后可以随时重复大肠杆菌的进化过程。
密歇根州立大学的理查德·伦斯基(Richard Lenski)在他的实验室里开展了完全一样的实验。他发现,总的来说,多次进化产生相似的表型--细菌的外表--特征。基因型的变化大体上出现在同一位置,尽管各自的精确代码经常不同。这反映出总体形态的趋同性和细节的偶然性。伦斯基不是唯一开展此类实验的科学家。其他实验显示了相似进化过程的同样结果:每次产生的不是新生事物,而是科学论文所称的“多条进化路线的趋同性导致的相同表型”。基因学家肖恩·卡罗尔总结道:“进化可以并且的确在结构层面、方式层面以及个体基因层面重复自己……这种重复推翻了这样的观念:如果使生命历程倒回,然后重演,所有的结果将是不同的。”我们可以倒放生命的录像带,当环境不变时,结果通常被证明是大体相同的。
这些实验表明,有一条轨迹贯穿进化过程,这条长长的路径使一些不大可能的形态成为必然性事件。我需要对“不大可能的必然性”这个悖论略作解释。
生命不可思议的复杂性掩盖了它的奇异性。今天的所有生命都来自一个古老分子的连续复制过程,这个分子的工作场所是一个活性原生态细胞。虽然生命具有灿烂的多样性,但它主要是数百亿次复制之后的有效结果。与宇宙中物质和能量的一切可能形式相比,生命的解决方案只有几个。因为田野生物学家每天都会发现新的地球有机体,我们有理由对自然界的创造性和生机感到惊奇。然而与人类大脑能够想到的事物相比,多姿多彩的地球生命只占很小的部分。我们想象中的作为替代的世界随处可见远比地球生命更加多样、更具创造性、更加需要探索的生物。但是我们虚构的生物大多数永远无法出现,因为它们与物理法则完全矛盾。可能存在并且实际存在的世界比它看上去小得多。
视网膜紫质、叶绿素、DNA或人类大脑的天才分子是由某些形式的物质、能量和信息产生的,这三者的物理特性在所有“可能存在的”事物构成的世界里极其缺乏,从统计学意义上说这些事物存在的可能性非常小,几乎达到完全不可能的程度。任何有机体(以及人工制品)都是由它的组成原子按照极不可能的形式排列而成的。但是在长期的复制自组织和无休止进化过程中,这些形式从极不可能转变为极有可能,甚至不可避免。因为在现实世界,这种可扩展的创造性真正发挥作用的方式只有几种,所以进化过程一定采用了这几种方式。按照这个观点,生命是必然的不可能事物,生命的典型形态和发展阶段大部分也是如此。或者我们可以说:不可能的必然事物。
这意味着人类大脑也是进化过程不可能的必然产物。重演生命历程,它将再次创造出人脑(在其他行星或者相似时间)。斯蒂芬·杰·古尔德断言,“智人是个例,而非趋势”,他确实在倒退,不过姿态优雅。如果我们重新组合他的话语--这次从后向前,我想没有比这更加简洁的语句能够更好地总结进化的精髓:
智人是趋势,而非个例。
人性是进步,过去一直是,将来也一直是。现存的一切有机体都处在发展过程中。人类更是如此,因为在所有的生物中(我们已知的),我们是最具可塑性的。作为智人的我们刚刚踏上新的进化历程。作为技术元素--加速的进化--的创造者和受益者,我们恰好是进化注定的发展方向。“我似乎是动词”,发明家和哲学家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曾经这样说过。
我们也可以说:技术元素是趋势,而非个例。技术元素和它的构成技术与其说像伟大的人类发明,不如说更像伟大的过程。没有任何事物是完美的,一切都在变动中,唯一重要的是运动的方向。因此如果技术元素有方向,那么它指向何处?如果更加先进的科技形式必然会出现,那么接下来将是什么?
在下一章中,我要阐述技术元素的固有趋势如何与重现形式汇合,就像生物进化那样。这一过程导致必然性发明的出现。进一步说,这些自我生成的倾向也会产生一定程度的自主性,与生物获得的自主性非常相似。最后,科技系统的这种自然发生的自主性还会创造出一系列“需求”。通过跟踪进化的长期趋势,我们可以揭示科技有什么样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