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凛的信在山神随季节迁徙的时机由候鸟们捎来了,他要她们去桃原乡救一个人。
世乱不休,正是人性沦丧妖怪肆虐的时候。近几年来,无法出行的韩凛经常把自己接到的一些重要任务转托给同样是魇师的千岁姐妹俩。千岁想到他一掷千金痛饮美酒的风采,后槽牙开始发酸。
——这韩剥皮到底从她们的佣金里抽水了多少!
收到信后,姐妹俩研究了一晚上信里的妖怪资料。
桃原乡在先秦时还是个古战场,后来突然冒出了大片形似桃花的树。
它们以尸气为食,植根于死亡的土壤,不仅长年花开不谢,十年才结一次的果实成熟后酿成的酒,价比黄金。然而赏花人只敢远观,行商者不敢觑觎,只因它们会制造出迷雾,困住路人性命,生生世世徘徊于此地,生不得,死不得。
到了秦末,战乱时节,有人为避难逃入桃原乡,自此生死未卜不见踪迹,之后时代更迭,桑落酒的传说也渐渐没落,只余才子文人诗中的只言片语。所以即使是阅遍古籍的千岁,在那之前也只是听说过,但从来没有真正见过。
却不知道韩凛是从哪里知道的。
千岁在临出行前亲自给自己和小千各占了一卦,为了验证韩凛所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能否认,她对韩凛那天的预言既忌讳又怀疑。
卜卦的结果,小千的卦面寻常,没有什么异象。倒是她自己……铜钱在刻了殷契的古老龟甲里摇响三声,千岁把它们倒出来,由指尖一一拨开平铺在桌面上。连续三次卦面都显示她今年七星现,紫薇明,红鸾初动。
千岁的念头在砸龟壳还是掀桌之间跳跃数次,最后忍住了。
难不成今年是要遇上她的命中之人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都千年过去了,那人若是真的存在,早就该出现了,何必等到今日。她也已经习惯了现今的生活。况且,若真能相遇,也不知是孽是缘……
千岁并无多大期待,掉头往窗外望去,盛夏的竹林摇曳生姿,琥珀川上波光如海。
紫色浮花飘荡着旋落,抚过水中少女雪白湿润的年轻肌肤,她惬意地躺在河滩的浅水中,浓密的长发在身下披散成黑色水草,一群胭脂色幼鱼在她发间游进游出,稍大点的鱼则亲昵地吻着她光裸的身体。
竹屋里,一缕青烟腾空而起。龟甲经过烧灼后发出劈劈啪啪的细响,卦象尽毁。
千岁扶着门框站定,朝河水里陪同族后辈玩耍的少女微笑:「小千,如果玩够了就起来吧,小心着凉。那件事,我还想跟你再商量一下。」
少女目光一转,在水里坐起身,听话地点了点头。
少顷,小千一边擦着湿漉的长发走进来,一边问:「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桃原乡?你决定好了吗?」
千岁上前拉住绸巾帮擦干长发,同时也借这个动作遮住了自己微红的脸色。
作为前辈,为了保得小千周全,每次出任务前千岁总会习惯性地占上一卦,问问吉凶。可是这一次,这卦面实在是太奇怪了。
「小千,这一次,姐姐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说这句话时,千岁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遇到什么样的机缘。毕竟红鸾星动对于长生的魇师来说,并不是什么吉祥的兆头。
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小千。
换上男装,安顿好一切之后,千岁告别了妹妹小千出发。临行前她祭出水符,独自坐木兰船顺着长江一直往下游而去。两岸山壁倾狭,猿声哀切。
长江水深且急,木兰船日行千里,在韩凛随信附来的水符保护下平安渡过各种天堑艰险。不到七日,千岁就由长江头漂流到了长江尾——水符带着木兰船直达故事里传说的桃原乡之所在:
桑落洲,无妄城。
早知道韩凛还有这等本事,回去要敲诈几张符来好好使使,也可省去不少麻烦。千岁心说着,撤去隐身结界,撑起红油伞缓步穿过城门。
时值太阴历七月初七。城内雾气缭绕。不知是哪户人家正在蒸酒,浓郁的酒香从临街的窗子飘出来,飞散满城。千岁站在泥泞的街上抬头望去,看到一夜风雪催开了酒幡旁的桃树。
不,那不是桃花。雪,红色的雪……
千岁在屋檐下收起伞,握了握装饰成伞柄的短剑,走进一间门面古旧的酒坊。
店里的酒香更加暖,更加浓,扑面而来。招徕顾客的小伙计懒怠地靠在门框,一动不动盯着她走进来,直到她摸出一枚银元。
「店家,我打尖。」千岁道。
「好咧——」掌柜的兴奋地咬银元。「快!快!上心点!好好服侍这位客倌!」
小伙计躬着虾米腰趁机凑上去。「先生这边请!」
分辨不清是哪个朝代款式的杏子青长衫,袖口露出一截牙色深衣,衣襟带上的绣纹花样散发着跟主人一样的风雅,酸腐秀才的那种。小伙计擅自判定这是个读书人,但放伞的那个手势警觉而镇静,让最敏锐的豺犬也嗅出了不安。
千岁选了临街的位置坐下。这里通风且宽敞,酒香也没那么呛人,视角也开阔,方便研究店前那株盛开的桃树。小伙计把油腻的桌面擦了又擦,殷勤地问她需要些什么。
千岁目光落在檐角迎风招展的酒幡上,「你们这里也有卖桑落酒么?」
「有的有的!小店的桑落酒都是现酿现喝的,口感清绵香甜,后劲十足,更特别的是,喝醉之后,人可以随心所欲地作梦,只有先生想不到,没有梦不到……」小伙计把角落一幅劣质丹青指给千岁看,「那位春水楼的花魁娘子,可有不少人想着念着呢!」
「价位是?」见他说得这么天花乱坠,千岁担心自己兜里的银钱不够使。
「不贵不贵的!只一钱银子一盅。」
她喝过很多次桑落酒,从没喝过这么便宜的;喝醉过几次桑落酒,从没听说过桑落酒可以助眠……不会是假货吧?千岁担心地想。
又一个醉趴了倒在桌上酣睡的客人,额头磕在桌面发出好大的声响。掌柜的骂骂咧咧地嫌碍地方,要小伙计把他搬起来丢到门口的大街上。于是一具睡着的尸体横陈在大街上,跟其它尸体作伴。
要是他们醒过来恼了怎么办?这家店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千岁研究着睡尸脸上的意乱情迷,若有所思地把手放在了红油伞的伞柄:等下要是她不小心喝醉了,不会也被这么对待吧?
小伙计又重新转了回来,千岁由一排尸体上收回目光,打赏了几个铜板,「那就给我一盅桑落吧。」
能够造梦的酒,这一点吸引了她。
自从妹妹死后,千岁便很少做梦。
当然偶尔也会有做梦的时候,总是她拼命去扑却永远扑不灭的熊熊大火的场景,以及肆虐的烈焰后长生那双沉寂的眼睛。
千岁曾经很想救她,并且差点成功地劫狱了,牢里的长生却不愿意跟她走。千岁无能为力是因为,长生还存着最后一丝的翼望,她在等那个男人来。但他始终没有出现。
唯一能救她的人不相信她——魇师,也是人。
想要被人好好疼爱的长生,她的愿望卑微却奢侈。
韩凛说,这世上总会遇到一些让他们无法忘记的人,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这个人活在他们的记忆里,抽根,滋长,遮天蔽日,蒙蔽了心眼,最后无力自拔。
比如长生的死,始终是千岁心里的一个遗憾。
很多年后她去游上元夜的灯市,看着飘浮成一条线的灯笼,自然而然便想起了在火海中灰飞烟灭的妹妹,她在等一个人,但他始终没有来。
执行火刑那天是冬至,很冷,天寒地冻。天空飘落下来零碎的雪花。炽烫的火焰烤热了千岁的脸,雪花吹到她眼睛里,她感觉它也是温暖的。这片温暖的雪在她眼膜上融化成水,然后慢慢慢慢地流出来。
「你是个理智的人,但有时候又太理智了。」走在上明街汹涌的人潮里,韩凛用扇柄嗒嗒地敲着手心,说道。他身后跟着一个戴兰陵王面具的人,青色长衫在夜风里飘飘摇摇。以防走散,两人的手腕之间还系着一幅红绸。
千岁觉得那个人的桃木面具很有意思,折到小摊前也要了一个,想带回家给刚断奶没多久的小千玩。女婴眼角的泪痣,跟她记忆的妹妹一模一样,这种相似让千岁异常地喜欢她。千岁把玩着手里的面具,圆圆的眼,白白的皮肤,红红的脸蛋,很有福气的样子。她翻来覆去的看,心情也在翻来覆去。
韩凛站在她身后,说:「你肯定怨恨过她。」
千岁不懂韩凛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倒是韩凛带来的人低呼了一声:「大人您怎么能!」
一方洁白的纱帕递到她面前。千岁愕然地抬起眼,那人已经摘下了狰狞的兰陵王面具,朝她露出一个温存和善的笑容,「千岁姑娘,擦一擦吧。」
这个笑容让千岁心里不由地咯噔一跳,摸摸自己的脸,这才知道韩凛那些话把自己的眼泪引出来了。
韩凛突然夺过纱帕收进袖底,把自己的扔给了千岁。十分出人意料的举动。
那年的千岁一千零一岁,那年的韩凛还年青气盛,那年的他总微笑着跟在韩凛身后,形影不离。多年后千岁再回想起来,那人风调开爽,器彩韶澈,这样的风采,也难怪韩凛会刻骨铭心,朝思暮想。
千岁曾想,若是也有一个人这样全心全意地待她好,是不是她也会心动?
但也只是想想。
情之一字,实在害人。不如不爱。
半柱香燃尽,千岁坐在半挑起的竹帘下,盯着杯中颜色诡异的桑落酒,仍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
韩凛的桑落酒,呈现琥珀色,清且透,馨香绵长。而这据说能让人在梦里心想事成的桑落酒,红得浓稠而深沉,气息腥甜甘美。
喝,还是不喝?
想到自己浪费的一枚银元,千岁的手臂抬了起来,动作僵硬地把杯子凑到嘴边,与此同时,背上缓缓冒出一层白毛汗,有种自己在茹毛饮血的幻觉。
店门口传来梆梆声,「掌柜的!你还我那口子命来!」
千岁如释重复地放下酒杯。
她越过众人头顶往外看去,一个红衣妇人正在哭天抢地。她身后的苦力工扛着放了男人尸体的门板,放下后迅速地散开,她扑到尸体上开始哭嚎起来,从千岁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额贴上的黄花。额贴很宽,盖住了整个额头和太阳穴。
「当家的!你就这样去了啊,教我一个人孤伶伶留在世上如何是好!当家的!当初你说要与我俩人白头偕老,现在怎么一睡不醒了啊!当家的!都怪那陶承坊的桑落酒,把你害到这番田地啊!」
没有出现意料中的骚动场面,店里的人都在醉生梦死,恍若未闻。掌柜的和小伙计更是一付见怪不怪的神色,连上去赶人都懒。
千岁正在奇怪为什么出了这种酒后中毒案件居然没有官府介入处理,红衣妇嘶啦一声吸了下口水,再嚎:「不该啊不该!我当初就不该嫁给这死相的!不该啊不该!我当初鬼迷心窍,被这个酒鬼的花言巧语迷惑!所有的嫁妆都教这死没良心的骗去当酒资——」
眼见红衣妇接下来要有追忆似水流年的趋势,千岁招来小伙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露出一付「就是这样回事」的表情,「不就是她汉子醉在梦乡里,不愿意醒过来了么……呸!这个泼妇!居然想借机诓一笔!又不是小店上赶着把她汉子生拉硬拽扯进来的!小店做的可是小本生意,公平买卖,连酒里掺和水的勾当都没做过,整个桃原乡都知道!」
又道:「先生,这尖叫委实刺耳,您生受着。她啊,嚎完了嚎累了,自然就会撤退。您可千万别多事,小心被那泼妇缠上了。指不定见您生得俏,她就缠着不放了。……说到这个,前月那妇人还抢了一位客商的酒吃,啧啧,屁股粘在人家身上都挪不动了!窑子里出来的姐儿,就是改不了****的狗,败天败地败风气!」
小伙计言语间颇多怨愤。
恰好千岁看到红衣妇抬起来头隔着几张桌子楚楚可怜地瞅‘他’,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千岁很快结了帐,提着一吊酒罐走出酒坊。
至于那杯鲜血一般的桑落酒,她最终还是没敢喝下肚。以少气之厥,令人妄梦,其极至迷。这种酒适合韩凛,不适合她。
红衣妇抱着男人的头坐在地上,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过。「你为什么不敢喝桑落酒?」
千岁撑开了伞,缓步走入飞雪中。她有一种不该让雪花沾身的不祥直觉。
雪还在下。其实天气并不冷,甚至有一种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微妙感觉。
大概是因为风里的酒香。
渐渐地,红色的雪花覆满街道。街道两侧店面连着店面,酒坊接着酒坊,人流络绎不绝,都对倒在街上昏睡的酒徒漠不关心。他们被掩埋在雪下,隆起成一动不动的小山。雪花又渐渐蒸发,白蒙蒙的雾气飞出一只只轻盈的红色蝴蝶。
人不见了!
千岁身后传来人踩雪时的脚步声。「你为什么不敢喝桑落酒?」
千岁头也不回,加紧脚步穿过街巷。
无妄城的人员繁杂,三教九流古今中外都有,打脚短衫的乡村野民,吊着眼睛睨人的酸秀才,中山装的青年学生,红头发绿眼睛的异族人,形形色色,如一场时空错乱的戏。也正因为这样,没人会去注意一个偶然过客。
「你为什么不敢喝桑落酒?」千岁折进小巷,红衣妇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问她。脆生生的声音清澈得像十五六岁的少女,朝气十足。
这妇人不会真看上她了吧!千岁加快了脚步。
巷子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阴暗,她心无旁骛地朝尽头的光芒跑去。
身旁风声嘶嘶,撕扯着她的衣袖。
风吹胀了她手里的油伞,产生巨大的阻力。她的速度慢了下来。
红衣妇纵身掠起,尖锐的爪尖划破油布。
千岁反手拔剑,酒罐晃荡产生的冲力通过绳子传来,拉下她的另一侧身体。
酒罐碎成一滩巨大的蚊子血,
红衣妇并指夹住眼前的剑尖推向墙壁,额贴上的黄花在一片浮光掠影之中殒落。
锵……锵……锵、锵!一截剑尾颤动着斜插在墙里,发出嗡嗡清亮的龙吟。
下一秒,红衣妇的声音贴在千岁耳边低低一笑。「喂,桑落酒能教你作美梦。你不喜欢做梦么?」
千岁的身体被反转起来,黑暗中一双苍白冰凉的嘴唇缓缓凑近,柔软的唇舌缓慢而坚定地推开她的牙关,酒香徐徐漫过温柔的滩涂,以丝毫不容拒绝之势向更深处的温暖进军,攻城略地,带领它的子民展开一段馥郁香甜心旌神摇的旅程……
千岁猛然推开压住自己的人,扶住墙头干呕起来,以惊天动地的反应来宣告一个事实「她不是磨镜」!
红衣妇在阴暗里露出明晃晃的牙齿,「本座也不是!别看这付破皮囊,其实本座可是风度翩翩潇洒不羁玉树临风才华横溢惊才绝艳魅惑狂娟……」
千岁越听越觉得以上的对白很耳熟,像是出自哪个话本子里。
红衣妇的手在空中格档了几下子,「哟,好凶狠的眼刀!不过本座就喜欢你这样!」
「你到底是谁?人还是妖怪?」千岁不动声色。
「你看到的是谁,那么就是谁。」红衣妇笔直朝她走去,抬手摘掉额贴。「喂……你已经忘了她么?」
千岁的身体顺着墙根瘫软下来。
红衣妇对千岁怔愕的反应很满意。一向谨慎的魇师居然也会着了它的道!
「时辰也差不多了,本座的酒该起作用了。」红衣妇道。
千岁随同记忆的泥潭一齐下沉,去往埋葬了许多陈年旧事秘密酸辛的水草丰密处,寻找一处足以让人安心沉眠的方寸之地。于浮浮沉沉的睡梦之间,混沌之中,又听得那句低低的呢喃……
那千年的梦魇……
「喂,你害怕做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