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灵异十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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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陆札 蜉蝣衣 003

将装有画板和水粉以及便当盒的书包递给女童,和尚踩着老年人特有的慢悠悠的步伐,把小小的人儿送到寺院门口。

「路上小心。见了好兄弟要懂礼貌,免得冲撞了鬼家。」

「嗯,我知道了。谢谢曾爷爷。」女童乖巧点头,轻轻跳下石阶,迎上不远处等待自己的老师和同学。

源护大师依然站在台阶上。孩童的说笑声随着距离拉开而变得模糊起来。这个能看见『鬼怪』的特殊的孩子比他想象的要开朗活泼,只可惜跟她生母命中注定有缘无份。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源护大师才合掌长吟佛号,返身入内。

寺院是千年山中古刹,出门就是群山林海。幸好山下的城镇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杂货店大米铺子一应俱全。人民多纯朴良善,寺庙香火不断。

源护大师心想,若自己尽头尽力,也能把曾孙女拉扯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跟绘画班的同伴们走在山林小径上,听着他们谈论今天中午的便当菜式,女童脸上露出快活的微笑。

「小朋友们手拉着手,千万不要松开噢。」老师维持着队伍的秩序,见新加入的孩子没有怕生躲人的迹象,轻易便融进了这个小团体,暗自松了口气。

这是一次野外写生活动。时已七月,山色青青,小溪潺潺流淌。

初凉脚步轻快地走在春风里。她回来了,回到了十年前那具孩童的身体里,却不再是那道曾经柔弱无助、自闭孤僻的灵魂。

初凉甚至有种错觉:其实这才是她正在经历的真实。

「等下到了山上,大家要紧紧跟着老师噢。想嘘嘘或是想嗯嗯,都要先跟老师说过,记住了吗?」

「是——」

「是——」

童稚的声音此起彼伏,应完之后,依旧吱吱喳喳。

目的地是一片低矮的开满了山栀子的山坡。

与其说是写生,更多小朋友们把它当成了踏青。吃过午餐便当,他们像一群欢快的小蝴蝶飞进芬香洁白的花丛中,玩起了捉迷藏。

「小凉,我们也去玩吧!」一只手捉住初凉的画笔。

「我还没画完……」

无视初凉的拒绝,刚认识的名叫奈奈的女童笑眯眯地把她拖进栀子丛,身后传来老师焦急的喊声:「小朋友们不要到处乱跑啊——」

矮小的身体还不及栀子高,如两尾灵活的鱼钻入丰密的水草。

栀子是山上野生野长的植物,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枝叶下隐藏着无数深幽的神秘的甬道,初凉蓦地想起一部老电影里,小女孩追着榛果遗落的轨迹找到妖怪巢穴的剧情。

此刻的她们如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童话迷宫。

左转,右转,直行……奈奈随心所欲地奔跑着,手中紧紧拽着初凉的手腕。

软绵绵的花香和着夏季清凉的风拂上面颊,她突然笑了起来,大张着嘴的表情也像极了电影里幼稚神气的小女孩。

「啊——」她扯开嗓子喊起来。

「啊——」

「啊——」

「啊——」

由迷宫的各个路口传来相似的呐喊,被风一吹,悠远辽长。

接着,初凉也笑了。

奈奈用力跳了跳,土拨鼠般冒出栀子丛,朝老师招手:「我们在这里,来抓我们啊!」

「西城同学!你还不快点回来——」老师气急败坏。

其它小朋友也有样学样。

「老师,来抓我啊!」

「老师老师,快点来抓我们啊!」

女童猛地把头缩回花下,拉住她飞快地潜行。「坏了坏了,老师生气了——」她嘻嘻哈哈地笑着,脸上根本看不见害怕。

初凉怔住:奈奈。西城……

西城乃?

「是吖,我叫西城奈。」女童落落大方地告诉初凉。因为咬音的问题,最后一个字总被念成了去声。她捡起一截枯枝,在泥地上划出自己的名字。

西城乃

「乃乃?」初凉盯着那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嗯!」她背着手,小胸脯挺得高高的,自豪地问:「小凉也会写字了吗?我爸爸说下半年要来接我去城里上学了噢,所以爷爷就先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乃乃掐了一大捧鲜嫩的栀子,分作两份,将其中一束递给初凉,她甜甜一笑:「小凉喜欢吗?送给你的!」

如果这是乃乃跟她的第一次见面,那为什么初凉完全想不起来了?

……未来,现在就已经开始改变了吗?!

钻出栀子丛,一只只会飞的绿色光亮飘入空中,俯瞰着深深山坳。

初凉茫然地,将夜晚的蜉蝣镇收入眼中。西城乃的身子紧紧依着她,眼中有胆怯:「小凉,我害怕……」

听到身边传来的哭音,初凉紧了紧她的手,以十五岁的坚强灵魂向她保证。

「有我在这里呢。我能找到路回去的。」她说的是真的,整个小学时代,她的假期都是在山上渡过的。

停了半刻,乃乃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小凉,我还是害怕……」

这是一片长满荻草的荒野。盛开的荻花似修长清瘦的舞者,随风款款地摆动柔软的腰肢。风低低吟哦,自魁黑的山林穿出,将两人怀中萎黄的栀子吹落在地。

飞飞扬扬的荻草后,黑色的斗篷被风吹得起起落落。许多雪白的小飞虫成群结伴地撞到她身上,又纷纷坠落。

杏抬手把挡住眼睛的发丝拨开,见两个女童身后凭空多出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一、二、三、四……十、十一、十二……十、十一、十二。」夕阳西下,老师逐个逐个地数过去,发现来来回回还是少了两个孩子。

「你们有谁见过西城乃跟初凉这两位小朋友的?」

孩子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年轻的老师急得快要哭了,她既不能丢下这帮孩子自己去找,也不能先带着这帮孩子下山安置好她再回来找人。

突然,「老师——」

脆生生的童音叫起来。

初凉看着西城乃扑向惊喜的老师怀中。她回过头,淡薄的月色下,方才给她们带路的妖怪向她颔首浅浅一笑,身影隐入山林。

回到寺院,老师当着初凉的面向源护大师强烈谴责了她的不安份。真正的始作俑者羞愧地看了背黑锅的初凉一眼,小脸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初凉朝她摇头:什么都不要说。

所有外人离开后,源护大师牵起初凉往僧房走,路上问她:「在外面待了一整天,很累了吧?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吗?有没有跟同学们好好相处?」态度如往常一般慈蔼。

初凉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他,包括迷了路的事,包括山里带路的好心妖怪。

「如果再有机会见到它,你可要诚心道谢。」源护大师说。

「嗯嗯。」初凉应着,推开了僧房的木门,妖怪少年坐在昏黄的灯下,洁白的脸庞被灯火照耀得清明剔透。那一瞬间,她的心脏被击中了。

少年也有些意外,局促地站起身,向惊愕的她羞涩一笑。「原来你就是源护大师口中的曾孙女?」

曼殊,它叫曼殊,初凉画里那个少年。它住在山上长满荻草的坡地,以荻实充肌,饮草露解渴,是个真正的妖怪。

曼殊跟源护大师原本就是旧相识。源护大师跟初凉一样,继承了阴阳眼的血脉。所以,它才能这么轻易地接受初凉的特别吧?

源护大师很乐意初凉亲近曼殊,她遇见它后,性格开朗起来。

「曼殊,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呀?」初凉还未开始上幼稚园,每天下午背着画板和水彩去山上找曼殊。

「镇是蜉蝣镇,山为蜉蝣山。我自然是那蜉蝣妖。」和她熟稔之后,这个害羞的妖怪话才多了起来。

荻草地里,曼殊徒手捉住空中一对翩跹翻飞的小飞虫,放进好奇的初凉手中。

小飞虫羽翅光艳,尾须细细,鲜洁如雪,颤巍巍地匐匍在她粉红色的掌心,更显得其色凝如蚕蛾,美丽又柔弱。

「黑眼睛那只是公的,蓝的则是母虫。」曼殊告诉她。

「曼殊的真身也像它这样吗?」

「不是。我还没成年。」

「没成年的蜉蝣又是什么样的?」

它摇头,「不是很好看。」

现在的曼殊已是极俊美了,初凉见识过的人或鬼怪里,除了那个诡异的南无身边服侍的杏,再没有谁可以跟他一较高下。

但不知为何,初凉每每只能想到诸如命似薄纸、寂寞如雪来形容它水晶般易碎的美丽,仿佛下一秒就会冰崩玉裂;同时,柔弱中又带着致命的危险,令人忍不住心生占有之欲。

幸好偌大的蜉蝣镇,只有源护大师和初凉能看得见她。

十月的秋风吹开荻花丛,蜉蝣成双结队穿过洁白如雪的飘絮,飞到荻杆的深处欢好,再将产下的卵粒埋进土中,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

初凉手中,一对蜉蝣伏着,不知何时竟一动不动了。她想把它们放生,结果发现它们已经死了,不由脸色一白,手端在曼殊面前:「你看它们怎么了?」

「天黑了,你该回去了。」曼殊将虫尸扫落在地,送她下山。

夜幕降临,蜉蝣一双双纷纷坠地,跌碎成泥。

源护大师解开了初凉的迷惑:「成年后的蜉蝣,不饮不食,只有一日可活。所以书上又说,『朝生暮死一蜉蝣』。」

「曼殊成年后也会死?他不是妖怪吗?」

「它还是蜉蝣。」源护大师将女童冰凉的双手合在掌心,「好孩子,不要被魔鬼华美的皮囊迷惑,那只是虚幻的假相。曼殊永远不能变成人类。」

「可是……曼殊是个好妖怪啊!」初凉咬着唇,心口钝痛。她蓦然惊觉,自己竟对它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曼殊什么时候会成年?」

「蜉蝣成年啊,是需要契机的。可惜五年前它错过了。」源护大师的目光望向远方,仿佛想起了什么。

初凉心里从此压了块重重的石头。

洗澡时,她看到裸露的左手腕背上那颗血痣尤其鲜红欲滴,由右侧长出一丝极细的红线,绕着骨骼逆时针伸展。旁边放脏衣服的筐子里躺着被水打湿的腕套。

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四个月的时光,红线绕了约摸五分之四的圆。即将到来的十一月,晚秋欲雪。荻花将凋零,荻草将败萎……蜉蝣要冬眠,她要跟曼殊分开了。

初凉披散着头发一摇三摆地走出浴室,眼圈红红的。素白的少女跪坐在圆草垫子。托血痣的福,她能以它为通道,轻易地进入寺院的结界而神不知而鬼不觉。

「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杏开口道。

她的出现残酷地刺痛了初凉。她难受得想哭,真希望前生一切都只是场梦境,没有乃乃,没有夏树,没有南无,没有杏,没有回到过去……

「曼殊,你成年的契机是什么?」过了几日,再见到曼殊时,初凉按捺不住问出了口。一人一妖穿过落满松塔的叶子路,风里溢满了松香与雨后的泥腥气。

一株被昨夜雷电劈断的老树倒在路中间。

曼殊闻言回首,见人类的小女童手脚并用地攀上树干,艰难地翻身,一骨碌地滚下来,接着跌跌撞撞地追上他的步伐。

他索性把人整个拎了起来。

她坐在他臂弯里,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窘迫得小脸通红。

「曼殊,你成年的契机是什么?」初凉又重复了一次自己刚才的问题。距离靠得近了,她嗅到曼殊头发里也满是荻花清甜生涩的香气。

「你为什么想知道?」曼殊嘴角含着笑。

初凉静默片刻。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想你死。这样的话能说出口吗?即使说了,只怕也会被曼殊当成小孩子单纯的仰慕。

妖怪听到女童在耳边低落道:「曾爷爷说,蜉蝣如果成年了,很快就会死的。我很难过……曼殊,我不想你死。」

它脚步一顿,轻拍她肩膀,展开柔软的笑意。「笨蛋,我怎么会死。我是妖怪啊……」

蜉蝣妖是注定无法在孤独中死去的妖怪。曼殊如此孤独,怎么会死呢?不能死去,反而才是一种痛苦吧……

这个萧瑟苍凉的眼神迅若离弦羽箭,直直射向匿身跟踪的少女。

杏心口狠狠一抽,闪身入林荫掩蔽的阴暗处,黑斗篷止无声息地掠过枯萎的植物。她拢紧斗篷靠在树干上急促喘息,身体像是不属于自己了,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每次与它对视,血脉膨胀、搏动,心脏被千丝万缕束缚着,某种浓烈的情绪亟欲喷薄而出。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旧。

「曾爷爷,曼殊成年的契机究竟是什么?」

十一月初,山中落了初霜。天气愈发冷了,云层低霾,有下雪的迹象。源护大师不肯让初凉出门,连绘画班的写生课也暂停了。祖孙俩在套廊摆张小桌子下围棋。

初凉对曼殊的事不依不饶地追问。

源护大师捏着棋子,不在意地反问:「你为什么想知道?」

初凉支支吾吾说不出理由,爬起身拖着他的一条手臂撒娇道:「反正人家就是好奇嘛!」

「这不是你能承担的秘密。」

女童身子一扭,背对他气闷道:「曾爷爷!难道您能眼睁睁看着曼殊死吗?他成年后只能活一天,只能在这世界上活一天……多可怜啊……」

是啊,多可怜啊……孤独的,寂寞的,忧郁的,每一秒都仿佛要随时消散的曼殊。五岁的身体里住着十五岁的灵魂,她为情所困,曼殊却当她孩子看待。

初凉黯然神伤。

「初凉!」源护大师愠怒。「蜉蝣必定是雌雄成双而生,相伴相随,相生相死。如今母虫……总之,曼殊是不会死的,只能永远孤独地活在这世上……」

源护大师拨开手臂上的束缚,把先前的落子收回棋盒,似是警告纠缠不清的初凉:「不要追根究底。早些回你自己的时代去吧。向命运悔棋,终究会耗尽你余生所有运气的。」

他躬腰端着小桌子,一步一步挪进里屋。「善有善因,恶生恶果。天理昭彰,公道循环。」

初凉愕然,握着左腕怔忡。半晌,掩住脸,眼泪潸潸落下。「我本来是想……」

今年的第一场雪很快降下。风花飘扬,与荻花的飞絮极相似。一片雪花落到杏的指尖,触肤即融。

风里仅剩稀少几对晚出土的蜉蝣垂死挣扎。

「你是?」曼殊走向前方五步远的黑色身影。

松垮垮的兜帽被风吹开,露出一头流光泄银的长发。她转身,缓缓抬首,雪绒花般的浓密睫毛衬托着洁澈如天空的蓝色眼瞳。

少年恍了恍神,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脸涨了个通红:「……砂华?是你么?你回来了?」

「我不是砂华。我是杏。」

为什么要否认?它流露出受伤的眼神,语气也低沉起来。这世上除了她,谁还能忍心伤害曼殊。

「若你不想嫁给我,我可以等你,直到你愿意那天……」说着说着,它眼中蓄满晶亮的泪水,粼粼波光盛在其中:「砂华,无论如何,你我始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杏的心跳止于它最后那句话:兄妹?

它缓步趋前,扳正她的脸与她温柔对视。曼殊的笑容曾经能蛊惑南无,更何况是此时心绪不宁的杏。

「我不是砂华。我是杏。」素白的少女飘然而去。

越下越大的雪,迷住了曼殊的眼睛。眼泪在他瘦削的颊边凝结成霜花,垂在身侧的左手腕背,由肌肤底下冒出一滴血似的红痣。

又一个杏静立在他身后,淡漠地开口:「我是南无大人的仆人,奉命来协助你。你只有一晚的时间。」

今夜,初凉将寺院的大门拉开一道缝,走了出来。她一边跺脚,一边往手里呵着热气,眼角还挂着泪滴。源护大师弯腰,仔细地为她系好脖子上的围巾。

「安心去吧。」

「嗯。」

初凉上山去寻找曼殊,如前生一般迷了路。等曼殊找到她时,小小的人类孩童已经在雪中僵死,没了呼吸。

出于愧疚,曼殊找到了南无,请求她送自己回到那个山中落满大雪的夜晚。

当穿越时光回来的曼殊,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冻得昏迷不醒的初凉身边时,十五岁的灵魂已回到了自己的时代。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五岁的初凉对曼殊没有分毫印象的理由——与曼殊相遇的,将曼殊画下的,都是十年后回到过去的她。

命运之轮开始吱嘎转动,还原它本来的轨迹。或许,在十五岁的初凉与五岁的西城乃相遇那一刻,命运便已经在拨乱反正了。